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行还记得,师父离去之时说的话,“明堂,不要被过往的人缠住,不要耽恋与前尘是非。须知天命不可违,轮回不可信。”
说完,师父便与世长辞。他的话还历历在目,恍若昨日之言。
他不明白,聪明了一世的师父,怎么会死在这一个小小的系铃阵之中。他清楚此为幻境,却无法退去。
离去之前,师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设下百里瘴气,将南门平津山围困,击退攻山之人。
他和大师兄因此得救,却也被困在瘴气中数十年前。前些日子,才找到了出山的方法,离山报仇。他们并未厌倦平津山的山色万千,而后偷偷遁走,心中有难解的恨,恨因在山外凌云处。
世路无穷,诡计多端,往昔一笔带过,骂名与世长存。
“阁下说的诡计,莫非便是系铃阵。”那人狐疑道,头上的幕离被系铃阵的红线打歪,红线漫漫,爬上他的脖颈,他的方正被红线一丝丝挑拨着。
沈溪行一步一步靠近,踏碎落叶无尽。那人以为他要趁人之危,继续进攻,于是用尽全力试图摆脱红线,挣脱桎梏。
可惜无济于事,红线如蚕茧般,渐渐把他包起来,困住,慢慢勒紧。
他的血色瞳孔在残月下越发绝望,沈溪行走到他面前之时,瞳孔的跳动规律越发纷乱,像是穷途末路的囚徒拼命挥剑自卫。
沈溪行眼中怀着一丝悲悯,一手举剑,四两拨千斤,斜刃速斩线。刹那间,红线委地垂死挣扎,最终不敌剑气凛然,化成一摊血水渗到土层下。
红线为缚,他的白衣染上了千道血线,像是适才有万剑穿透他的身体。他的意识懵愣愣的,摇摇晃晃站在原地,脉搏微弱,气息紊乱。
沈溪行抱着无双剑,知道自己贸然上前扶着他会适得其反,于是杵在他身边语重心长道:“这系铃阵并非诡计,这么说倒是抬举它了。”
“如此说来,阁下又下了其他咒术了,是吗?”他强撑着身体说,口气大,身子弱,没一会便倚剑半跪在地上,面色不佳。
“嗯哼?我方才说过的,这是诡计中的诡计,公子没听清吗?”沈溪行弯腰靠近他,语气不是质问,他忽然想起什么,话更加缓和起来,“罢了,毕竟你我都是被困在局中人,在诡计之中,看事情的正常轨迹都像是诡计。”
他顿了顿,继续说:“事情说来简单。公子你太倒霉了,被这晦气门派用系铃阵招来,当成傀儡驱使,成为别人借刀杀人的工具……但是呢,你这个人啊武力深厚,本来念两边归心咒就可以元神归位,不受这系铃阵束缚,谁知系铃阵上还有另外一个阵法,叠加着,乱了你的心智,所以你现在还在怀疑在下,并不奇怪。”
“哦,什么阵法。”他渐渐感觉到,压在他身上的并非是这红线牵魂的系铃阵,但却始终放心不下,疑问着,等待回答。
“两仪阵,公子肯定没听过。”沈溪行斩钉截铁道,“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那个两仪,可惜鄙人才疏学浅,不能为公子好好解释一番。简单来说,便是阴阳对立相生,万事相反相依,你如此笃定我是幕后凶手,不肯松口,不过是受了阵法的影响,你想改口反抗,却被阵法压得身心俱伤……公子现在,是这般感受吧。”
沈溪行看向他,他幕离之下的嘴唇苍白,白帛后狼狈难藏,他妥协了,“你教我如何相信你,我不过是追着一把剑来,怎知会有这般跌宕转折。”
“无双剑啊,我捡来的,公子从前认识这剑吗……”话落一半,枫林之中忽然地动山摇,树下裂痕更多,一条条一道道,像是地的皱纹,皱纹中钻出一条条断臂。
系铃阵的红线死灰复燃,一条条红线如细蛇,攀附上残肢断臂,千条断臂伫立着,血月下骤然间多了千块墓碑。
