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奈兰德的客人并没有等很久。当晚,乌伦钦宁收到了塞赫珀忒的请柬。
他盯着流畅的花体字签名看了看,最后还是把这张请柬搁置在一个尊贵又无关紧要的地方。
赴宴日,阳光透亮如深林最清澈的溪水。穿过庭院,穿过林立的建筑,无所顾虑地投入宫殿的走廊中。视线因灿烂的恩赐而模糊。
走廊中因战争破碎的花窗暂且用普通的玻璃修补,滑稽而懵懂地露出空白。邻国的客人在零碎的彩色光影下穿行,向宫殿巨大的花窗投去目光,乌伦钦宁的目光也夹杂其中。翠绿的光斑落在脸上,约斐尔朦胧地想起一些藏在幼时旧梦里的东西,长久以来抿得很直的嘴角浮出笑意。
记忆的耀斑一贯周期短暂,转瞬即逝。乌伦钦宁的嘴角无知无觉地落回平直。
宾客们走向宴厅,保持着不约而同的文雅与礼貌,声响细微而稀疏,如树叶摩挲。仲夏日光使所有事物形影模糊,乌伦钦宁夹杂在这寂静的巡游里,几乎是随波逐流地走向那扇反射着日光的明亮大门。
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罗贝尔·德·克莱尔沃公爵,这位马塞尔·德·克莱尔沃公爵的继任者,塞赫珀忒·德·克莱尔沃的主要支持者,勒内的父亲。尽管长相与马塞尔公爵相似,神态却透着难以言表的傲慢。乌伦钦宁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开眼。
罗贝尔一直注意着那道略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他抓住乌伦钦宁目光的尾巴,径自向他走去:“陛下,您别来无恙。”
乌伦钦宁在转头前换上和煦的笑容,然而并未有开口的意图。他知道罗贝尔一贯是心直口快到有些莽撞的人,无心寒暄。果然,他直直地迎上了罗贝尔的邀请:“您来得很早。宴会开始还早,您愿意与我去花园中走走吗?”
乌伦钦宁深深看他一眼,笑容不减,答应了他的邀请。
庭院里草木葳蕤,树荫遮天蔽日,繁茂胜于枝叶。他们漫步于小径上,谈及马塞尔公爵的死,话语中有惋惜,有崇敬,有对杀死马塞尔公爵的萨尔瓦多·法莱兹的仇恨。种种是理所应当。话语中的赞誉作为香料,剧烈的情绪围绕死者缠绕为一个紧密的茧,使死者不腐——至少维持了死者大体的轮廓。
种种却未曾引起乌伦钦宁心中的波涛。谈及马塞尔公爵时,他心中始终只有一层蜘蛛网:那挥之不去的轻盈丝制物。当他想要去找一找蛛网究竟缠在哪一寸皮肤上,却又始终找不到。
罗贝尔并没有让他继续找下去的意思。
“父亲临终前,告诉我们要照顾好塞赫珀忒——是的,陛下的身世尚未得到详细的介绍,容许我为您说明一下……”
然而乌伦钦宁无心听这些。身世是个任人捏造的东西,当上国王,约斐尔·乌伦钦宁就可以被主教赞颂为乌伦钦宁家血脉最纯正的后裔;王朝被人推翻,整个乌伦钦宁家族也可以被人说成不知道哪来的强盗。国王的身世当然是越动人越好。
“劳烦您为我说一说萨尔瓦多·法莱兹究竟是什么人。马塞尔公爵生前似乎很信任法莱兹。”
乌伦钦宁近乎没有什么意味的话仿佛是在罗贝尔腹上狠狠打了一拳。他那看上去有些刻薄的嘴唇动了动,上一刻想要吐出的话紧接着被立即咬碎了吞回去,又想要马上吐出一个完整的解释,肚子里在反复缝合话语的残肢。
“我的朋友,您在这里。”
一个从未听过的轻灵声音穿过厚厚的树荫,抵达乌伦钦宁耳畔。这声音如一片羽毛从林间飘飘转转地落下那般,又如湖水上跃然的月光,足以让人想起一切缥缈如美梦之物。
被呼唤的罗贝尔完全不被这声音所打动。相反,他的表情以无法遮掩的震惊为主调,混杂着转瞬即逝的一丝愤怒。
“……陛下。”罗贝尔不忘磕磕绊绊地说。
乌伦钦宁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古怪的白色高挑身影立在树荫下,被白布遮住的面孔转向乌伦钦宁,目光从白布下无所阻拦地直直落在乌伦钦宁脸上,致意飘向他:“您好,我的表亲。”
这身影的出现使场面掉入死寂:其穿着与气质与已殉道的大祭司瓦洛里亚何等相似。
暗潮汹涌的死寂在边缘滚起沸腾的迹象。乌伦钦宁尚未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白色的影子便猝然迸开血红。
塞赫珀忒抵住不知何时刺入其胸口的剑,紧握着,鲜血在白布上层层洇散如玫瑰。锋利金属的剧烈战栗使其手掌血肉模糊,这战栗却没有分毫源自其身体。
“你怎么敢冒充……!”
