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将约斐尔已经处理好的信件分为两沓,薄薄的那一沓是各地的事务,而显然更厚的那一沓则是各国各地的贺信。
时节将近一年的尾声,贺信纷飞是这个时节的常态。约斐尔正打算扫完手中这份满是车轱辘话的贺信便暂且休息片刻,仆从满脸困惑地抬上来了一本厚厚的信件:显然他不知道什么信会这么厚。
约斐尔也没见过。他起了些许兴致,将那本信件拎到面前,指甲无意叩了叩,里面似乎是一本书。
看清寄件人的名字。
熟悉的流畅花体字,勾出“塞赫珀忒·德·克莱尔沃”。三年来他没有再见过一次特洛伊,特洛伊却每年落下初雪时雷打不动地给他寄信。他早该想到这是特洛伊寄来的。
他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却许久没有动作。最后叹息一声:“先放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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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屉中层层堆叠的文书,最下面的一份是约斐尔十九岁时第一份诏书,解除菲尔德家流放的禁令,因菲尔德家仅剩特洛伊一人,这份诏书并未引起多少波澜;书架另一端的抽屉空荡,仅有三份信件,署名全是塞赫珀忒。
似乎除了各国之间的事务,二人也没什么可说;近年各国歌舞升平,便也只剩下了问候信。他的问候得体到平淡,除了客套还是客套,好像钟楼上的争执从未发生过,在此之前二人也从未见面过一样。唯一能体现他些许情感的,是夹在信纸里的一些小东西。
第一年是种子,在来年种下去之前约斐尔便知道这是玫瑰。第二年是蓝蝴蝶标本,颜色和约斐尔眼睛的颜色分毫不差。第三年是一枚有克莱尔沃家徽的银币,和约斐尔多年前弄丢的那一枚极为相似,但终究不能和弄丢的那枚一模一样。
今年寄来的这本书,约斐尔大概知道是什么,于是他没有拆开便开始写回信。约斐尔一贯礼貌而无情地回他装在信封里的寥寥几句,今年也会一样。
每一个笔画都艰涩。他落下几笔,便全然无力地看向窗外,不知道何时又飘下一片遮天蔽日的白茫茫。约斐尔深深望着这片深不见底的空洞,神色渐渐凝重:现在仅仅是十月。
他便再无心耽于沉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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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教堂外落下雪,在松枝上缓慢而轻盈地层层累积。教堂内传出颂歌,缥缈又沉重地穿梭在飞雪间,覆在雪下。终松枝不堪其重,积雪自枝头摔落。又继续下一轮。
约斐尔跪坐在神像前,周遭彩窗色彩黯淡,天蓝色的双眼在火光中明亮,与午夜格格不入。皮肤因寒冷泛出淡到难以分辨的浅红,将他整个人衬显得愈发不真实。
他双眼望着面前的流泪圣母像,胸口的银十字闪着雪一般的光芒。主教长长的圣歌环绕他,为他而颂。诸多天主的意象环绕他,他心却从未全然侍奉在主的面前。
鹅毛大雪中有另一种歌声在穿梭。它遥远,又明亮而高昂。它加速了枝头积雪的跌落——骤然跌入齐整的圣歌中。
正吟诵圣歌的人对此毫无察觉,而贵族们竖起耳朵听。
那是一个女人在唱。她的声音遥遥穿过冬夜里的所有,隐约抵达约斐尔耳中。
她唱的是城中时兴的骑士小说《蛇人》,一本文笔质朴而情节极富吸引力的小说。唱词一改简单到冷酷的字句,华丽、丰满、热烈,犹如书中蛇人被斩杀时飞溅的血肉。
主教终于意识到有人在这种场合下唱着不入流的市侩俗物,大喝着驱使卫兵捉拿门外的女人。教堂沉重的门霍然大开。
约斐尔看向那圈起漫天银白的门框,风裹挟着雪卷入。卫兵在门外四下搜捕,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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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枝木在壁炉中爆出细微的声响,每一声都叩在约斐尔心口,连带出心烦意乱。特洛伊寄给他的书正酣然枕在他手上,他为托着这本沉甸甸的书双手沉重,指节泛出一阵阵往骨头里钻的麻意。
《同罪》,一本多年前的旧小说,十九岁时约斐尔从书摊的角落里得来。他本以为这本书旧到只剩下当年的那一本。特洛伊寄来的书却与之分毫不差,足以让约斐尔看到封面就记起全部的情节。
这本书的结局,光亮充盈天地的审判日,多年来在他脑海中已成为完整的画卷,他轻而易举地再次将其在眼前展现。天使向游侠呢喃:你听到了什么?
