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程春又和他聊了很多,聊大师兄李匿,二师兄于发,接着是三师兄彭国飞,最后是最小的他。
从他的话里,邵源大概摸清了几个人的底细。
比如大师兄李匿,是从河北跟着三禾剧社来到北京的,家里住哪一片、一共几口人......其他的邵源都忘了。这大师兄是个能吃苦的人,比起有天赋的人程春好像更喜欢李匿这样的勤能补拙的,一提到李匿程春就停不下来,甚至后面讲别的事情时还时不时插入点儿李匿。
接着是二师兄于发。说到最后邵源只记得于发挨抽小王子这么个临时取的称号了,据说于发吃的竹条比李匿和彭国飞加起来还多,且此据可考性很强,因为是负责抽人的程春亲自说的。
三师兄彭国飞也是河北人,不知道是不是这层地缘关系的缘故,他特别爱找李匿玩儿。
程春很能聊,上到三禾剧社在北方绕了一圈到北京来的历史,下到剧社牌匾下那只晒太阳的花猫和北村的一只黑猫厮混的事儿,全给他说了个遍。
他总是一边压腿儿一边听程春讲故事,听着听着时间就飞走了。
期间三禾剧社搬了几次,从这家亮堂的小商场里搬到城东那片偏地的黄金路段,又往里面更荒芜的地方挤了挤。他的动作也从压腿儿变成了控腰、翻跟头、踩椅子,嘴里的词儿也越来越丰富:
“‘因此发誓将婚散,都是我受了她的冤。’”
“这句唱得好!”程春心里说着,一扭头看见了背着包的李匿,“走了?”
李匿浑身一抖,“嗯。”
程春皱了皱眉,李匿最近待在剧社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李匿抓着包带,脚迈出去半步,然后转身大步走过来,说:“师父,我......家里有事。你知道的,我妈她......”
程春摆了摆手,“去去去。”
“谢谢师父。”李匿说。
“李匿。”程春喊住他,“不要骄躁。”
李匿点了点头跑了出去。
“他怎么了?”邵源喝着水过来问。
“不知道。”程春看着门口说,“下个月的星云汇,你好好准备。”
“什么?”邵源愣了愣,“我靠。”
“怎么?”程春斜着眼看他,“做不到?”
“不知道。”邵源说,“我这贸然上台......”
“贸然个屁。”程春折起扇子敲了敲他额头,这小孩近两年猛猛长个儿,踮起脚来也够不着头顶了,“你学凤还巢都多少年了。”
“哎,”邵源笑了,“那可是星云汇。”
“不行我让你大师兄上。”程春说。
“行。”邵源说,“我怎么不行。”
“那可是星云汇。”程春说。
“星云汇就星云汇。”邵源说,“不就人多了点儿,舞台宽敞了点儿。”
程春笑着又敲了他一下。
“星云汇?”彭国飞两眼都瞪直了,“你丫第一次上台就上星云汇的戏台?”
邵源把砂糖橘一分为二递了一半过去,“嗯。”
“你大爷的太过分了。”彭国飞说着脸皱起来,“我靠这也太酸了。”
邵源没忍住笑了,“人还是橘子?”
“啧。”彭国飞说,“嘴里酸橘子心里酸人。我跟着程春唱十几年了都没上过几次正经戏台。你真的太过分了。”
邵源又递了半个橘子过去,“这个甜。”
彭国飞盘腿坐下吃起来,“好好唱,别给三禾剧社丢脸。你要唱不好,我第一个堵后台,不干别的,就揍你。喜欢竹子还是鞭子?”
“喜欢橘子。”邵源说。
“闻着就酸。”彭国飞看着他低下头的动作,“我说吧。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头一回见到有人吃酸能笑出来的。”
“我高兴。”邵源说,“吃了酸橘子也高兴。”
彭国飞看着他笑出声来。
十五六岁的人儿啊。
程春听着这脚步声就知道谁来了,他头也没抬,接着修琴。他平时就爱捣鼓些小玩意儿,比如京胡、琵琶,他都不精,但都会用。
“别修了。”邵源说,“把我的借你。”
“不习惯你的。”程春说。
“等会儿来给我伴奏。不用别的,拉拉琴就行。”邵源说,“乐团跟着发哥去城西了。”
“靠。”程春放下琴,显然有点儿动怒,“又上外边儿厮混是吧。”
一个人混就算了带上乐团算什么。
邵源靠在门上不说话。
在他最需要用人的时候带着所有人从城东跑到城西撸串儿。
他还不至于看不明白于发的意图。
本来这点儿小事儿不难解决,放个音频就完了。
但想到于发最近那莫名其妙的态度他就不爽。
这状他告定了。
“我去找他。”程春站起来。
“你去了谁给我伴奏。”邵源说。
“爱谁谁。”于发仰着头把易拉罐里剩的几滴啤酒倒进嘴里,“我不干。”
“这合适吗。”拉京胡的说,“你这不是明摆着跟他对着干?”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于发笑着说,“不是谁都能抢大师兄的位置的。”
“你就为这事儿?”打鼓的说。
“什么叫‘就为这事儿’?”于发又笑了,“匿哥家里什么情况你们不知道?”