枫林中的吟唱声又响起……
沈溪行放下闲言,扶起眼前人,快速解释着:“这剑的事情往后有缘再叙,破局重要。”
他咬破自己指尖,一抹鲜血溢出,撇开幕离,沈溪行对上他血红的双眸,如血月,残冷刈人心。一指定于他额间,轻声念着:“两仪化阴阳,逢七显神秘,偃月分明晦,羲和掩清虚,万象此中破,千劫血中清,急急如律令。”
风沉叶遁,血渗入肤,了无痕迹。一阵强风自他们在而起,渐次震开扫荡地面,断臂上的红线也被风吹颤。
这咒符是沈溪行从师父学来的,师父总是教他些奇奇怪怪的符咒,说是终有一日能派得上用场,不学白不学。
念咒之时,那人一直皱着眼角,他受不住符咒的后制力,一把捞住沈溪行,死死的握着他的手腕,像抓住了黑暗中的一丝光亮一般。
符咒生效,他眼中的血色散去,眼神渐渐清明,这一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有什么连接的痕迹,等到他完全清醒时,心中的闷抑之气全平,只不过风景依旧,无甚改变。
风止阴云散,见月枫林寒。
两仪阵破后,先前围聚在枫林中的雾气散开,方圆几里的小丘,在月华下透着难言的阴冷。沈溪行的手还被那人紧紧抓着,无法挣脱。风惊寒鸦,吟唱声与人声嘈杂一同打破夜的宁静。
“师姐,他们两个人不会就是幕后凶手吧,看起来不太好对付的样子,要不我们先撤吧。”一棵枫树后传来人声,沈溪行余光一瞥,透过千重红叶,看见了树后参差模糊的绿影。
他们说话毫无顾忌,完全不怕旁人听去,那位师姐沉吟半晌,说道:“不可,仙师不应我们的邀请,定然是小瞧我们了,我偏要证明给他看,你们若是害怕了,便速速回去罢。”
“师姐,别上前去,危险……”
沈溪行的心思不在他们一来一回的转悠中,他想起适才公子说的话,“追着剑来”。如此说来,他不是系铃阵召来的人?可这又不对,若他是自己来的,系铃阵召来的人又在何处,他的师父总不能躲在他身后,等着偷袭吧……
“公子现在感觉如何?”沈溪行的语气微微上挑,对于掩饰,他从来都是有心无力的。
那人的握紧他的手一颤,暗地里苦笑了一声,“现下可不是我不信阁下,而是阁下不信我了,你心中若是有疑惑,不妨直说。”
“好,那敢问公子认不认得……”沈溪行的话撂了一半,一边手连忙拉开他们之间距离,双指夹住袭来的长剑,“认不认得这位姑娘?”
那姑娘瞧见自己的剑落了下风,急忙抽剑后撤,仔细一瞧,夹住她剑的人居然是今早遇见的那臭小子,她气不打一处来,急切道:“祸不单行,居然又是你,真是恶人深藏不露。”
冤家路窄啊,今儿一天遇见两次仇家……沈溪行在心里暗暗道,他自觉做事已经十分小心谨慎,不知道怎么又惹上凌云派了。
“这位姑娘此言差矣,无凭无据,怎么又冤枉上在下来了?更何况,不是姑娘先设阵陷害我和公子在先吗?”沈溪行的一串反问问得她懵圈。
“我凌重华才不会无缘无故冤枉人,你既然想死个明白,我也不妨告诉你为什么——近来这枫林中的惨案,都是一手操办的吧。林中邪气与你身上的灵气同源同根,不是你,更是何人?”她说得头头是道,警惕地看着对面两人。
沈溪行双手抱剑,正欲回答时,身旁的公子开口替他解释:“非也,归一法不是这么用的。”
“不可能。”凌重华一口否定。“我凌云派的归一法道远旨高,以此法为源,即使稍有变通,本质还是一样的,不可能出错……”
归一法是凌云派的独门绝技之一,说是九九归一,至极后又回溯本源。修道途中异变频发,兼修此法可稳心固道。
沈溪行从前未曾听过这法术,想来这术法也是凌云派的看门本领了,只不过为什么他会如此熟悉呢?