气泡爆裂的一瞬拽起鼎沸。刺杀塞赫珀忒的侍卫被罗贝尔当即割断了喉咙,泣血的嘶吼一同被斩开、无法回流的鲜血四溅。血腥气不容置疑地重重压在每一个人的鼻息中,剑与痉挛着归于死寂的躯体一同被扔在地上,方才决绝的罗贝尔眼下近乎是膝行着,战栗着靠近被围住的塞赫珀忒。
人群为罗贝尔让开一个狭隘到要将人挤成烂泥的缝隙,塞赫珀忒的声音从这缝隙中轻灵地溜出来,伴随一丝怜悯:“我伤的并不重。起来吧,我的朋友。”
乌伦钦宁盯着罗贝尔,这个一贯骄傲的公爵依然颤抖着跪伏在地上,他并不是不想站起来,而是根本无法站起来——刺杀塞赫珀忒的是一直跟在罗贝尔身边的侍卫。
这让罗贝尔惊惶至极的缘由还有许多细微的根系:刺杀的缘由,刺杀的时机。
冒充的是谁?当然是“冒充”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大祭司瓦洛里亚。这作为刺杀的理由是非常合理又足以让人叹惋的。
那么刺杀的时机呢?是塞赫珀忒忽然披上这一身装扮引发了刺杀,又或者是塞赫珀忒的装束已让人司空见惯,选择这个时机另有缘由?
还是说这场刺杀不过是“动人身世”的一段台词。
乌伦钦宁将目光转向塞赫珀忒。医官正试图止住塞赫珀忒的血,动作透出竭力遏制的手忙脚乱;几乎无法站稳的罗贝尔被侍卫架起,仿佛将要被拖上绞刑架,戒备而恐惧的侍卫蚂蚁一般围绕出一匝又一匝。
人群的中心点,高挑的白色身影兀自站着,平静而笔直,好像因其四溅的血与之无关。
塞赫珀忒看向乌伦钦宁。
“很抱歉,我的表亲。”乌伦钦宁好像能看到一张数支经纬围困下模糊的脸,模糊到只能隐约看出他,塞赫珀忒,在满含歉意地微笑,“让您看到这一场闹剧。”
塞赫珀忒在一众勉强将心脏压在胸腔里的人护卫下离开了,纯白的衣袍在阳光下短暂地出现,又再次消失在了松柏丛中。然而惶恐的目光还留在这里。众多的人组构成昆虫的复眼,惊惶的目光天罗地网地四散开。
昆虫令人无法遁逃的目光里,乌伦钦宁察觉到一缕日光——那道目光清明,甚至带一点好奇,仿佛是观察昆虫的孩童。他顺着目光望去,捕捉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
她仅仅留一个黑发白袍的身形。而那身形也很快地掠过,塞赫珀忒未受伤的手虚虚环在她肩头,她融入另一片白袍中。乌伦钦宁为她的身形感到荒诞:她竟也与瓦洛里亚相似。
死去的瓦洛里亚在这片土地上如摔碎的镜子一般,映照出千万片她不完整的模样。
太阳轮转入西侧的天空,橘红渐渐洇散开。纯白的身影坐在神殿后些许不平的石头上,手指轻轻叩着膝头,用那只戴着手套、没有受伤的右手。其嗅闻着花园中时隐时现的松杉气味,其中混杂着些许潮湿的意味,朴旧而馥郁的气息稍稍抚慰了数年来的疲惫。
这坐在石头上的人换下了沾了血的衣服,依旧全身都被白布遮掩:从头顶延至腰腹的头巾,自藏在头巾下的脖颈拖到脚踝的长袍。只在头巾的下缘露出随意披散的黑发——至少能从这一头黑发上知道,其姓氏是克莱尔沃。
包扎得只剩指尖与轮廓的左手则完全透露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瘦长而匀称,因淡去的伤疤和茧而略有些粗糙,可以说这是一个善战的女人的手,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善战的男人的手。当然、这个人当然动过兵器:正是其在城墙上杀了萨尔瓦多·法莱兹,而后带领勇敢的塞莱尼人民创造了一系列辉煌。