桌上几个人闷头吃着串。
李匿是农村出身,家里经济本来就只到管饱的水平,老妈还病了,绕着那些个小台子唱了十几二十年戏,一直没什么大成就,是惨了些,没人比他更需要星云汇这个跳板了。
邵源还年轻。
还年轻。
机会大把。
“可他确实唱得好。”于发旁边坐着的人说。
机会不是救灾粮。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不是留给可怜人的。
于发没说话,这话他没法反驳,“来了就好好吃。”
“而且匿哥最近也不怎么来剧社了。”那人又说,“前两天,我听说,有人在正兴茶馆楼上看见了三禾剧社的穆居易......”
“什么?”于发愣住了。
“这是我做事少谙练,还望夫人恕下官......”
于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像旁边最普通的票客一样盯着台上唱戏的人,那个人的扮相刻意做了些改变,可身段和声音都那么熟悉,他不可能认错,那就是李匿。
旁边的人拍起手来叫了两声好。
立刻就有人瞪着他看了。
“这儿是正兴,不是北京大剧院。”拍手的人回瞪瞪眼的人,“正兴茶馆里是能叫好的。”
瞪眼的人什么都没说。
于发也什么都没说。
私自接商演这事儿,不小。
有违行业道德规范。
李匿家里困难。
他知道。
剧社一天比一天不景气。
他也感受到了。
他把这出《凤还巢》看完了才走。
回到城东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摸着那条混着蛙叫和蝉鸣的路走过去,当下能在北京里找到这么嘈杂的一条路在,怎么不算是一种幸运呢。
外面吵起来了,心里才能安静下来。
让他去理一理满头乱七八糟的思绪。
剧社是这条路唯一的光源,门还开着,邵源正要走,一转头看见于发站在门口。
于发余光看见邵源朝着门口走来。
“对不起。”邵源经过的时候,他小声说。
乐团的人下午回来了,天一黑又回去了,练功房里很空,只剩程春一个人,坐着靠墙那副茶几前面洗杯子。
说完那句对不起,邵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径直走了,他有些郁闷,他不是讨厌邵源,更不是排斥这个来得有些晚的小师弟。
相反他还挺喜欢邵源的。
他就是替李匿惋惜。
可现在也没什么好惋惜的了。
“师父。”他把树桩形状的凳子拉过来垫到屁股下面。
“嗯。”程春看也没看他,“玩儿回来了。”
“……你是不是知道。”于发说。
“我知道什么?”程春问。
“李匿在正兴。”他说。
“我不知道。”于发看着程春倒茶,茶汤浅清干净,沁人心脾,于发脑子里清醒了不少,程春继续说,“你也不要知道。”
茶几上被水染湿的地方很快干了。
做到这份儿上,三禾已经很仁义了。
“李匿还不知道吧,”于发又说,“星云汇你把他换下去的事儿。”
“我从来没说过要让他上。”程春说。
于发愣了愣,“可是李匿说……”
程春看过来,“他说我让他上?”
“是啊。”于发笑了。
“我没说过。”程春说。
李匿使黑杵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看得出来这孩子个性变得厉害,学戏的人,不光是用身体学,更是用心学,心变了,戏就不可能唱得好。程春早就不在他身上寄希望了,又怎么可能让他去演星云汇?
于发给自己倒了杯白开,闻了一会儿程春那边飘过来的茶香,他才说:“那说回今天的事儿吧。对不起。今天我做得不妥。”
“要道歉找邵源。”程春说。
“找了。”于发说,“他没理我。”
“你完了。”程春说,“他可记仇。”
“那咋整。”于发问,“邵源不记仇吧,我感觉他挺随和的说。”
“你要像今天对邵源那样对我,我能仇视你一辈子。”程春说,“我最讨厌你这样儿的人。”
于发沉默了会儿。
程春用杯盖蹭着杯口,于发记得这是个什么品茶的动作,但他说不上来,如果在这儿的是邵源,没准就能想起来了。邵源和程春泡在一起的时间很长,学戏、学琴、学茶,邵源什么都学。
“回去吧。”程春说。
“……不抽我?”于发很意外。
“可以抽。”程春说着放下茶杯。
于发立刻站起来,“晚上喝茶容易失眠。”
然后就跑走了。
程春叹了口气。
喝不喝这茶都得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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