“怎么不可能?固道的法子用来判定是非黑白,无异于用绣花针劈柴,如何行得通?”他继续解释,不卑不亢。
凌重华的脸色霎时顿住,不说话,怔愣思索,脑中推演着证实之法。此时无声胜有声,她的沉默代她说了话。
沈溪行看着渐渐冷下来的场面,主动道:“冤有头债有主,算清楚了,莫要耍些歪门邪道,怪罪到他人身上,反过来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样……这样……”
他不知得地,心里想着主动破冰,大事化小不惹事端,给她个台阶下以防以后麻烦上门,谁知话到了一半,逐渐话中有话。
没等场面缓和,沉寂了许久的枫林躁动起来,远处几声尖锐的呼叫声惊枝动雀,萦绕着夜空之中。
凌重华认出,这几声惨叫是她同门师兄弟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枫林远处磷火深深,幽绿浮光肆意飘动着,像是血盆大口,一闪便是一口,一口一口地吞人。
“这是……”凌重华双眸震惊,提剑跑向磷火处。却被一阵划地而起的剑风拦住了去路,她试着往前,可剑风兀自围成一个穹顶,将他们三人围在其中。
“来不及的……”沈溪行侧脸观望着周围的状况,紧锁眉头,四下的断臂不知何时蠕动汇集,扎在圈圈外伺机而动。
凌重华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听着远处惨绝人寰的声音,无力的瘫倒,“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回应她的,唯有惨叫声平复之后的寒鸦燥晚。
方才沈溪行以剑风画阵,设了个包围圈将三人保护其中,现下镇外的断臂愈发活跃起来,一个个巴掌有节律地齐拍这阵法,咒鬼般的吟唱沉嗡嗡,沈溪行总觉得大地之下藏着他们的身体,只留出一截手臂在地上摆动。
“不知是谁再此设下两仪阵,这阵法和血枫林毫无关联,下局者却大费周章设下此法,到底意欲何为?”沈溪行心想,他一手扶着阵壁,不断加固阵法。
血枫林顾名思义,以血喂养枫林,使枫树成精,任人摆布操纵。此阵凶险无比,下局者需筹集一个怨气阵源,而后将其埋在枫林之下,再画阵催使,血枫林便大功告成。
古书上说,怨气阵源一般为乱葬岗,所以此阵一般设在深山老林阴森处,可这临安城是富庶之地,气运佳,怨气浅,为何阵法能在此处落实?
“这血枫林的下局者应该便在这附近,错不了。”那位公子说,虽然沈溪行苍乱间见过了他的模样,可他依旧带着柔白染血的幕离。
听罢,凌重华振作精神站了起来,追问道:“此话当真?”
“血枫林是害人之术,平日不会如此显山露水,最多悄悄地吞人。今日如此不加掩饰,大抵是下局者就在旁边亲自操纵,在暗地,看着我们的一言一行。”
凌重华:“可是我们哪里惹到他了,为什么要设下这个阵法,临安城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安的什么心?”
沈溪行旁听着,不做声。他有些搞不明白,这位公子既然知道血枫林的由来,定是知晓阵法的破解之法的,可他话里话外一直避开破阵的话题,不知意欲何为。
他边走边想,一个没注意,脚被什么东西绊倒,弄出很大的声响来。
他们二人回头,看见窘迫不堪的沈溪行,一时也不知所措。
“一不小心……一不小心,别看了。”沈溪行讪讪道。
可两人还是一脸呆滞,眼神从上扫到下,最后又回转从下看会上面,这扫视不带任何情感偏向,他们眼睛里的局促藏不住。
良久后,那位公子犹豫道:“姑娘可会御剑,不然一会可难办了……”
凌重华咽了咽口水:“那自然是会的,只不过他怎么办,估计难逃一劫了。”
“我来助他,不必担忧。”
“我可没担忧,祝好运……”
听着他们俩的来回对话,傻愣愣的人变成了沈溪行,他的眼珠子在两人间打转。她说完最后一句祝福,速速横剑侧坐,火速逃离现场。
“这是……”沈溪行思绪还在天上转,那位公子突然毫无征兆地挑剑向他奔来,离他还有几臂距离时,点足跃起,借着冲力向他脚尖刺去。
平日里警惕心满满的沈溪行一动不动,眼睛瞳孔随着他放大缩小。最终,那位公子剑落在他脚边,有力地斩断了抓着他的断臂,而后揽过他的腰,拉着他御剑斜上。
沈溪行才察觉,自己的脚被牢牢地抓着。他们御剑离开后,阵内的地表碎裂,无数的树藤拔地而起,树藤两旁倒插着断臂,像是一只巨大的蜈蚣,游走于空,寻找着他们的踪迹。
“你们方才看的就是这个啊。”沈溪行的震惊难以言表,站在剑上,他依旧能闻见地表腐臭的气味。
