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镜吾被他这声“哥哥”惊得差点从水里蹿出来，双臂上各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小白猴子同样目瞪口呆，一脚踩空，差点就从桌上跌下来，四肢乱舞才堪堪站住。
只是桌上的一个茶盏被他不小心挥落，倒扣在铺了毛织地毯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半杯浓茶浸湿了一大块儿地毯。
“你乱叫什么呢？”沈镜吾搓了搓双臂，稳住自己快要崩坏的表情。
段灼一脸无辜，走近两步，“你不是说我们是兄弟吗？”
“你那个头瞧着也不像弟弟。”沈镜吾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语气里也夹杂着一丝无奈，他都要分不清这家伙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这么傻了。
“我怕你觉得我占你便宜。你当大哥，雪慧也该叫你一声哥哥的。”
段灼每说一句话就走近两步，借着话音遮挡自己的脚步声，这句话说完，他已经站在了屏风前，屏面由紫云丝绸制成，他只能隐约看见沈镜吾背靠浴桶，双手搭在边沿。
让那只比他年纪还大的猴子叫他哥哥，他光是想想都瘆得慌。西游记里三人一猴去西天取经，他们这二人一猴来顺城找人，倒是也差不多。
想到这一茬，沈镜吾摇头失笑，没回话。他脖子抵着桶沿，一下一下地往后仰，以此借力按摩自己酸痛的颈间。
段灼见状，眼神闪了闪，绕过屏风缓缓靠近，悄无声息地站在沈镜吾身后。
沈镜吾早已听见那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却懒得出声阻止，他也只有在宗朔面前会有三分羞意，其余男人不都跟他长得一样吗？被看两眼也没什么要紧。
“我来给你搓背。”段灼喉头滚动了一下，站了半天也不见沈镜吾出声赶人，便拿起挂在桶沿的澡巾，一下又一下地替他擦洗手臂，手慢慢地滑到了他的胸膛。
沈镜吾一手擒住他的手腕，似笑非笑地抬头，“手往哪儿放呢？”
一路风尘，沈镜吾一张白皙的脸虽被吹得带了黄气，可他衣裳下的身体仍旧白皙，又因泡在热水里，皮肤透出淡淡的粉红之色，一直蔓延到颈间。
段灼看呆了，手里的澡巾都没拿住，溅起的水花让他回神，一把抽回手，竟落荒而逃。
到了外间，段灼给自己猛灌了一口茶水。
茶水是小二新送的，还烫得紧，他一时不察，一口下肚，痛得直抽气，方才的旖旎心思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哈哈哈……”沈镜吾拊掌朗笑，桶里的热水来回翻涌，有不少都撒了出来。
半刻钟后，沈镜吾施施然起身，擦干身上的水珠，只着里衣出来，恰好此时小二将购置的衣物送过来，不仅有两件袍子，还各有一顶发冠与玉佩。
这小二还挺会来事儿的，沈镜吾暗忖着，将袍子展开一看，一件月白山水藤纹云袖袍与一顶刻着流云纹的玉冠，应该是给段灼的，另一件金丝滚边的玄色暗纹袍与一顶刻着丹鹤的银冠是给他的，两枚玉佩倒是水头一般。
沈镜吾自己换上新衣，戴上新冠，见段灼还愣愣地坐在那儿，便作势要推门出去。
在他手刚碰上门板的那一瞬，段灼坐不住了，腾地起身，急急道：“你要去哪儿！”
沈镜吾侧头扫了他一眼，语气散漫，“我要去不夜宫快活快活。”
段灼咬着牙道：“你一个人去啊？”
沈镜吾心里好笑，“谁叫某个呆子还坐在那儿不知道换衣裳呢？”
段灼指着自己，面上美滋滋的，“那个呆子是我吗？”
沈镜吾扶额：“……还不快去叫小二给你送热水进来。”
“不用了，我就用这桶擦擦。”段灼怕他反悔，边说边解衣裳，两三步就奔到了屏风后头。
沈镜吾听着屏风后哗啦啦的水声，再次扶额。
雪慧自踏进这间房，就好似长在了桌上，不大的两只猴爪抓住一块糕饼，吃得满嘴碎屑。