战争结束后,塞赫珀忒·德·克莱尔沃长久地裹着一身白布,纯净如月神的祭司,丝毫闻不到其身上的血腥味。
塞赫珀忒从薄薄的头巾后望向花园中的小径。风自一侧拂过,头巾附在塞赫珀忒脸上,只浮出了模糊的骨相。如乌伦钦宁的幻觉那样。
其伸出手整理了一下头巾,继续在蜿蜒小径的尽头等候着。片刻,乌伦钦宁缓缓步入塞赫珀忒视线里。
塞赫珀忒织着细密白色丝线的视线里,惟有这抹身影最清晰。
乌伦钦宁的脸上有一瞬再度露出了茫然的神情:面前这个人似乎由内而外都是“瓦洛里亚”。
他仍记得自己唯一一次远远地望见瓦洛里亚,塔楼外的阳光轮转着淡金色的光晕,而纯白的祭司不言不语地站在塔楼上,周身朦胧着不真切的银光。
塞莱尼人虔诚而崇敬地为她奉上甚至能越过国界的谚语:瓦洛里亚是月神施恩于人间的一滴神启,故双目清澈,故容貌不老。
也故在战火燃烧的前夕随着月神离开。
乌伦钦宁闭了闭眼,又很快睁开。塞赫珀忒站在他面前,单薄如幽灵,缥缈如海雾即将散去前的海市蜃楼。
“希望上午的闹剧没有让您受惊。”
乌伦钦宁与他并肩在小径上,慢慢地散着步。乌伦钦宁笑意淡薄:“这种事情已然是司空见惯。您的伤怎么样?”
“不过是添一道伤口罢了。”塞赫珀忒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在身后,“我感到惋惜。我几乎没有什么损失,而那位先生损失的是无价的生命。”
乌伦钦宁看了他一眼。
“您宽容而仁慈。”
塞赫珀忒给予他的回应是摇头:“我为他招致了杀身之祸。”
乌伦钦宁依然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这便是应允塞赫珀忒继续说下去。
“我的确在模仿瓦洛里亚祭司,您看得出来。我的模仿除却那一丝为了稳固国家的心意,余下的不过是拙劣与愚蠢,无疑这是对祭司的亵渎,以及对深爱着祭司的民众的冒犯——引来民众的愤怒与杀意是咎由自取。”
乌伦钦宁貌似无意间转了转脑袋,目光穿过白布,直直地落在塞赫珀忒瞳孔上。他微笑着:“您将我视作什么身份,才会向我说出这些?”
“我将您视作亲密又尊敬的朋友,我的表亲。”塞赫珀忒的声音流畅地由沉重转为轻快,再迅速而无声无息地蒙上灰,宛转自如,“然而我向您坦白这些与您的身份无关,这是我本就所该向月神与国民忏悔的。”
“您愿意继续坦白您蒙住脸的缘由吗?据我所知您在成为国王前也未曾露出面孔。”乌伦钦宁蔚蓝的瞳孔中浪潮起伏。
他的话使塞赫珀忒顿住了。他知道,塞赫珀忒早已做好袒露这张无可示人的面孔的一切,除了这张脸本身;然而却没有想到,乌伦钦宁的发问在这个时机出现。
塞赫珀忒没有沉默很久。
“我想勒内应该已经同您说过,这张脸是受到诅咒的。”
“在祭司维斯佩拉去世后——您知道,维斯佩拉祭司与瓦洛里亚大祭司是孪生姐妹,有着一模一样的脸。而我也有幸生有与祭司长相有几分相似的脸。”
“祭司的不幸病逝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由此被保护起来,遮盖住面孔,连存在也一同掩藏。故而众人对我了解得少之又少。我曾无数次向马塞尔公爵提出抗议,但在瓦洛里亚大祭司自杀后,我想他的决断是正确的。”
