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灯亮着,不分白天黑夜地亮着,邵源每天不管是从外面回这儿来还是从这儿到外面去都能看见楼道天花板上那俩大吊灯放肆地发着光。
邵源打开家门,自家客厅灯也亮着,这就很罕见了。
刘会平坐在沙发上,前面放着电脑,邵源进来时她头也没抬。
这光景,邵源当下就做出了她在开会的判断,他妈这么多年都是能回家就回家,只不过回家了也得干活,说回来邵源对那什么公司的事儿那么抗拒,至少有一半是他近距离观看工作狂工作落下的阴影。
虽然他自知自己早就觉醒了一部分的工作狂基因。
但没日没夜抱着电脑开会,早上也飞晚上也飞周游列国这种牛马生活,他还是抱着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心态去看待的。
敬而远之,敬而远之。
空气里时不时飘过几个邵源认识的单词,他没去细听,放下书包去洗了个澡,边洗边告诉自己敬而远之。
出来的时候刘会平刚退出会议,“又去剧社了?”
“嗯,”这样的问话最近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而且底下藏着的不满的情绪越来越强烈,邵源不是傻子,他擦了擦脸上的水又把头发撩到后面去,“最近比较忙。”
“注意时间分配。”刘会平说着切开另一个软件,“别总是把时间放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这点你该多跟你姐学学。”
邵源刚拿起吹风机又放下,刘会平有不满,他也有,而且不比刘会平的少,“怎么就是无关紧要的事儿了?”
刘会平头也没抬,“不无关紧要吗?你说说你唱那两嗓子管啥用?你以后还能靠唱戏吃饭不成?”
对面的人还在准备,刘会平接着说:“有这空闲跟你姐去公司转两圈儿,学点儿实在的,别整天整这些有的没的,玩物丧志。”
难得她回来一趟。
邵源原本没想和她闹不愉快。
虽然她一开口邵源就有种今晚不会太平的预感。
对和刘会平顶嘴这事儿他也一样敬而远之。
大部分情况下他顺着刘会平说两句,这事儿就过去了。
今天是个例外。
今天过不去。
“我没玩物丧志。”邵源说,“我以后就靠唱戏吃饭了。”
话说出口他就有点儿后悔了。
听见这话刘会平皱了皱眉,对面上线了她就没再揪着邵源。
“我说真的。”既然把话说起来了就得把话说开,“我以后就走唱戏这条路了。公司什么的我姐一个人完全可以,一个人不行就雇第二个人,不是非我不可。”
“你这是什么意思。”刘会平说。
“我不想…….”
邵源没说完,刘会平那边就已经把头转向她异国的不知道什么人,开始切换语种和语言模式了。
邵源这边还站在吹风机旁边看着她。
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邵源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进房了。
“又和你妈吵架了?”彭国飞凑过来说,“要么就是你爸。”
“哪儿的话。”邵源顺势在练功椅上坐下,转头打了个喷嚏,“没吵。感冒了。”
“这大夏天的。”彭国飞说,“药箱有999。”
“不喝。”邵源说,“喝了今天一整天我能在台上睡过去。”
“撑啥呀你。”彭国飞说着把999倒进塑料杯,接着水说,“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逞强。”
邵源说:“你别冲,我不喝。”
彭国飞把药袋子卷起来搅了搅那杯褐色的液体。
邵源伸手。
彭国飞往地上一坐,“你爸妈不让你演星云汇?”
“没不让,”邵源翻身趴在椅背上看着999,“他俩都不知道我要上。”
彭国飞叹了口气,邵源爸妈反对他学京剧的事儿他是听说了的,“你别说,其实我还挺理解你爸妈的。就那什么,家里亿万?万万?还是千万?总之你放着公司不继承,非要跑到这犄角旮旯里的三禾剧社吃苦头,我是你爸妈我也不能高高兴兴地说‘邵源你去吧邵源’啊。”
邵源重重地唉了一声,“没那么简单。”
他们是不想让他唱戏。
不是说唱戏辛苦唱戏累,你别唱戏了。
是唱戏就不是个正经职业,你唱戏就是不务正业。
小时候他们对邵源学戏这事儿也没放心上,小孩儿嘛玩个三五天很正常,一天到晚数不清的单子呢,他们没时间也没精力管邵源这种不知道几分钟热度的爱好。后来见邵源来真的,刘会平就带领着邵致一起给他投反对票,理由是爱好跟职业得划线,最好是楚河汉界那么宽的线。
“你现在是越走越好了,”彭国飞说,“星云汇好好表现,他们看到了,没准就不管了。”
“嗯。”邵源垂着头说。
“别那么蔫嘛!”彭国飞一巴掌把他后背拍出一声闷响,“星云汇,向他们证明,你邵源,就是戏曲界不可或缺的存在。你邵源退圈儿,那是戏曲界的损失。你在唱戏这一块儿做出的贡献不会比你和你姐一块儿守着你们邵氏集团小。”
“我疯了我向他们证明这个。”邵源说完一口闷了整杯999。
“雪娥来了。”彭国飞指了指远处剧社里一个小青衣,“好好练,别想你爸妈,也别想什么给三禾剧社增光这种牛逼哄哄的话,星云汇那天随便上去唱两句就完事儿了。”
邵源扔了塑料杯站起来。
彭国飞看着他走过去,笑着摇了摇头。
肩膀突然被按住。
“匿哥?”他回头。
李匿坐在邵源刚才坐过的那张练功椅上,“聊挺欢啊。”
彭国飞笑了笑。
“小心着点儿他。”李匿说。
“啊?”彭国飞没懂。
李匿刚话还没说出来,就听见程春在后面叫他。
“来了。”他没再理彭国飞,“咋了师父。”
程春让他坐。
李匿撇了撇嘴坐下。
"有什么愤恨、怨念,"程春说,“现在发泄出来吧。”
李匿愣了愣。
“你这人肯吃苦。”程春说,“我最欣赏你这一点。可你别忘了你是怎么来的。”
后来他和程春谁也没说话,就干坐了十分钟。
李匿实在坐不住了,“师父,我去找乐团合一下后天的《罗成叫关》。”
程春点了点头。
李匿没去找乐团,自己一个人来了巷口。
这儿有根电线杆,旁边还有棵茂密的树,这树总是冬天还没到叶子就掉光了,一年里面至少有个小半年是光秃秃的丑态。
这会儿树正密着,满头的绿树叶,可李匿怎么看它怎么丑。
最后一脚横着踢上主树干。
树一动不动。
“操。”他上去又是一脚,接着是二三四五脚。
程春知道了。
程春绝对是知道了。
除了程春还有谁知道?