沈镜吾一手撑着下颚，另一只手戳了戳兀自进食的雪慧，又摸了摸它的毛发。
他怎么觉得雪慧的毛变得稀疏了？好像也瘦了？难道跟着自己的日子竟比在雪山里还苦？
一回想，好像确实如此，跟着他似乎也就在岩城那几日能吃饱，之后他着急赶路，连他自己都很少吃饱，更别说雪慧了。
沈镜吾难得起了一点儿愧疚，也就指甲盖那么一点吧，他捏起一块糕饼，递到雪慧嘴边，“明日给你买两条鱼吃如何？”
雪慧斜睨他一眼，竟丝毫不似那时一样馋得直流口水，反倒冲他龇了下牙，背转身去。
“嘿，反了天了。”沈镜吾那点儿愧疚心思全消了，将手中松软的糕饼一丢，砸向雪慧的后脑。
“这话你说了一路了，每日都说好几遍，它怕是耳朵都听得起茧了。”段灼穿戴整齐，绕过屏风向他走来。
沈镜吾初见他时白衣白发，脸虽俊美，却好似丢了人气，如今的段灼白衣黑发，似乎接了地气，不张嘴时眉宇间自带孤傲之色，又有着一种脱俗的飘逸感，一旦张嘴说话，眼神却如孩童一般澄澈。
想到自己要带着他去逛花楼，沈镜吾眼神闪烁，陡然生起一丝要将白纸染黑的心虚，但很快就被一种兴奋盖住。
“走，哥哥带你见世面！”沈镜吾豪气干云地一甩手，示意段灼跟上。
二人丝毫没注意到雪慧在二人走后，将手中的糕饼一扔，自己开窗溜了出去，奔入黑暗中。
沈镜吾与段灼落脚的这间客栈离不夜宫很近，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
刚出客栈便能见到街尾冲天的光亮，恍若白日，整条街也热闹地好似白日，沿街的店铺大开着门，摆摊的小贩也卖力地吆喝，街上的行人竟比白日更多，但其中男子居多。
段灼紧跟在沈镜吾身侧，但视线免不了被两旁的商贩引了去，一会儿看看这边的钗，一会儿看看那边的油饼，看着看着就走不动道了。
“待会儿你跟着我，别走丢了。”沈镜吾叮嘱一句，却好半天没听到回应，一扭头，才发现人已经走丢了。
无法，他又沿着来路寻找，终于在一个吹糖人的摊子上找到了段灼。
“公子，来一个？”商贩指了指立着的几个糖人。
段灼没应声，只摇了摇头，还是立在那儿不动。
商贩本想将人赶走，不想立刻就有几个结伴的姑娘来买糖人，只是视线都抛在了段灼身上，他也就歇了赶人的心思。
待几个姑娘拿着糖人依依不舍地离去，商贩看了眼段灼始终不曾移开的专注眼神，捏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小人给他。
“给我？”段灼问道。
“是啊，只此一回，下回公子还是带着奴仆出门吧。”商贩叹了口气，见他衣着鲜亮，实在不像没银子的人，只得将他归结为是出门有奴仆侍候的公子哥，现下是自己偷溜出来的。
段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拿过糖人咬了一口，心满意足的他一转身，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沈镜吾。
段灼心头一紧，慢吞吞地挪到了沈镜吾跟前，万般不舍地将手中吃了一半的糖人递出去，“给你吃。”
声音小得仿佛是蚊子叫一般。
沈镜吾扫了一眼，忍住想往他脸上戳红印的冲动，“你自己吃吧，只一点，走到不夜宫之前，你得吃完。”
说完拉着他没入流动的人群，继续朝不夜宫走去。
段灼眯着眼享受嘴里的丝丝甜意，目光飘向沈镜吾拉着自己的手，眼底划过一丝流光。
不夜宫近在眼前，三层高的楼，每一层俱是烛光如昼，从大门望进去可见里头人影绰绰，貌美伶人随处可见，不论是谁与她们对上视线都会回以一笑，也因此不夜宫前人声鼎沸，大都是没什么银钱的人，就在门口闻个味儿，管事的也不曾来赶人，毕竟这都是在为不夜宫造势。
沈镜吾看着牌匾上那一圈大小一致的夜明珠，连连咋舌。这手笔，实在太大了，让他开始好奇背后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把你嘴边的糖渣擦擦。”他斜睨段灼一眼，见对方满脸惊叹地看着里头，难道这小子开窍了？
