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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除夕之夜

姬卿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安,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而且今日学院里的人都好生奇怪,像是约定好了似的没人与她说话。

一下学,出了院门,就瞧见了青鸢背对着她,两只手反复交握,不停地在走来走去,背影是掩饰不住的慌乱。

她眉心一跳,往前快走了几步,直接开口询问:“可是家里出事了?”

“没……没有!”青鸢垂下头避开她的眼,不敢看她,神情闪躲,吞吞吐吐地否定。

姬卿瞧见她的反应便知自己猜到了几分,无心继续多问,心急火燎地便往家中赶。

整条朱雀大街上静的可怕,本该是家家户户挂红灯笼放鞭炮的热闹场景,却一家也不见张灯结彩。偶有放鞭炮的小童在门前,不一会儿就被追上来的大人抱着进去,躲躲闪闪地避开她的目光,在她要开口询问前,便栓了门。

姬卿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遂逐渐加紧了步伐,后面更是不安到了极点,跑了起来。

她边跑边观察周遭坏境:家家户户的大门都紧闭着,只远远地便瞧见了一条条白幡在随风飘荡。

街上大量黄纸洒落在两旁,上面已然有些黑黑的脚印,从街头洒到了街尾,一眼望不见头。

“小姐…小姐…您注意点脚下,您不可以……”青鸢跟在后面追着喊。

到后面姬卿几乎是颠颠撞撞地走到了家门口。

见到府门大开的家和门前不断飘动的丧幡,她小脸瞬间煞白,腿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留守的家仆上前想要扶住她,被她一一拂开他们的手,少女垂着脑袋,默了片刻,低声道:

“何人故去?!”

众人或低着头垂泪,或转过身假装看别处拭泪,皆不敢作答。

此时,隔壁另一条街传来一阵喧闹的炮竹声,隐约又传来小孩的打闹声,间或还有大人们的笑骂……

“我在问你们是谁死了!!!”少女嗓音骤然抬高,一抬头,满脸都是泪水。

身后的青鸢想扶住她,被她一把反握住手,那双如清泉一般泪凌凌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青鸢,我再问你一次,是何人?”

青鸢看着她的小姐,终究忍不住,声音哽咽道:

“小姐,是…是——王爷、王妃啊。”说完实在忍不住转身拭泪。

闻言,少女瞬间瘫坐在了地上,眸子几乎顷刻间暗淡,变得毫无光彩。

众人不忍再看。

许久后,她才跌跌撞撞挣扎着起身,嘴里一边喃喃“父亲?母亲?怎么会呢?”她一边撞开了身边的人,摇摇晃晃地就要朝里走。

葛嬷嬷正好从里面出来,她对姬卿鞠了深深的一躬,浑浊的眼睛噙满了泪,声音满是疲惫和苍凉:

“小姐,请节哀。”

姬卿含泪上前紧抓着她的衣袖,问道:

“嬷嬷,他们呢?”

“世子已经带着王爷王妃下葬了。”

“什…么?”眼泪还挂在眼睫上,她一阵心神恍惚,几乎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葛嬷嬷垂眸避开了她的眼,抹了抹眼角的泪:“回小姐,世子已经带着王爷王妃他们下葬了。”

姬卿只觉得脑子里面的弦骤然一下绷断了,厉声哭喊道:“他凭什么?凭什么不告诉我?他凭什么?”说着说着蹲下身抱紧双臂细细哭泣。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已经哭肿的眼睛,幽幽地望着葛嬷嬷:

“嬷嬷,给我一匹马。”

葛嬷嬷起初不肯,态度十分强硬。

姬卿也不继续言语,就一言不发地盯着她,静静地流泪。

被她盯了好一会,葛嬷嬷终是松口:“行了,给小姐牵一匹马来。小姐,跟老奴进来吧,换身衣服去。”然后俯身又进了府内,只是她的背比出来时更驼了些。

此时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因下着雪,路面上有些潮湿。阴霾之下,渐渐有雨混着雪一起落下,并且有逐渐变大的趋势——是经年罕见的雪雨。

姬卿一路上都在打马狂奔,雪雨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已经数不清这是摔的第几跤了。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等我…等我,我一定要见你们最后一面!

身下的马背上已然是见了血,有些不受控。

雪打在脸上生疼,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身后远远跟着的护卫看着他们的小姐一遍又一遍的

摔倒,爬起,上马。

又摔倒,又爬起,又上马。

饶是七尺男儿还是忍不住别过头抹泪。

西山,是历朝在京王爷的陵墓所在地。

姬宁等人抵达西山之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风近乎凄厉地在刮,和着雪打在人脸上,割肉般的疼。

