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有些难办了,明晃晃的一片草地,只要过去就会被发现,要怎样才能潜进地下呢?
秦语阑招了招手,宋谷风见了便跟着退远了些。秦语阑避开巡逻路线绕进一片林子里,恰好看到一间棚屋,眼神一亮,抓着身旁人的手腕快步走去。
茅草搭成的避雨棚遮住了月光,仿佛在纵容黑夜的密谋,秦语阑仍然压低声音,凑近了问:“你有办法吗?”
语毕,她仿佛能感受到他清浅的呼吸,这才恍然察觉现下离得太近,方才动作又太随意。她松开手掌,退开些许。
那本是自己的脸,是铜镜里从小看到大的模样,她本能地亲近,以至于失去待人的分寸。
宋谷风并未有被冒犯恼怒,也并不以原本身份自居,他侧过头,让月光消融面颊的血色。
秦语阑心里称奇,有意无意地踱步绕去他面前,那人却不躲了,反而板起脸一脸正色地看过来:“我引开守卫,你用符箓破界。”
秦语阑也顾不得欣赏他的窘态,心思一下子转回正事:“万一失手怎么办?我还没用过你那符箓,不如我去引开守卫。”
不等他回答,她又摇头:“也不行,我很可能被抓,而且这样打草惊蛇,之后就来不了了。”
“我还有一个办法。”宋谷风说着拿出几张符箓,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将黄纸折叠翻动,最后一扯一拉,惟妙惟肖的大耗子就躺在了手心。他的食指往耗子眉心轻轻一抹,这东西就真的活了过来。
黄纸变灰,脑袋上出现了两个豆子般的黑点,贼溜溜地转动着,它鼻头松动,胡须轻抖,抬爪张望着脑袋。
秦语阑惊叹地捧场:“太神奇了!你怎么办到的?”
“化形符和融阵符。”宋谷风道,“它可以钻进地下结界,这样就无须你我亲自涉险。”
“融阵符,是方才你破除结界所用的吗?”秦语阑仰着头,“还有化形符?我怎么从未听说?”
“确切地说,融阵符并不能破除结界,方才进入秦家也并不是破除了它的结界,不然立马就有人发现。”宋谷风指向前方,大灰耗子得令而去。。
秦语阑苦思半晌:“不是破除结界……难道是在上面打开一个临时性的入口?”
“嗯。”宋谷风应了一声,“至于另一个……是我自创的。”
他没有解释化形符的效果,但秦语阑已然分明,在他点化之后,黄纸耗子已经和真耗子没有两样了。
“一只太少,你能再叠一只吗?”她忽然问。
宋谷风了然:“你怀疑那些夜枭也是监视的眼睛?”
秦语阑:“嗯,很有可能,所以我们得广撒网。”
宋谷风折好形状,她忽然伸手,把纸耗子摘回来翻来覆去地滚了几遍:“我看看你怎么折的。”
“还给你。”
宋谷风不拿折纸,就着她的手往耗子身上一点,这东西立刻一蹬后腿,踹着她的肚皮跳到地上。它抬起后爪搔了搔脸,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秦语阑有心照着耗子屁股来一下,最后因为懒得弯腰放了它一马。她面色如常地收回手,笑着提议:“我们跟上去看看?”看看这只胆大包天会不会被夜枭抓去吃了。
倒也不止是想看小玩意热闹,方才,她把镜子变小,顺着折纸的空隙放进“老鼠”肚子里了。
在修为提升的同时,她与镜子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原本只能用它照照周围,现在不仅能照出半里以内的物事,也可以配合着用些术法。最为神奇的一点,是宝镜离身之后她也能知道镜面的映像,而且别人无法看见它,可谓偷窥……啊呸,刺探情报一大利器。
只不过宝镜只能离身半刻钟,时间一过又会回来。不过也省了收尾的麻烦,是偷鸡摸狗的上上选。
但是,她也没有忘记,这面来历成迷的镜子在一夜之间就让她的人生天翻地覆,她甩不掉,只能狠狠地剥削它,让它卖/身偿还。
两只大耗子跑跑跳跳地向结界靠近,先头那只比较大胆,向草地横冲而去,后面那只踹人的贼精,知道借石缝和草丛隐藏,行迹忽隐忽现,缀在开路鼠身后。
虫鸣鸟叫离得遥远,留下了一大片令人猜疑的空白,像是知道哪些地方不怀好意。秦语阑放轻脚步,鞋履踏过草地的窸窣都引起一片胆战心惊。四周空荡荡的,但她知道这都是假象。
大耗子跑跑停停,东嗅西探,就像一个误入歧途的旅人,无意间走到了不可知不可见的悬崖。
一声惊鸣居高临下地刺来,仿佛长角的圆脸鸟睁着铜黄大眼睛,张开双爪从半空中压下,大耗子被吓了个扑腾,嗖地猛蹿出去,奔向草地深处。
这东西毕竟是仙家造物,脚力非比寻常,眼看就要逃出生天,忽然从前方掠来一道白影,当空而下,将硕鼠一爪拎起,拖上天空。
暗处的影子动了动,又回归平息。
两人藏身在林子里,却对一切了然于心,第一只耗子被捉,第二只耗子却已经在方才的动静中钻进地缝,利用融阵符掉入结界之内,而守卫没有发觉。
宋谷风无法看见,却能听见,他闭着眼睛,似乎在养神,过了一会儿,他皱起了眉。