“……”
约斐尔缓缓地深吸一口气。面前景物因他眼中薄薄的泪水而模糊、动摇,融做一片橘黄的火光。他下意识要翻开书,面前的画卷骤然被驱散,他这才想起——这并非结局。
少年时他与特洛伊擅自将审判日当做了结局,尚未翻到书页的最后一章,那本书便被接天连地的雨销毁。然而他再也无力翻开审判日后的情节。
“恕我无礼。但您的仆从敲了很久的门,而您又想见我。”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普绪克正低头看着他,“您是否能赐我一个座位?”
约斐尔眨了眨眼,咽回眼泪。滚烫的泪水含着火光在他心上流淌,没能融化几分,反而使他的心凝固成更加坚硬的古庞贝,近乎是一座死城。他镇定自若:“请坐。面前的座位就是留给您的。”
普绪克拢了拢袍子——当然,现在要称她为普绪克,因她艾雷诺尔·德·帕勒鲁瓦的本名不可暴露。普绪克在壁炉另一侧的软椅上坐下。
“我想要向您祝贺,您的小说很受欢迎。”约斐尔笑容颇为真诚,“今夜我在教堂听到了街上有人将您的小说改为诗歌传唱。”
普绪克紫罗兰色的眼睛看着他,笑容沉静:“多谢您。看起来教堂和您都没能抓到那位歌唱家,否则您就会将她或他引荐给我了。”
“不得不说歌唱家与您一样灵活。她与您是否有关系呢?”
“这不是我所能给出的答案。”普绪克微微仰起头,眼中笑意更深,“我们须亲眼见到她。任何揣度与侧写都比不过亲眼一见。”
普绪克双手交叠在膝上,轻轻挤压着中指上突出的一枚指节,由执笔写作而生。她十分坦诚:“即使我这样说,我也想要那是瓦洛里亚大祭司。她不该死在神殿中。”
约斐尔知道这一点。他读过《蛇人》,这本实际是写复国之人杀死特洛伊的小说,“蛇人”即喻指特洛伊,与他那双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竖瞳的绿眼睛确实适合。而他也清楚特洛伊无法对瓦洛里亚下手——即使他不清楚为何瓦洛里亚会自杀。
普绪克的眼睛注视他,她看到他头颅中千丝万缕乱糟糟地缠作一团。她直言不讳:“您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洞察一切,但您不愿。您眼下想到瓦洛里亚的死因是这样,您面对特洛伊·菲尔德层层叠叠的身份也是这样。您纵容了自己,也纵容了太多不该纵容的东西。”
约斐尔看向她,又不可避免地移开了目光。他注视着炉火,张开嘴,好像想要说什么,从他口中钻出的却是一片寂静。只有火光在他眼里跳跃。普绪克盯着他,约斐尔为这个不情不愿得来的王位掩盖了太多,连带着本心也被这庞大的怪物吞了。她不指望惯于逃避的约斐尔能立即说出什么,她的眼神更多的是观察。
“您真的爱他吗?”普绪克忽然发难。
约斐尔睁大眼睛看向她。
一根细针一击穿透了他的心,留下一个细不可察的伤口,却引起他恒久的刺痛。
约斐尔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将要结冰的胸腔里只有心脏在痛苦地挣扎。他再次看向炉火,坐姿依然挺拔,却不知哪一瞬开始,身上透着病态的无力。如此熟悉的场景,他曾如此问过勒内·德·克莱尔沃。
普绪克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痛苦对于约斐尔是良药,他在冰冷长河中反复沉浮致使几乎麻木的心脏惟有在突如其来的痛楚中才能疯狂跳动。她的话平静,锋利,是一把新铸出的剑。她迫使约斐尔的心脏将血液泵到全身各处。
“您爱他的灵魂胜于爱他的表象,我只能想到这个。否则实在没有什么理由能让您对他产生如此难以消化的痛苦。”她细致地解剖着,像是在处理一只即将做成标本的昆虫,沉稳而精准,“然而您使我困惑。目前看来您不愿再继续往他的灵魂深处看了。那么究竟是什么在困扰您?”