那位公子浅笑了一声,意思在不言之中。树藤追着他们走,他们在天上漫无目的游走了好一会,那树藤见自己抓不到人,这才慢慢泄了气,缩回土里重整旗鼓。
沈溪行临空远眺,看着东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眼神一下怔住。刚才还沉浸在你逃我杀的情节之中,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一下柔和,过往万千,一下子泛上心头。
南门被众仙门围攻后不久,便封得彻彻底底。师父离去后的天空,再也没有朝霞清辉,瘴气弥山漫野,他们连世间最常见的日升月落都看不见。
今日有幸能遇见……
“公子知道破解血枫林的法子,为何不直接破局呢?”沈溪行问他,这倒不是质问 ,“话说,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姓九名青——我是知晓血枫林的解法,可有心无力,才浅力薄,无法将阵中的怨气引渡,但是阁下不同。”九青说得轻巧,站着说话腰不疼。
沈溪行一听这名字,就觉得这定是个化名,他真名大抵有水。
不过他的话并非虚言,血枫林易察难破,地下的阵源怨气过重,若是处理不当,封存在地下的怨气便会四溢而出,四处为非作歹,伤人范围更广更宽。
所以古书上就记载了阵法的大略描述,至于解法,不得而知。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的猜想是找出阵源,收住怨气后,破坏阵法的咒符。
九青说的不同,便是他的无双剑。无双剑由断魂铸出,通体漆黑,剑连忘川归魂之地,可将怨气引渡至地府。
在这世界上,至今为止,认识无双剑的也只有他和沈溪行的师父。
“公子看起来十分在行,那请问阵源又在何处呢?”沈溪行立于自己的剑尖,俯瞰身后天光未亮的临安城。他仍唤他为公子,九青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看了看沉默不语的九青,干脆不再逗他,长叹了一口气道:“那麻烦公子替我守着这边的阵源,我去城门处守着。”
“好。”九青不拖泥带水。
“……”沈溪行透过风的间隙,再次看见了幕离之后的面容,心想着:算了,见美人勉强忘记这一档事吧。
他御剑赶向临安城,血枫林的阵源本是秘事一桩,难寻亦难破。下局者用尽了心思,极力藏着阵源,可怎么也料不到,他一手策划的良机聪明反被聪明误。
怨气自人而生,下局者将死者的怨气汇集成阵,死者怨气难渡,无法再入轮回。压制之下,阵源之下的死尸吟唱作诗,谱出笼罩在血枫林上方的那首“两爻变,星吞月,其自西来对惊门。”
惊门对西,阵源之地,话里话外讲明了。
这下局者还真是煞费苦心,一个血枫林设置两个阵源,还好发现得早,不然一会捣了那边的窝,那树藤又灰溜溜跑到另一个阵源去,要真这样,狡兔几窝都不够用的。
更何况,另一个阵源还是在临安城西城门处。
沈溪行停在西门半里外,用无双剑划出一条界限,隔绝两端。另一旁的九青看见城门处扬起的尘嚣,立马动身将树藤逼起,强大的灵力压制下,树藤不得不后退,退到一个阵源处。
“上当了……”沈溪行抿唇微笑,等到怨气拂面,铺天盖地向他袭来时,他的话转了一百八十弯,温柔道,“长路慢走,彼世再会。”
“轩辕量无双。”他念道。
手中长剑一横,无数金光自他指尖溢出,遂而化作万把金剑,分列在枫树林两端,像是一个围城,将怨气团团包围。
他眉目一紧,无数刹不住车的怨气被吸入无双剑里。
良久之后,天地寂寂,一轮红日悬于空中。
好久没有见过朝霞了,现在惹出了这么大一个窟窿,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吧,沈溪行想。
这可不是做好事不留名,他怕被人扒根探地,身份败露,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报仇雪恨,了清恩怨,还有太多愿望没有实现。
他擦去额角的汗,提剑昂然走向枫林深处。阵法刚解,树上枫叶仍红,一而化作满天红蝶,自在远去。
这春,终不见绿野平川。
满天红蝶中,沈溪行又看见那位公子,他摘下来幕离,身影在蝶飞红叶之中渐隐渐没。
他想着,从此萍水缘分尽,山高水远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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