西山指挥使早就率部下候在此处,见人来了,毕恭毕敬地迎了上去。

见礼过后,让部下赶紧上前帮忙。

姬宁低头吩咐了几句之后就不再言语,垂着头神情几乎漠然地看着西山众多守卫将两俱棺椁慢慢往下放。

夜色低沉,大雪纷飞,夹杂着冰冷刺骨的雨丝。狂风呼啸着,嘶吼着,咆哮着,近乎肆虐般地在每个人脸上刮打。

风越刮越大,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厚,雨也越下越大,越下越密。

西山地势本就险峻,加之下的又是雪雨。

地面湿滑的不行,有好几名守卫一不注意就摔了几跤,身子直直地狠狠载进陵墓里面,发出极大的碰撞之声。

“大胆,胆敢冒犯王爷王妃……”西山指挥使正想发怒,就见那位年轻世子望过来的视线——又沉又冷,于是识趣地噤声。

长久的缄默。

冰冷刺骨的寒风灌入每个人的领口,更像是浇在王府内每个人的心上,异常冰凉。

姬宁就静立在旁看着父母的棺椁快速地被冰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清秀的面容也像被冰雪覆盖似的,满是冰冷。

等大家好不容易将玉棺放入目中,就听见来自上方沉沉的一句:

“让他们退下掌灯,我自己合棺。”

“不行的,世子,这很重的,你自己一个人根本不可能……”西山指挥使下意识拒绝,然而看清眼前人的脸色之时,识趣地住了嘴。

曲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然而到了嘴边却改口道:“都退下吧!你们都掌着灯,让世子合棺!”

姬宁轻轻颌首 ,他将手中油灯递给曲直,清冽的声音已然沙哑:“你们都别动,我自己来。”

身后有护卫想上前帮忙,被曲直一个眼神止住了。

他想过会很重,没想到这么重!重得他几乎快承受不住,可是,父母的棺必须他亲自来合!也只能他自己来合!

因此,他不能松手!

他忽地爆出一声猛喝,接着棺盖被推动了一下。

他想接着再推几下,可雪雨天的地面实在太过湿滑,他自己也跟着摔了几跤。

在场的人互相望了望,眼中都有不忍,但不敢上前帮忙也不敢出声。

传出去,又有谁会信呢?

此时此刻,王府内以及西山众多守卫——几近三百号人,持着油灯分立于两侧。

堂堂大夏除储君之外最最年轻尊贵的世子殿下,一个人在雪雨之中,给自己刚刚过世的父母合棺!

他站在雨里,满身狼藉,一双眼漆黑如墨,面上却没有半分情绪。雨水不断从清秀白皙的脸上滴落,越发显得少年面容寒气逼人。

明明暗暗的烛灯下,那张清秀的面孔被映照出模糊的轮廓,他的面容很淡很淡,可眸中却暗藏极浓极浓的愤懑。

王府中的人看着看着就有些受不住:世子,他,他才十五岁啊!

“曲兄,世子此举并不合规定啊,王爷王妃入墓那是有许多考究的,不能如此随便!!王爷是皇上胞弟,岂能和前朝那些不受宠的押解在京的王爷相比?

能理解世子痛失双亲心下难免悲愤,可万一礼部和太常寺那边追查下来,我怎么交差?皇上怪罪下来我可也担不起此等罪责啊!”西山指挥使看着眼前的场景心惊肉跳,压低了声音偷偷跟身旁的曲直交流。

曲直冷眼觑他两眼,却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世子自会向皇上请罪,指挥使大人不必忧心,后续还要麻烦大人。再说,这玉棺皇上若不批,大人以为是从何处来?”

指挥使一听这话就放心了,忙道:“哪里哪里。曲兄放心,后续我会处理好,不让世子忧心。”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姬宁才堪堪勉强将棺合好。

他已经筋疲力尽,脸上极尽苍白,一丝血色也无,但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到墓前。

掀袍,跪下。

他并没有磕头,只是直直地望着眼前的两个矮矮的,简单的,甚至可以算得上丑陋的牌位。

呵!

他甚至没机会给他们立一个像样的墓碑!

手心攥紧,指甲都陷入了肉里,血顺着他的手往下不停的流,被雨一冲,交织出令人心惊的猩红血迹。

身后有人要替他打伞,被他抬手拒绝了。

他双目一眼不眨望着眼前的牌位,一眼都不眨!

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缓慢起身,摸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的水,戴上曲直递过来的斗篷。

西山指挥使被他刚才那一眼看的有些心有余悸,带着身后一批人战战兢兢地说:“世子请放心,剩下的我们会处理好的,王爷王妃会…”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说多了,再度住了口。

姬宁轻轻阖首,眉目冷凝。

他眉眼已然被湿透,身上的衣服也湿的不像话,而他像是丝毫感觉不到冷似的,面上毫无波澜。

有人牵马过来,他利落的上马,勒着马僵转了方向,低低吩咐了一声:

“回府。”

长长的一行人跟在后面,那么长的队伍除了脚步声和马蹄声没有其他任何声响,每个人脸上都是木然的模样。

雪雨还是在下,大雨磅礴,打在地面上发出“噼啪噼啪”之声,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落地无声。

