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到卢米奈尔城已经是早春。那颗滑稽的“萨尔瓦多·法莱兹的脑袋”不见了。
“这一次您不必等很久。陛下差我来告诉您,您会在下午见到他。”
勒内依旧是一副苍白的模样,双眼却比先前亮了些许。约斐尔微微偏头:“塞赫珀忒近来很忙吗?”
勒内看着他,略有些警觉:“是的。”
好在约斐尔的问题点到为止。他继而换了个话题。
“在我来的路上,我听到有人谈论《蛇人》这本小说。您是否有读过?”
勒内没能立即适应话题的转变。他愣了愣,竟露出一个笑容:“是的,我读过。作者是一个明白塞莱尼人喜欢什么的猎手。”
他的话停顿了片刻,不知道向约斐尔说一些琐事是否合适。
“……或许您会听到‘骑士’在街上传唱《蛇人》——一个卢米奈尔城眼下时兴的市井节目。‘骑士’不过是一群吟游诗人,然而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只好用‘骑士’来称呼。”
约斐尔笑了起来。
“多么巧合。”他饶有兴致,“在圣诞夜我也听过‘骑士’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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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内的话不假。在约斐尔于这座依然空荡荡的宅邸中游荡时,他偶然听到女人的高歌,夹杂着驱赶声:“快点离开!这不是你唱歌的地方!”
然而女人的歌声依旧。大概下一步就是暴力驱逐的手段,约斐尔推开窗,不等他喝止,只有卫兵惊奇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不见了!”
困惑夹杂着恐慌的卫兵四下看去,压根不见方才街对面唱歌的红发女人,只有稀疏的行人好奇地看向这里,然而为之驻足的人里没有一个发色鲜红如火。
“怎么了?”
头顶,斯奈兰德国王猝不及防的一声吓得卫兵魂飞魄散。大概国王不会信“女人凭空消失”的鬼话,于是他含混过去:“没什么,惊扰您了。”
约斐尔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关上了窗。片刻,一个穿着便服的人影熟门熟路地从小门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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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男装的红发女人在马塞尔公爵的塑像旁高歌,头发火焰一般随着她的动作跳跃;身旁诸多行人来往,偶有驻足。一如约斐尔第一次听到那样,唱词华美锐利,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圣诞夜时高歌的那个女人。
她正唱到蛇人的蜕皮在众人面前公之于众。一位在她身旁驻留许久的贵妇人发出一声赞叹:“多么美的歌声与幻想!啊,您与作家究竟取材于何处?”
女人暂停了歌唱。她向贵妇人微微俯身,脱下帽子,声音轻巧:“夫人,一切幻想都逃不开现实的根。”
妇人的羽毛扇一下一下点着手心,她瞧上去苦恼之至:“噢,是这样,不错。可——这究竟取材于哪里的现实呢?”
女人扬了扬眉毛,将帽子扣回头顶:“文字是为引起人们的共鸣:只要能找到,您认为这是何时何地的现实都行。”
贵妇人对她的话若有所思,沉思的模样一直保持到她乘着马车离开。约斐尔再回头看,那个红发的女人不见了。
他四下看了看,随后转了身,向暂住的宅邸走去。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您好。您知道斯奈兰德国王暂住的居所在哪里吗?”
约斐尔身后正站着一位面容和蔼的绅士。他看了看这张温和的脸,却笑了起来:“当然,我正要去。请您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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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能在斯奈兰德见面,有幸能在这里见到您。”
仆从给这绅士模样的客人端上热茶,随即便退了出去,会客室里只剩约斐尔与客人。客人啜饮一口,对约斐尔微微一笑:“事实证明我没有找错人,您足够敏锐,认得出来我。”
约斐尔笑着摇摇头:“您夸大了。我所见的只有您是那个红头发的吟游诗人,您究竟是谁,对此我一无所知。”
吟游诗人将茶杯端在手心,熨烫寒冷的体温:“您不必纠结于这些。我用女郎的模样,不过是为了让您方便认出我。实则我的身份无关紧要。”
约斐尔对此欣然接受。他端起茶,然而没有喝,沉默在杯子里微微荡漾。最后他还是放下杯子:“恕我冒昧。您是怎么做到随意改变自己的外貌与身份?”
