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一章
严瑾数到第三百零八步时，那座红砖宿舍楼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她停下脚步，把勒进肩膀的尼龙绳往上提了提——身后半人高的樟木箱随即发出沉闷的滑动声。箱盖上用红漆写着"严"字的最后一撇有些剥落，像道没愈合好的伤口。
"同学需要帮忙吗？"路过戴志愿者袖标的女生问道，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箱体间游移。
"不必。"严瑾摇头时，马尾辫扫过锁骨处的汗迹。她特意提前三天报到，就是为了避开这种无意义的寒暄。箱子里祖母给的嫁妆刺绣正在发烫，仿佛感应到即将被悬挂的命运。
五楼走廊尽头的517室门牌有些歪斜。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严瑾闻到一股混合着铁锈和松木的味道，这让她想起村里老会计的办公室。但当她推开门，所有联想都被击得粉碎——
一个只穿着迷彩背心的背影正弯腰整理行李，小麦色的后腰肌理随着动作起伏，作训裤松垮地挂在髋骨上，露出半截深蓝色的内裤边。床边金属架上，至少有二十枚不同国家的徽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哐当！"樟木箱砸在地面的声响让背影转了过来。严瑾的视网膜被三种颜色暴力填充：迷彩绿、晒伤的绯红、以及对方左耳上一抹不合规制的钴蓝挑染。
"哟，舍友？"那人用脚勾过椅子，随意搭上毛巾，"蓝羽，计算机系。"汗珠正顺着她锁骨中间的凹陷处蓄积，眼看就要滴到胸前的银质军牌上。
严瑾的视线像被烫到般弹开。她快步走向对角线的空床，箱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严瑾，金融系。"喉管里挤出的声音比预想中干涩。
"金融啊..."蓝羽突然凑近，带着汗味的阴影笼罩下来，"听说你们专业课表排得跟联合国安理会似的？"她伸手要帮严瑾抬箱子，却被格挡开。两人手臂相触的瞬间，严瑾闻到她指尖有硝烟的味道——后来才知道那是国防生实弹训练后的痕迹。
樟木箱开启时发出年迈的呻吟。严瑾取出用油纸包着的卷轴，祖母临终前用龟裂的手指摩挲它的触感突然复活。"别在床头钉钉子。"她背对着蓝羽说，声音绷得像琴弦。
回应她的是气钉枪的咆哮。
严瑾猛地转身，看见蓝羽正把金属架钉在承重梁上，震落的灰尘在阳光里跳着垂死的舞。架子上除了军徽，现在还多了把多用途军刀——刀柄上刻着"LY"字样的划痕比她预想的要深。
"承重墙才能挂我的收藏。"蓝羽歪头露出虎牙，"你要挂什么？结婚证？"
严瑾解开油纸的动作像在拆炸弹。当三尺长的湘绣展开时，寝室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泛黄的绢布上，"贞节流芳"四个魏碑体大字下方，是二十四孝故事连环绣，最中央的曹娥投江图用了掺金线的盘金绣，在斜照里泛着冷光。
"我奶奶的嫁妆。"严瑾把铜钉精准敲进预先留好的布圈，"在我们村，每个女孩出生都会准备..."她的话被突然爆发的咳嗽打断。
蓝羽正被自己呛到，迷彩背心领口剧烈起伏："所以这是...你的...嫁妆？"她抹着嘴边的水渍，左耳蓝发像簇鬼火摇晃，"二十一世纪了姐妹，这玩意应该进博物..."
"咚！"锤子砸进墙面的声响截断了句子。严瑾挂好刺绣转身，发现蓝羽的表情变得古怪——对方正盯着她因抬手而露出的手腕内侧，那里有排算盘珠压出的圆形疤痕。
"五乘七珠老式算盘。"严瑾下意识拉下袖口，"我们全县就这一把。"
蓝羽突然抓起作训服套上，系扣子时故意漏掉最上面两颗："我晚上有加训。"她甩上门前又回头看了眼刺绣，"对了，你绣花挺好看的...如果内容不是裹脚布的话。"
门板震颤的余韵里，严瑾从箱底取出酒精棉片。当她擦拭床头时，发现铁架床栏杆上用刀刻着细小字迹——"LY到此一游"，旁边是架歪歪扭扭的飞机简笔画。
窗外传来集合哨声。严瑾推开窗，看见蓝羽正跑向操场，阳光把那缕蓝发照得近乎透明。她突然意识到对方没带任何床上用品——除了随意扔在枕边的军用压缩毯。
樟木箱最底层，祖母绣的鸳鸯枕套正压着她的高数笔记。严瑾犹豫片刻，最终把枕套塞回了箱底。当她铺开学校发的素白床单时，听见楼下传来蓝羽响亮的报数声。
"一！"
床架随着跺脚节奏微微震颤。
"二！"
刺绣上的金线突然反光，曹娥的眼睛像活过来般盯着她。
"三！"
严瑾猛地拉上窗帘，从包里取出泰勒斯威夫特的CD——这是她唯一违背祖母意愿的秘密爱好。当耳机里响起《Love Story》时，她没注意到对床的压缩毯下露出半本《飞行器空气动力学》。
暮色渐沉时，严瑾在记事本上写下第一条宿舍守则："1.禁止裸露超过20%体表面积"。笔尖突然划破纸张——蓝羽破门而入，作训服浸透汗水贴在身上，手里拎着滴水的武装带。
"洗澡间在走廊尽头。"严瑾低头继续书写，"热水供应到晚十点。"
"知道啦，舍管大人。"蓝羽扯下背心，严瑾的余光瞥见她肋间有一道十公分长的疤痕，像道褪色的闪电。当浴室水声响起，严瑾发现对方忘拿的换洗衣物里，有条印着战斗机的平角内裤。
她鬼使神差地翻开蓝羽桌上的《C 程序设计》，扉页照片里穿飞行服的男子被红笔圈出，旁边写着"爸爸最后航班：2001.4.1"。书页间夹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收款人写着"汶川地震孤儿基金"。
水声戛然而止。严瑾迅速合上书，却碰倒了笔筒——哗啦声响中，十几枚子弹壳滚落桌面。她拾起一枚，发现底部刻着微缩的北斗七星图案。
"哟，对我的私人物品这么感兴趣？"蓝羽倚在门口，毛巾搭在肩上。热气蒸腾中，严瑾看清她锁骨处的军牌刻着"生于苍穹"的字样。
"只是整理公共区域。"严瑾推了推眼镜，灯光在镜片上形成屏障。
蓝羽突然逼近，带着薄荷沐浴露的气息。她抓起严瑾的手腕——正好是疤痕所在的那只——把一枚子弹壳拍进掌心："见面礼。下次偷看前..."她的拇指擦过严瑾的脉搏，"...记得先关掉录音笔。"
严瑾这才发现自己的索尼录音笔从包里滑了出来，正在录制状态。蓝羽大笑着躺回床上时，压缩毯下露出半截飞机模型——机翼上用修正液写着"严瑾号"。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两张床之间划出明暗交界。严瑾的耳机里循环到《You Belong With Me》，而蓝羽正用军刀在床底刻第N个"正"字。刺绣上的曹娥在黑暗里凝视这对少女，金线眼睛随着她们呼吸的频率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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