段灼随意拍了拍，目光仍看着里头，偏头对沈镜吾道：“他们的糕点看着真好吃。”
沈镜吾：……还是没开窍。
他拉着段灼走上七阶阶梯，这不夜宫本就有三层楼高，这第一层还要再上七阶阶梯，走到一半，他回头扫了一眼，果见身后有人向他投以羡慕的眼神。
不得不说，这不夜宫的背后主人很懂人心，短短七阶阶梯却好似皇帝登基的路，让人心里舒爽不已。
二人刚迈过门槛，便有一身着雪色散花齐胸襦裙的女子步履轻盈地迎来，待看清二人面容后她一双凤目微微瞪着，眼底满是惊艳。
“奴家兰生见过二位公子，瞧公子面生，不知公子是想在这儿还是去楼上雅间呢？”
她年不到三十，妆容精致，眉目如画，声音如出谷黄鹂，清脆动听，又带着一股特有的风情，让人光是听着就先酥了半边身子。
“这里……”段灼还未说完，被沈镜吾横了一眼，立即消音。
“去雅间。”沈镜吾从怀中抽出两张百两银票，夹在双指之间递给她。
兰生莞尔，伸出葱白似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接过两张银票，并未多看，随手递给了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圆脸小丫头。
“瞧公子似乎喜静，奴家带公子去二楼背街的雅间如何？”兰生柔声问道。
沈镜吾环视一圈，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兰生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迈步，领着二人绕过人声鼎沸的大堂，走上架设在大堂两边的木制楼梯。
二楼中空，由木栏杆围着，倚在木栏杆上可清楚地看见底下的沉溺与放纵，廊间挂着十数盏琉璃灯，每隔五步就有轻纱垂落，人走过时带起的风让轻纱飘动，引出其中沁人的暗香，再配以昏黄的烛光，引人遐想。
每间雅间前各有一龟公埋头站着，一见兰生领着人来，立即知机地推开屋门。
沈镜吾与段灼径直入内，雅间是两间小室，布置不俗，顶上镶嵌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洒下莹莹白光，又另点了几处绸绫制成的座灯，明暗正好。正中是一张红木八仙桌，桌上奉着一个正散发着袅袅清香的鱼嘴铜炉，窗棂边设了美人榻，榻上放了一个上置棋盘的小几，绕过层层叠叠的浅青色幔帐，里头布了一张紫檀木大床，另有梳妆台、置衣架、面盆架，连浴桶都一应俱全。
二人刚在八仙桌旁落座，便有几名梳着双耳髻的小丫头入内，奉上清茶与果盘吃食若干，又紧接着退下。
“二位公子，不知您二位是喜欢娇俏些的姑娘，还是温婉些的姑娘？”兰生等人鱼贯而出，才开口问道。
“叫一个脾性温顺些的。”沈镜吾端起清茶啜饮。
“一个？”兰生有些错愕。
这来不夜宫的男人若是手里有银子，哪个不是喜欢被姑娘围着转的，这二位出手如此阔绰，竟只叫一个。
但她很快恢复平静的面色，“好，二位公子稍待片刻。”言罢合上门离去。
段灼紧绷着一张脸，方才在楼下还看了好几眼的果子，现下竟连碰都没碰。
沈镜吾可没心思深究他在想什么，起身走至窗棂边，伸手一推，迎面的夜风带了三分潮气，原是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兜了他满头满脸。
他正想关窗，却瞧见不远处的漆黑院落里走出一个手持长灯的男人，更古怪的是，灯忽然被掀灭，继而响起几声拳拳到肉的声音，让他停下关窗的动作。
很快，灯又被点燃，而沈镜吾在男人看过来的前一刻关上窗，仅留了一条一指宽的缝隙，凭借自己非凡的眼力，沈镜吾瞧清了男人的模样，不由地挑高眉梢。
巧了，竟然就是白日里那个抓走皇太女侍女的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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