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哥深谙和孩童对抗的道理，若他开口驱赶，这几个孩子不仅不会跑反而会变本加厉，所以他索性不理，只当没听见，反正这歌谣他都要听出茧子了。
果不其然，孩子们见三人没有一个理他们，甚至连眼神都没给他们一个，顿觉无趣，很快便一一散开。
沈镜吾这才开口问道：“你这伤是？”
“意外失火，捡回一条命已是老天开恩。”许哥眼底闪过一抹痛苦，说出的话却云淡风轻。
沈镜吾点点头，“能活着便好。”
“是啊，能活着便好。”许哥喃喃道，声音很轻，刚说出口便消逝在风里，连他自己都没听见。
三人很快便来到了保康堂所在的长街，前两回沈镜吾来时都已是临近傍晚，保康堂并无什么人看诊，今儿是一大早来的，整个大堂都挤得水泄不通，原本在柜台后抓药的伙计不得不出来，招呼人们排成一排。
“今日怎么这么多人？”段灼踮着脚往里望去。
“今儿是初一，顺城富贵人家不少，女眷偶有病痛，但又觉得抛头露面不好，又或是老人家出不了门，就会来请安大夫上门诊治，但人数众多，安大夫便定了个规矩，一月只去十户人家，他们都是那些人家的小厮，来拿看诊的牌子的。”许哥为他解释道。
但这一通解释让沈镜吾不由地皱眉，若真如此，岂不是表示安大夫在顺城极有名望，那他进城那日怎么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段灼也想起了这事儿，问道：“可是我们几日前进城时四处打听，那些旁的医馆都说并未听说过一位姓安的大夫啊？”
许哥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朝两旁看看。
保康堂所在的这条长街不仅这一家医馆，还另有三家，但他们的门前却是门可罗雀，坐堂大夫和伙计斜倚门框，正指着保康堂窃窃私语，表情极其不屑。
沈镜吾：……好质朴的商战。
他没想到，竟然是因为同行的嫉恨才让他那日什么都没打听出来，要不是他运气好，误打误撞进了保康堂，怕是再待十天半个月也找不到安君尚的下落。
“这城内的医馆不会都联合起来了吧？”沈镜吾问道。
许哥点点头，又摇摇头。
沈镜吾冷冷地横了他一眼，许哥也冷冷地回视。
段灼见状，连忙插进二人中间，解围道：“城内的医馆应该大多都联合起来了吧，尤其是这条街上的，但总有几家与保康堂没那么多冲突的医馆，比如隔了好几条街的那些，百姓有些不致死的小病小痛，应当会选择离家近的医馆，对吗？”
许哥赞许地看着他，“你说得对。”
沈镜吾眯着眼在二人间来回扫视，一脸狐疑地道：“我怎么觉得，你对他说话时语气都轻了呢，一跟我说话就像我欠了你三百两似的？”
“你看出来了？”许哥夸张地瞪大眼，甚至倒吸一口凉气，然后迅速又恢复平静。
其变脸速度之快让沈镜吾目瞪口呆，等他回过神来，指着段灼忍不住问道：“我们俩一伙的，你既看不惯我，怎么看得惯他？”
许哥偏头看了段灼一眼，淡淡地道：“他眼神纯净如孩童，你？”他冷笑一声。
沈镜吾：……
他两手捏住段灼的脸颊，左右上下拉扯，“你眼神纯净？”
“……唔……我不知道。”段灼站在原地任由他揉搓着自己的面颊，甚至还贴心地向前倾身，让沈镜吾捏得更加省力。
许哥冷嗤一声，“伤风败俗。”转而将视线投进保康堂。
大堂内拥挤的人群伴随着伙计撕心裂肺的威胁——要是不排着，安大夫这个月下个月下下个月都不会去给你家主子看病的——逐渐排成一列，但队伍极长，一直排到了其他医馆门前，惹得那些坐堂大夫一翻白眼，进屋去了。
沈镜吾松开手，果见段灼白皙的面颊上满是自己捏出的红印，忍不住又戳了戳，“男子汉，脸皮这么薄可不行。”
段灼兀自揉着自己的脸，视线被长长的队伍引去，好奇地问道：“不是说一个月只去十户人家吗？这得有四五十户了吧？他们怎么还不走？”
许哥为他解答：“这位安大夫性情乖张，有时碰上他心情不错，便会多发几块牌子，这些人守着，兴许能拿到，也好回去交差。”
“可这么多人，总不会都给他们发吧？”
“怎么不会，有一回他发了上百块牌子，那一个月他从天亮看到天黑，甚至还累得吐了一口心头血。”许哥慢悠悠地道。
沈镜吾：……
段灼：……
二人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眼里均是满满的诧异之色，又齐齐扭头看向堂内。
药童是在左室碾磨药材的，三人便移步到了右侧，恰好能直接瞧见药童背对着大门的小小身影，只是被长队遮挡，他们只能从人缝中窥探一二。
许哥其实心里一直提着口气，他怕自己真给小文找了条死路，现下匆匆一瞥，虽然瞧得不真切，但小文胳膊腿俱在，人也穿得精神，哪像是被虐待的样子，那口提着的气瞬间就放下了。
沈镜吾见他神情已经猜出一二，意味深长地道：“你瞧得还不够仔细，你往这边站站，瞧瞧小文在做什么。”