极致的景色,极致的冰冷。

行了大半截路,姬宁和姬卿迎面撞上了。

姬卿微微一怔,顺着那身丧服慢慢抬眼看去:兄长正跨坐在马背之上,浑身湿透,视线隔着层层雨幕遥遥看来。

他的丧服已经沾满了污泥,雨水沿着他模糊的轮廓而下。

他…

兄妹俩谁也没先开口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

长长的官道上,一时间,仿佛就剩了他俩,只有他们脚下的两条马在原地不安的来回走动。

寒风阵阵凛冽,一会儿狂怒地要将天地摧毁一般,一会儿又像哀怨地要倾诉愁肠一般,凄凄戚戚,悲悲惨惨。

雪这会儿比方才小上许多,安安静静地下着,飘落的雪花落在二人肩上、脸上,倾洒的雨水则毫不留情地在他们二人身上冲刷。

她看着面色始终平静,眸中看似毫无波澜的兄长,轻而易举便识透他的伪装,只因那双布满氤氲的杏眼中,尽是迷茫、无措还有委屈。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这是第一次。

好一会,姬宁才略显狼狈地将视线挪开,颤声开口道:

“回、去!”

姬卿架马走近,仰起脸,他才发现她的脸上满是雨和泥,她开口的瞬间就泣不成声,声音里带着倔强和委屈哭腔:“我…我要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姬宁闭了闭眼,冷下声音:“已经合棺了,再者他们不会希望你看到的。”

“那…那我就看一眼他们的墓,远远的…远远的…看一眼就行了。”

哪里称的上什么陵墓呢?

那就是一片荒山!

姬宁伸出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努力压抑自己快要喷薄而出的情绪:“回去吧,卿卿。”

仿佛猜到了什么,姬卿犹豫了一会,才试探着问道:“哥哥,他们……是不是死的很惨?”

募地,姬宁几近克制地阖上双眼,蜷缩在一起的手指骤然又捏紧。

很久以后,直到姬卿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她才听见自他喉咙里溢出很低的一声“嗯”。

姬卿听了连马鞍都差点握不住,险些坠马。

姬宁眼疾手快地从自己的马上跃了过去,紧紧地抱住妹妹的腰,同时攥紧马缰稳住了马。

“我…要去看他们!你放开…放开我!”她哭到不能自已,手脚并用地扑打着他。

姬宁沉默地受着,见她挣扎得厉害,朝曲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妹妹的马头迅速换了个方向,末了才去握妹妹的手——触手冰凉。

“别伤了自己。”他用力将妹妹揽在怀中,头深深地埋进她颈间。

“回去吧!卿卿。”他顿了片刻,哑声又道:“求求你。”

闻言,姬卿瞬间浑身僵硬,不敢置信地去看身后的人。随着方才那句话落下的,还有她的颈间那滴滴滚烫滚烫的泪珠。

哥哥他,从未在她面前哭过。

她不自觉地又想:到底是有多惨?才会让他这般避讳自己?到底是有多惨?才会让他忍不住在自己眼前落泪?

她不敢再想,一想就感到心脏像喘不上气那般窒息。

她吸了吸鼻子,泪眼迷蒙地侧过头,手下使了力,将哥哥的手反握得更紧,然后轻声在哥哥耳边说了一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回去了。”

姬宁这才抬起头,通红的眼眶浸满了悲恸,而后点点头,勒紧了马缰。

“驾!”

浩浩荡荡一群人回到王府外,却发现有一双人影在门口来回徘徊。

——是谢家两位公子。

见他们回来,二人立刻迎了上去。看他们面色憔悴,浑身上下也污浊不堪,他们面上担忧之色一览无遗,几乎同时开口,

“我得到消息太晚了,你们还好吗?”

“节哀。”

谢子敬余光扫了姬卿一眼,见她神情恍惚地靠在姬宁怀里,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带了担忧:

“卿卿?!”

姬宁垂眼看一眼妹妹后,怆然一笑,顿了许久才道:

“我们要去北境!明日一早便走。”

谢家二子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谢子辰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姬宁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为何突然去北境啊?宁哥,你决定了?”

姬卿原本被哥哥须须抱在怀里,听到她哥的那句话,此刻却抓着哥哥的胳膊,强撑着挺腰站直,看着眼前两人,神情无比坚定:“决定了!我与哥哥这就入宫禀告皇叔。”

谢子敬垂下眼眸,轻声问道: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定王府一门双生子,世子洒脱肆意,不拘形迹,王女温婉幽娴,静雅脱俗。

世人不知,可他谢子敬知道,品性跟定王爷最相似的,绝非世子姬宁,而是王女姬卿!

二人皆是外柔内刚,身上有如出一辙的不屈不挠,九死不悔的如松竹一般的坚韧品性。

是以,他知晓:

京城,留不住他们了。

夜深了,定王府的门大开,廊檐上的丧蟠不断晃荡着,祠堂的烛光明明灭灭,人影绰绰。

除夕之夜

哀乐震天!

这夜,定王府上上下下无一人入眠。

第二天

——快来了。

永平十三年大年初一,朝廷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大夏帝公示天下,定王爷王妃之死是因调查江南偷税之事被贼人谋杀至死,追封定王爷为定国公,溢号“文正”。

二是定王爷之嫡长子姬宁已于今日自请削爵为将,请命驻守屡受侵扰的北境,为期五年。即刻便已出发。

大夏举国上下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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