程春一定是因为这件事才把星云汇让给邵源。
他一脚一脚地踢着,脚背破皮儿了也没停。
宣泄了这股怒气,心里却没好受多少,他靠着树不停喘气儿。
999的药效相当持久,往后两天邵源脑子还是懵的。
不过感冒好了很多,至少声音不黏糊了。
“脸色也好很多。”程春看着化妆镜里的人说。
“嗯,”邵源笑笑,“昨晚我睡了十五个小时。”
“你是猪吗?”彭国飞在后面问。
旁边和他搭戏的女孩儿听了也笑个不停。
李匿坐在远处的沙发上打游戏,没来凑这个热闹。
邵源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包头,发网刚套上去就被于发扯了下来,“化妆了吗你就戴网子。”
“紧张了。”彭国飞笑着说。
“别打趣我了。”邵源笑着开了化妆包,挖了一坨油彩抹在脸上。
“等会儿在台上可不能这样啊。”程春扇着风说。
邵源也不是没在人前唱过戏,就那种几张桌子围在下面的小馆子,他唱过几回。
那几张桌子,第一张坐程春还有师兄,第二章坐乐团,第三张坐剧团的杂役。
都是自己人,压根儿算不上登台。
跟今天实在是不一样。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全不一样。
星云汇这样的大舞台,开戏了从来都是座无虚席的,一层二层三四层,每一层每一个位置,慢慢地都坐上了人,老的,年轻的,小的,都有。
这要放那小馆子里得围多少桌?
邵源摇摇头,把一些不该在现在有的东西,比如紧张、兴奋,给摇了出去。
他这人向来不喜欢这些虚无缥缈又没啥益处的东西。
那天是怎么上去,是怎么张嘴,怎么发音,最后又怎么下来的,邵源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灯光很亮,而且很不科学地对着人打。
他看不清下面。
还有就是伴奏声音很大。
完全盖住了他的。
最后是掌声很响亮。
“我以为你们剧社会让你上呢。”李十一这一笑意味深长,"那是你师弟吧?最小的那个?"
见李匿不说话他就知道自己说对了,于是笑得更深,“我可知道他,刚入行没几年就在圈子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你们剧社还挺捧着他啊。”
“可不么。”李匿吃着菜,没给主桌那边一个眼神,这场庆功宴像是强行拉着他演的一出戏,一出诙谐的戏,他演小丑,不是生旦净丑末的小丑,是那种红鼻子卷头发的小丑,“给捧得都忘了什么叫长幼有序了。”
“小孩儿就是不能惯着,”李十一接着说,“三分颜色开染坊。”
“不能惯着。”这话往李匿心头进去了。
“匿哥,”李十一笑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我是绝对支持你三禾一哥的位置的,在我心里你才是那真正的穆居易。那小毛孩儿算个屁。”
李匿一笑,“少在这儿阿谀奉承。”
“你这是哪儿的话。”
“北京话。”李匿说。
“真的不能惯着那小孩儿。”李十一又说。
“你想搞他自己搞。”李匿说,“我不做这么下作的事儿。”
李十一又笑了,笑得像一张揉成一团的牛皮纸,“匿哥,你要知道,虽然我是隔壁剧社的,但你的凤还巢我可是每一场都看了的。”
李匿没明白,也没理。他又说:“包括上个星期正兴那一场。”
李匿手一抖,差点儿把茶水撒出来。
“知道正兴吗?”李十一问,“就城西第十三路那家小两层的正兴茶馆。你应该比我熟悉吧?”
“匿哥,我和那群喝茶的不是一个档次的人,”李十一把嘴贴上来,“我是你的忠实戏迷啊,他们不认得你,我可不能不认你,你化成灰跟尘土混在一起了,我也能把你那一份给一粒一粒挑出来。”
“你想搞我?”李匿砸玻璃杯的动作引来了几双眼睛,他连着做了两个深呼吸,靠,对李十一这傻逼还摆啥脸,于是他垮了所有的表情,瞪着李十一那张从容不迫地笑着的黄脸,说,“你们团长让你去的吧?还干嘛了?拍照没?”
李十一看着他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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