许哥往左迈了一步，满脸地不服气，又往堂内看了一眼，语气散漫地道：“小文是药童，自然是在捣药了，有何不对？”
沈镜吾但笑不语。
段灼意有所指地道：“许哥，你再瞧瞧，过会儿就能看出不对劲了。”
许哥却盯着他漂亮又纯净的眸子看了好一会儿，久到沈镜吾都觉得不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让他回过神来。
他也觉得自己盯着一个男子出神，实在说不过去，声音很轻地解释道：“你和我妹妹的眼睛很像。”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眼里痛苦弥漫，但当他转身看向保康堂时，他骤然外泄的情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沈镜吾暗忖着。
许哥的视线紧紧盯着小文的背影，随着长队一点点缩短，他脸上的神情也从最初的不以为意渐渐变得冷峻，最后阴沉得好似乌云密布，眼中更是冒着熊熊怒火与森然煞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冲上去。
直到最后一个满脸遗憾的小厮离去，许哥再也忍不住了，正当他往前迈了一步，沈镜吾一把拉住，又将他扯回原地，“你想做什么？”
许哥回身甩开他的手，脖子青筋凸起，声音里藏着崩溃，“你没看见吗！那是小文！是笑起来跟个福娃儿似的小文，他，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要带他走！我要带他走！”
言罢，他转身就往保康堂内奔去，但等他到了小文跟前，他脚步一顿，呆愣地站在原地，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许哥脸色惨白，他内心深处涌上的愧意，与过往的痛苦搅合在一起，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死死咬着后槽牙，才没从口中泄出一丝痛悔难当的呻/吟。
沈镜吾与段灼见他神情有异，连忙跟上，但等二人看清小文的脸，俱是一惊，段灼甚至忍不住惊呼一声。
五六岁年纪的小文坐在一把矮凳上，双手握住白玉药杵，正一下一下地将药臼中的草药捣碎，他身上所穿的似乎是新衣，原先围在脖子上的菜色围脖也换了条干净的。
但让人心惊的是他的脸，上次见时只是耳朵泛青，这一回再见，整张脸都是青灰青灰的，嘴唇惨白无比，而他的两只眼睛如今只剩一只，却是瞳孔通红，就同话本里的魔物差不多，另一边则空空荡荡的，里头甚至还有只绿头苍蝇停着。
三人均呆愣在小文面前，段灼还发出一声惊呼，可小文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些动静，连眼珠都没转一下，仍旧垂眸看着面前的药臼。
倒是把安大夫引了出来，他捋了捋自己的长须，踱步到三人身侧，笑眯眯地问道：“不知三位是来看诊还是抓药啊？”
许哥再也无法忍耐，两步上前，双手扯住安大夫的衣襟，咬牙问道：“你把这孩子怎么了？”
安大夫并不挣扎，他早已年迈，遇到许哥这样的壮年男子揪着他，他还得配合地踮起脚才不至于被衣襟勒住脖子。他扫了一眼埋头捣药的小文，现下有人为他争执，可小文好似感知不到外界的一切，这让安大夫觉得满意。
柜台后的伙计见他们要动手，撑着柜面直接跳出来，劝道：“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许老板，你要是伤了安大夫，怕是会与全城为敌，你可掂量着点！”
“老子会怕？”许哥一脸狠厉。
沈镜吾注意到伙计利落的动作，不由得挑高眉梢，能从一臂宽又及腰高的柜台直接跳出来，此人身手不错，这样想着，他两步上前，一只手搭上许哥的肩，用力捏了捏，提醒道：“先松手，想想那些孩子。”
闻言，许哥眉头紧拧，目露迟疑，终是松了手，但心里有火，松手时将安大夫往后一推。
安大夫被推得一个踉跄，被伙计一把扶住后，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仍旧笑眯眯地问道：“火气可够大的，这是怎么了？”
这话便同往油桶里扔了个火星子一般，使得怒火逐渐焚烧了许哥的理智。他指着小文，话中含恨，死死盯着伙计道：“是你说，保康堂缺一个药童，我才把小文送来，他是最乖最听话的孩子，可是现在呢！你看看小文，我送他来时还是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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