吟游诗人笑吟吟地看着他:“您为塞赫珀忒问这个问题。”
她稍稍坐直了身体,唱起了另一支诗歌。意外的是,这竟是一段乌伦钦宁家族与菲尔德家族的历史。
“塞拉菲娜·菲尔德受封后成为一位雷厉风行的侯爵。她的妹妹,母亲借由德·克莱尔沃家的男子生下的希尔德·菲尔德,为了塞拉菲娜成为王后。”
约斐尔聚精会神地听着,即使这段历史他已耳熟能详:“疯皇后”希尔德即为他的祖母,而他也在某种意义上见过塞拉菲娜·菲尔德。
“她们的弟弟满心忌惮与怨毒,想要掌管菲尔德家,想要掌管整个王国。塞拉菲娜严词拒绝了他要使乌伦钦宁覆灭的计划。于是他心中的邪火更盛、熊熊燃烧着,点燃了塞拉菲娜的儿子,唆使他杀了自己的母亲。而弟弟窃取来了爵位与国王的信任。”
“希尔德为此悲痛欲绝。她奔回家中,所见的只有姐姐的尸首。她欲图向天主求回塞拉菲娜的灵魂,为她的爱,为她自此岌岌可危的地位。膝盖在冰冷的地砖上紧贴,从上帝创造大地始,自上帝创造人类终了。塞拉菲娜的灵魂未能归还。她转而乞求撒旦。”
“曼德拉草,蛇毒,挚爱之人的血,满月夜的光亮,这是撒旦给她的简单的药方。一切都已准备好的铺陈在塞拉菲娜身上,惟有希尔德捏住蛇头的手犹豫不决。然而她的泪已经落在塞拉菲娜面孔上。”
“缺少蛇毒,塞拉菲娜消失在月夜下,至此鲜少有人见到她,所见过她的人称她为‘奥菲修斯’。蛇毒扎进希尔德的手腕,她命不久矣,在蛇毒褫夺她的所有感官时她才能感受到塞拉菲娜的存在。她的性命是是撒旦的药方中最后一味药。”
久远的故事暂且在诗人口中谢了幕。她抿了一口茶,润润嗓子:“现在您知道我与塞赫珀忒的异常之处。我的刀沾了他的血,又刺在了我身上,我变成这种名为‘奥菲修斯’的怪物——想来也有谁将血‘赠予’他。”
“塞拉菲娜。”约斐尔近乎梦呓。
特洛伊身上的感染究竟是何时开始的?他竟对此一无所知。少年时期的特洛伊强行给自己背负了太多罪恶,太多愧疚,养成一副别扭而自卑的模样。或许他感染的病症便藏在这些自我的枷锁下——
而约斐尔少年时自诩为其灵魂的孪生兄弟,却毫无察觉。
心头涌出的东西自他的喉头哽到鼻腔,他几番尝试着张嘴,说不出一句话,连呼吸也被阻塞。他勉强笑笑:“多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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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离开,正临近下午。约斐尔呆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这里依旧沉淀着原有事物被剥离的虚空。他在等特洛伊。
诗人的故事如同一杯泼在地上的水,向四面八方奔涌去,细微又惊人地遥远。约斐尔脑中无数个臆造的节点四散开,到最后归为一条血淋淋的细线:特洛伊究竟用“奥菲修斯”的能力做了些什么?而他是否早已被拖入死亡的沼泽?