塞赫珀忒摇摇头,听上去在苦笑:“这的确是一张饱受诅咒的脸。所以请原谅我,以这种无礼的方式面对您。”
“您并没有什么失礼之处。”乌伦钦宁的回应得体而平静。
他蔚蓝的瞳仁却不像面孔那样无风无浪。
面前虽神秘、又的确活生生的塞赫珀忒,其与已经埋在地下的亡者毫无相似之处,气质、声音、发色乃至步伐与交流方式等种种细小的习惯,或许有几分让约斐尔心脏几乎停跳的相似,或许特洛伊是可以将自己改变为塞赫珀忒的,但塞赫珀忒即为塞赫珀忒·德·克莱尔沃,与特洛伊·菲尔德之间一丝一缕都不曾有。
约斐尔·乌伦钦宁以这般话术斩钉截铁地反复告诫自己,而当塞赫珀忒与之并肩而行时,他不由自主、不动声色地嗅闻——竟嗅到傍晚空旷的空气中一丝玫瑰的气味婉转而来。
约斐尔怔忡在原地。
不可置信,而后,仍是怔忡。
他绊在原地的身体中好像千百缕的不可名状都要齐齐涌动,迎着梦境里不断坠落的烈阳刺破土壤。先于话语,梦里漫过他头顶又收拢入心房中的海水找寻着出口,苦咸的盐水刺得他双眼泛红。这一切都向那气味的来源奔涌而去,急遽地——
红玫瑰。
一丛开在神殿外的红玫瑰。
温暖的夏使玫瑰盛开得热烈,晚风中招摇,向四周舒展开幽香。约斐尔呆呆地看着,又是一缕风拂在他面上,青睐他以独一份的浓香。
连带着塞赫珀忒受了点好处。顺着约斐尔的目光望去,其声音带起了笑意:“夏季总使玫瑰格外夺目。您喜欢玫瑰吗?您在这里暂住的日子里会有人为您送去玫瑰。”
乌伦钦宁依旧微笑着摇摇头。
“多谢您,但您不必为这些事费心。宅邸花圃中的花足够我欣赏。”
“您的喜欢便不枉匠人的打理。那便如您所说……”继续漫行于空旷的花园中,踩过枯萎的脆针叶,向神殿走去。
脚下折断的声音清楚地传入耳中。自白日梦而来的执念鼓动多日,终在今时寂寂地暂且偃息。亲眼见过的腐烂尸体早已被消化为枯骨,将会在不知多久后,连骨架都不再存留。
他却一再质疑幢幢生者是逝者,在这不可置信的念头萌生后,又循着柔弱的芽去找寻不可能的痕迹。分明一次次的求索都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却成了芽的肥料。
他心底已被时间吞入腹中的挚爱继续在斯奈兰德夏季连绵的雨中柔弱、畸形地生长。
雨中,盖亚同乌伦诺斯不息地嘶吼。
马塞尔·德·克莱尔沃公爵的坟茔宏伟胜于神殿中诸多贵族死后的藏身地,或许要比国王的坟茔更为气势磅礴:直逼穹顶的高大汉白玉墓碑镌刻十二只盈亏月组构为的月环,将公爵青年时最意气风发的模样细腻地雕琢在月环中央。这张石头上的年轻面庞透着呼之欲出的陌生意味,时间与民众的爱使公爵的脸失了真。
约斐尔静默地在那张面庞前驻足片刻便离开。塞赫珀忒留在这里,等到太阳彻底沉入地平线、越过天体与地狱,在另一侧升起,把这片属于月神的土地交还于她。
阿尔忒弥斯却不愿露面。
正殿中伫立的女神像是战后重铸的产物,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一点。因为蒙在女神像上的白布从未有人敢揭开,就像大祭司瓦洛里亚的面纱。
女神像头顶上侧的圆窗供以满月向神殿中洒落光辉,此时塞赫珀忒无法从这圆窗中窥见哪怕一丝的光亮。他轻轻叹了口气。
“您为何不愿见我呢?”他缓缓向女神像迈一步,“我流着瓦洛里亚的血,我生着与瓦洛里亚一模一样的面孔。是什么让您对我有隔阂?”
“我的性别?我不纯的血?”
“还是说您也根本未曾在瓦洛里亚面前出现?”