——那是一些不成调的呻吟,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回音。
这人不是第一次觑着时机修炼,秦语阑没有多想,趁着他看不见也闭上眼,开始窥探这片神秘荒地之下的模样。
一道道沉重锈蚀的铁索铐住了一个个扭曲的怪物,如果不仔细看,实在难以认出那些东西是“人”。溃烂的皮肤淌下污浊脓水,眼窝如被凿碎,只余两个狰狞的黑渊。但若仅止如此,也不能称之为怪物,真正让他们失去人形的,是从身体表面长出的细茎——这层蜿蜒的黑藤仿佛一条条长蛇,将人淹没在兽潮中,变得非人似鬼。
细茎上,开满漆黑的、五瓣尖尖的花朵,摇头晃脑、无风自动,像是密密麻麻的伤疤。
粗壮的锁链贯穿墙壁,套牲畜般套住他们的脖颈与四肢,却仁慈地放宽余量,让他们得以趴伏在地上翻滚,得以烂泥般瘫倒。
他们像是家养的懒猪,却每时每刻都在“劳作”,用血肉日夜不停地供养生根发芽的花。
门口有两个闲话的守卫,谈到兴处,绽放出一阵嘹亮的大笑,笑声撞在冰冷的地牢里,和黑花一同摇晃,晃出一片鬼魅残影。地牢里的这些人被称作“泥人”,自从到了此间,便再也没能重见天日,榨尽残躯为秦家培育魔花。新来的守卫啧啧称奇,说没有见过这样的灵物,他想要摘下一朵,却被同伴呵止,牢牢地按住他的肩膀。
秦家重刑,你不要手了?
这花生长时魔气滚滚,成熟后却魔气内敛,让人看不出端倪,加到玉颜膏里功效卓著,让秦家的生意长盛不衰。
远远看一下就行,这东西碰不得。
守卫说完接过送饭人的扁担,那是两桶浑黄的饭浆。
泥人面前有一道连通的凹槽,浆汁从上方淌下,覆盖过槽底厚厚的一层霉,泥人们听到敲击声,蠕动着将脸埋进黄浆里,大口吞吃着污浊的泥流。
因为脸埋在地上,他们只能两手趴地,高高撅起屁股——仿佛一头头待宰的肥猪。
秦语阑从头到脚被一阵寒流吞没,她打了个无法自抑的冷战,忽然怀疑起这面镜子:它照出的东西总是失真,这回已经变本加厉了。
她生于秦家,长于秦家,怎么会不知道秦家的模样?
地牢里的污浊浑然一体,耗子仍在泥人间穿行,试图寻些别的。忽然,这片凝固被新的声音搅起波澜。
“原来是……大人,您请进。”
耗子的后腿一个打滑,连忙跑到一个泥人身边,躲在他的身影里,它探头探脑,动作却多了几分僵硬。
是魔气在腐蚀符箓里的灵力。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这批泥人还有多久成熟?”
另一个尖声细气的声音道:“禀族长,大约还有两三月。”
“老样子,留下我们用的,余下的……”
“小人明白,小人一定照看好,定然不会有上回的事!”回答的人生怕对方发怒,胆战心惊地接话。
魔气干扰下,符箓已经渐渐失效,宋谷风听到的声音断断续续,抬头看见秦语阑依然闭目趴在树梢,肩膀似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
他目光里透出深思,虽然他从未过问,可有时候她的表现很明显——只需设想她有手段知晓某些隔墙之事,一切便都显而易见。
她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本事?
泥人听见声音,有些神智尚存一丝清明,便拼命向后躲着,多数却已经神智不清,只知道往声源爬去,要拽来人的裤脚。
刘管事厌恶地躲闪,秦知乾冷哼一声,用威压震开泥人,力道凶狠,旁近的十来人纷纷撞上墙壁,昏死过去。
一道灰色的影子躲避不及,暴露在几道视线之下。
“什么东西!牢里怎么会进耗子!”刘管事看见了这个行动僵硬的东西,面色大变,难以置信地喊道。
地上守卫、天上禽鸟和地下结界的三重保险下,怎么还会有东西跑进来!
秦知乾抬手,一道灵力刺穿灰鼠,让它化成了一堆焚尽的灰,他一甩广袖,冷冷道:“废物!有人混进来了!”
说完看向刘管事:“出去通知二弟封锁家宅,让三弟带队搜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镜子重现手心,秦语阑悄无声息地睁开双眼,从树上慢慢滑了下来。
触地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她面上血色尽失,神色间是难掩的仓皇:“快走,我们被发现了。”
宋谷风虽然只能用耳朵去听,可地下是什么情况也能知晓大概,见她状态不佳,忍不住问道:“你……需要帮忙吗?”
“不用。”秦语阑站稳身子,遮掩住眼底的情绪,“从那边走。”
两人悄悄地退回来时的方向,看到了那片棚屋,刚到这里,四面八方忽然亮起重重火把。
一道冷峻而熟悉的声音命令着守卫:“这里最容易藏人,给我仔细地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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