臆造的节点不可控地狂奔,愈发使他惶恐不安,尖叫几乎要破开他的喉咙,他忍耐得呼吸发抖。
他猛然站起身来。
他努力平复着,他会让特洛伊亲口讲出来——可特洛伊所说有几分是真实的?他颅内的刺已然突破头骨,整个脑袋几乎要从刺钻出的地方被活生生劈开。眼前模糊一片。
他伴着剧痛大口呼吸着,每一丝求生都是酷刑。他下意识想要将那根刺一了百了地祛除,忘记了它根深蒂固。他循着这枚刺摸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剧痛反而使人无法顾及蔽目的假象,他的目光由此聚焦在这座宅邸上。
他早该明白的。除了特洛伊假扮的萨尔瓦多·法莱兹,他实在想不出来这个特地要他住进来的宅邸还会属于谁。
特洛伊刻意地抹去自己的痕迹,为约斐尔可以找到他。想到这里,约斐尔的头痛忽有所减缓,让他得以重新审视这个曾盛放过特洛伊·菲尔德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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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处都刻意捏造得空旷,约斐尔已然察看过。这份空旷在约斐尔意识到这里是特洛伊的旧居后便失效了。他知道,这里藏着为将自己引向下一步的其他诱饵。
约斐尔找到了一扇推不开的门。
如此熟悉。菲尔德家处于流放地的城堡里也有这样一扇推不开的门,仿佛仅仅是个画在墙上的装饰,把自己伪装成无辜的恶作剧。他曾进去过几次,里面堆满了书,大部分是菲尔德们与德·克莱尔沃们的日记,只是里面少了塞拉菲娜与希尔德的。还夹着一本极易被忽视的《同罪》。可惜的是某一日他无法再进入,于是他从斯奈兰德的旧书摊上找来了另一本《同罪》。
想到这里他有些疲倦。他暂且倚靠在门上,耳朵试图听到里面的动静,却只有空荡荡的风声。
忽然门上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哒”。
约斐尔疑惑地直起身子。他试探着拧动冰冷的门把手,门霍然大开。
门内矗立着曲折而有序地探入黑暗的旋梯,风从上面蜿蜒而下,径自吹向约斐尔,似乎想要将他推出去。然而约斐尔并未在意风,他正找寻能让门大开的缘由。
最终,他找到了挂在胸口、被他的体温浸得发烫的银币,正是特洛伊寄给他的;一并想起了,在门对他关闭的那日,他弄丢了那枚克莱尔沃的银徽。
约斐尔抿着嘴。他将银币塞回衣服里,登上旋梯。
旋梯上一侧的盥洗室收拾得整洁,再平常不过,唯一奇怪的是在本该摆设镜子的地方摆上了一幅漆黑的画。
特洛伊从小对自己的脸自卑,约斐尔倒是能理解他不会在这里放镜子。他凑近了看这幅画究竟有什么玄机。他的指尖轻轻一戳,簌簌掉下些许粉末,露出黑颜料后的反光——这是一面被涂满黑血的镜子。
约斐尔伫立在镜子前默然片刻,露出的一角反射出他蓝色的眼睛。他走向旋梯另一侧的房间。
推开门一瞬,约斐尔怔愣在原地。
那是一个极为简单的房间,放眼望去只有几个显眼的物件,床,书桌,蒙着白布的巨大镜子,与书架。简单到不会让人认为这里是专属于某人长住的房间。
可大开的窗户洒入午后万分明媚的阳光,晒得面颊隐隐发烫;风高高扬起纱帘,又回落,光影在窗帘鼓动中四下翻飞。正对着门口的椅背上还搭着一件外衣,厚薄正是早春时节的衣着。约斐尔的手不由自主地抚摸,衣服上还留有阳光的温度,却像谁裹在衣物里没有散尽的体温。
好像在这里居住的人只是离开片刻,随后便会回来。
约斐尔站在房间中,眨了眨眼,他好像看到一个冬夜。窗外白雪在房间里投入微弱的雪光,窗边的物件覆盖上一层接近纯白的银白色光辉。
不知何时走进房间的法莱兹身上还有着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寒意。他点燃了蜡烛,雪光顿时被暖黄烛光驱散,消失的无影无踪,却衬显得房间内更加幽暗。
约斐尔看着他。看着他端着烛台坐在窗边的书桌前,从抽屉中抽出惯用的笔记本,簌簌声盖过窗外卷着雪的风声咆哮。
法莱兹手指不紧不慢地翻着,越过那些所记录话语零碎到外人无法看懂的纸页,翻开干净的一页。他蘸了蘸落了一层薄灰的羽毛笔,开始简略地记录这场战役。
去年冬发动。
春受到反击。
夏已望见胜利的曙光。
夏末。
自坐落于北方的那座教堂倏忽传来悠悠午夜钟声,一下,两下,直至十二下。法莱兹任由自己的思绪随着钟声飘荡,他心不在焉,已然到了听到窗外隐约的欢呼声才能反应过来这是圣诞节的地步。
夏末受到斯奈兰德军队的插手。他在纸上写下这一句,然而还未写完,思绪又全然转移到了圣诞节上。
他想起一个生在圣诞节的人。
那个生在圣诞节的人风头正盛——斯奈兰德的年轻国王约斐尔·乌伦钦宁。那个带领军队干涉了塞莱尼与别国战争、致使塞莱尼军队无功而返的那个家伙。