塞赫珀忒仰望着,随着他的诘问一步步走女神像。脚步与声音在空旷的殿堂里幽寂地回响,它们停在了一个遥远的距离,永无回头之路地消失。
塞赫珀忒悬浮于月轮天中。作为利矛与盾的话语在此地被视为无用之物,被当做从未出现那样轻而易举地抛弃。阿尔忒弥斯脱离了世代国王为她铸造的各种可笑躯体,扯下遮挡她视野的白布。她轻蔑地挥出她的长枪,将塞赫珀忒逐出这他本永生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你不是在诘问我。”阿尔忒弥斯的轻蔑中夹杂一丝怜悯。
塞赫珀忒坠入虚无中,张开双手。月轮在他的瞳孔中急遽地缩小为微小的针孔,他周身的蚂蚁却在渐渐膨胀,膨胀为一个个的人体、一个个穿着白袍的人体,围绕微小的月轮为环。塞赫珀忒在白布下转向那个离他最近的白袍子,见到的是无数张一模一样的面孔转向他。
他见到无数张母亲与自己的脸。
一个纯白而稚嫩的身影。
同样披着长长的黑发,脱离开阿谀月神的轨道,独自站在神殿门口,用日光般的目光看向神殿中央枯立许久的塞赫珀忒。她没有等很久,或说她根本没有等,在她的衣角飘到门口时,塞赫珀忒便已经发觉了她在那里。
他给她在这静谧到脆弱的夜里缓冲的时间。
“梅兰妮。”塞赫珀忒本就性别模糊的声音在这一刻听上去像母亲。他步调稍快,走向那个因生长期抽条而显得格外瘦削的小姑娘,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腿疼得睡不着吗?”
梅兰妮往往带着些许忧郁神情的黑眼睛垂着:“我想我的失眠也可能是月神在召见我,所以我来了这里。”
她的视线挪了挪,落在塞赫珀忒裹着绷带的手上。塞赫珀忒摊开手心给她看:“它愈合得很快。”
梅兰妮微微点了点头。她递去一包药草:“敷在伤口上。”
塞赫珀忒柔和地笑起来:“宫里最好的医师也比不过你。”
梅兰妮不置可否。他直起身子,虚虚扶着梅兰妮的肩膀,想要让她调转方向:“回去吧,在房间里祈祷也一样。神殿的地砖实在是太凉了。”
梅兰妮默默地牵着他的衣角,跟着他在庭院中慢慢走着。二人气质相似到仿佛一对真正的亲子。这份相似的气质都有一个强烈的指向:同瓦洛里亚何等相似。
“我看到他了。”梅兰妮忽然出声,“斯奈兰德。”
她直直地说出乌伦钦宁那一长串名字。而后不用喘气似的,又接着说:“他和你很像。”
塞赫珀忒诧异到停了下来。他从未想过自己能与乌伦钦宁有什么相似之处。梅兰妮继续解释:“都在隐藏什么。这本合起来的厚书里压着没来得及丢弃的草稿纸,露出一角,那一角很小,密密麻麻地写着不成字句的话。”
塞赫珀忒说不出话。他深深地、缓慢地吸气,把午夜潮湿而冰凉的空气压进肺腑中,再当做话吐出来:“你的洞察力惊人。或许不等我卸任,你就会成为更伟大、更受人爱戴的祭司。”
他落下眼睑:约斐尔?
塞赫珀忒用气声送出的名字听上去带有一丝前所未有的神经质,想要随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木质气味追去、但尚未迈开双腿就扼杀了脚步一样。那丝气味犹如一根悄悄从他面纱上抽走的线。于是那隐约的水杉气息溶化、不知所踪,追寻的念头在无风的海面上摇晃,悄悄枯萎。
梅兰妮乌鸦翅膀一般的睫毛落下来,她闭上眼睛,身体无知无觉地轻轻摇晃着,随意地呼吸着园圃中植物的芬芳。
“我知道你是‘不想说’的意思。我不会问你们,也不会问别人。”梅兰妮仰起头,看向塞赫珀忒覆盖着银光而显得格外不真切的身形。塞赫珀忒掌心的温度依旧驻留在她肩头。
“然而一切的掩盖都在你的眼中形同虚设。”塞赫珀忒低下头,她猜他在朝她微笑,因为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她的猜想从未得到验证——她没有见过塞赫珀忒的脸。她猜这张脸或许细细看,每一个五官都长得像瓦洛里亚大祭司,塞赫珀忒也是这样和她说的。
但再后退一步看,或许又是一张迥异的脸。
“我向阿尔忒弥斯祈祷。”梅兰妮也露出一个笑容,“她见证我的智慧,也保守我的愚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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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apter 3 晚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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