面前年轻的君主看着她,她面前坐落着一座终年受大雪遮掩的雪国。雪积压在坚韧的松柏枝头,未曾滑落分毫,悉数在这一瞬无声地坍塌。无异于一场雪崩。
普绪克的话迫使雪国步入春天。积雪融化成河,雾霭茫茫,她隐约看见了那座遥远雪国的影子。
约斐尔需微微仰起头,堪堪让眼泪安分地躲在年久失修的堤坝后。然而眼泪并未能如愿。好在炉火烘干了他的泪,仅仅有一滴侥幸逃出他眼中。他为这滴眼泪哂笑。
“不过是那卡索斯濒死前为自己无法触碰水中人而敲响的最后一声丧钟。”
他如此强硬地说,却随即泪流满面。
“那卡索斯的爱仅有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实现,后世所传颂的故事将他的生命拉长,已经远超他的这一瞬。可惟有这一瞬是永恒。”
他无从把任何关于特洛伊的字句说出口,每吐出一个音节都是在吞下一枚尖刺。他宛转而曲折地寻找晦涩到让尖刺都无从下手的隐喻,然而喉咙中咽不下的鲜血淋漓还是成为泪水,从眼眶中吐出,沾湿衣襟。
“我们还没能等到我们的死期,但是我已经擅自将其当做永恒:至少我希望如此。我想要成为那卡索斯,死去的那一刻就无从争论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了,我所拥有的是充盈的虚无;可我们已被造物主由二头四臂拆分开,我所受的便只有在水边徒劳凝望的痛苦,我等不到那一瞬永恒。”
普绪克凝望着约斐尔。
“不错。这是您的预言吗?”
几乎要用不近人情来形容普绪克。倘若约斐尔是一座遥远的雪国,那么普绪克则是海面上万分明晰、又无法触碰的冰山。她坐在不远处,话音遥遥,仿若耳语:“那么去找他吧。无论那一瞬究竟是什么,也无论它最终会变成什么。”
回应她的只有约斐尔默然的凝望。他的目光还是落在了这间屋子里自始至终都跳跃的炉火上,含着火光的泪灼伤他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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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绪克在天亮前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约斐尔在她离开后翻开特洛伊寄来的书,他因哭泣而头痛欲裂,也因哭泣面颊泛红——反而不是那种将他衬的愈发不真实的红。尚不清醒的意识只记住了普绪克的“去找他”。
他的呼吸在书中渐渐匀称下来,读完他已然平静。《同罪》写审判日之前的篇幅不算长,他在天亮前看完,抬头时窗外正停了雪。昏暗与光明混沌地悬停在此刻,约斐尔希望时间可以如此恒久地滞留。
然而他作为君主毫无这种权利。炉火燃烧一夜,将要熄灭,他看了一会虚弱的火苗,往里面添了新的柴火。他将手中的《同罪》扔进壁炉中。
沉重的书轰然砸起火星四散,晦明的房间却骤然陷入一片漆黑。
“我想要使您找到我……”
身后微弱地钻出这句话。约斐尔在黑暗中猛然回头,却被热浪与强光扑了个猝不及防。他尝试着睁开眼,在眼中倒映出完整的景象前,血腥气与烧焦的气味先一步钻入他的鼻腔。
面前犹如地狱画卷。
死去的马塞尔公爵跪立在滔天的烈火中,手依旧紧握由他自己亲手刺入胸膛的剑。一个比眼下更年轻的勒内呆立在祖父的尸首旁——这份年轻并非来自容貌——仿佛他也死在了马塞尔公爵剑下。他看上去茫然,但并非不知所措:太多抉择掷在面前,才可促成“不知所措”。
马塞尔公爵的死状扎进约斐尔眼中,剧烈地在他眼球里搅出一片挥之不去的血色。约斐尔深吸一口气,眼下不过是幻象,他心知肚明,逼迫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可仍然忍不住呼之欲出的动作。
缓缓踱过一个黑色的身影。约斐尔的双眼即刻紧紧追随着,他知道这里会有扮作萨尔瓦多·法莱兹的特洛伊。
他的踱步漫无目的,火焰几度吞噬他的身形,他身上渗出黑血的伤一面愈合,一面被火焰舔舐出新的伤口。约斐尔感到无法呼吸:特洛伊早就成为了那种被称作“奥菲修斯”的怪物。
倏而他径自走向约斐尔。
约斐尔闭上眼,把这一刹的惊涛骇浪悉数压制在躯壳里,他压制得很快。即刻他便可转身,冷静自若地看特洛伊究竟要做什么。却直直地对上了特洛伊困惑的视线。
约斐尔耳中嗡鸣阵阵。
特洛伊很快移开了目光,似乎意识到仅仅是错觉。他视线落回那本躺在火中的《同罪》。它完好,丝毫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约斐尔对此感到惊奇,特洛伊也一样,惊奇于这本一直放在他书架上、未曾动过的书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他慢慢俯下身,拾起,翻开。书中骤然扑出火舌,噬咬特洛伊的右手。约斐尔顿时感到心口刺痛。
而特洛伊看着自己被火焰包裹、灼烧到焦黑的手,没有扑灭的动作。火自觉无趣地熄灭。他看着手上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自顾自地喃喃:“……我被我自己的书烧了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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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Chapter 11 雪国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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