钟声的息止惊醒了法莱兹。
羽毛笔落下一团墨,洇掉了“乌伦钦宁”。他知道自己今夜再也无法入睡,遂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他摘下遮挡视线的面具,放在一旁,看清他拿的这本书确实是《同罪》——一本六十年前的老书,他从某个集市角落的狭小书店得来。
他翻开第一页,看到烂熟于心的开头:一位天使步入被迷雾掩盖的死城,见到城内居民一一闪现的幻影,见到同样为幻影、但可为祂触碰的一位游侠……
他将这本读了很多遍的书再读一遍,读的很仔细,将这本中等厚度的书自午夜读至姗姗来迟的天光投入他的房间。他追随着墨水连作的锁链与线,在将近尾声时驻足。
“……审判日的钟声响起,这一刻,吾主赐予爱、感恩、羞恶之心。”
故事中的天使与游侠一同望向天际的金光。而法莱兹看着这落在页脚的一段,看上许久。他右侧手指下依旧压藏着厚厚的书页,但是他不愿再翻下去了。于他而言,审判日的钟声就是结局。
然而在此刻他才发觉,钟声早已停止了。
法莱兹抬起头,静静看着自己房间里明亮到刺眼的光,那是宅邸外积雪所反射。而后他再次戴上面具,将《同罪》塞回书架上,放在一同买回来、但从未碰过的另一本《同罪》旁,出了门,与约斐尔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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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斐尔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止住了眼泪,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干涸在了脸上。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他摸索着,点燃了特洛伊遗留下来的蜡烛,凭着记忆走向那个因摆满书而显得繁复的书架。
然而书架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一本被刻意遗忘在这里的《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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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斐尔端着烛台,循着旋梯而下。他眯起眼,为旋梯下端的隐隐光亮又向下走了几个台阶。
特洛伊正仰望着他。
约斐尔不由自主地多走了两步。
暖黄色的烛光没能给他那张病美人似的脸赋予丝毫颜色。他似乎还没有从寒冷的冬日中缓过来,面色带着雪一般的苍白,连一贯色泽红润的嘴唇也是黯淡的。他一身浅绿色常服,将长发挽了起来,颊侧散落的金发显得他更加病态。只剩一双翡翠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额外明亮,连他耳边的绿宝石也无可比拟。
他向约斐尔挤出一个笑容,那个笑容与他作为塞赫珀忒常常露出的笑分毫不差,然而约斐尔还是觉得这个笑有着陌生的意味。
“我很高兴您能来。”特洛伊轻轻地说,“即使我们之间不能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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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约斐尔爱特洛伊的灵魂胜于表象,但肤浅来说,约斐尔也的确非常喜欢特洛伊的脸。特洛伊十七岁的时候不信这一点,因为那时候他长得更像父亲,他不喜欢亲爹。后面逐渐咂摸出来了。会在约斐尔有点不高兴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拿脸撒撒娇。进口绿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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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 12 雪国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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