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内绷直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看上去柔软的沙发也接不住他即将坍塌的身体。见到换回衣着的乌伦钦宁,他才说出了一路来的第一句话:“您听了他多少鬼话?”
“只有一句。‘法莱兹距离成为枭雄只有一步之遥’。但这句是不是鬼话还有待斟酌。”
勒内眉间的纹路深刻地互相挤压:“恕我冒昧,但您听到的话不止这一句。”
乌伦钦宁站在明亮处静静地微笑:“您是在僭越。”
勒内因他的话一颤,震荡得颅内嗡鸣阵阵,逼出他额角的冷汗。支撑不住的身体受沉重的膝盖拖拽,他即刻重重一声跪在地上。
乌伦钦宁丝毫没有被那一声惊到的意思,而是慢慢从他身后绕过,坐下来,理了理衣袍。他的目光依旧柔和,压在勒内身上却有如千钧。
“先坐下,我们来聊一聊那些‘鬼话’。”乌伦钦宁示意仆从送去一杯茶,“我们从街头那名先生说起——弗莱芒,我听过他的名字。他因失败的计划闻名于斯奈兰德。”
勒内垂着眼,这个名字使瞳孔在眼眶中四处跳动,目光的焦点无从安放。乌伦钦宁知道,弗莱芒不是使他慌张的根本,使他如此失措的,是弗莱芒的计划里牵扯了萨尔瓦多·法莱兹。
——在弗莱芒提出计划不久后,前朝国王派出一支船队驶向赛里斯,企图在那富饶之地分一杯羹。萨尔瓦多·法莱兹即为船队长官之一。
“看来我们不必谈论弗莱芒先生太多,我们都清楚他伟大的计划,以及他伟大计划失败的结局。”乌伦钦宁身体微微向后倾斜,靠在柔软的靠背上,面上的微笑恬淡,“那我们谈一谈萨尔瓦多·法莱兹。当然,我们不必谈他对大祭司与老公爵的行径。”
浮尘在仲夏炽热的光线中向着窗口涌动,沉默而无序。光线使勒内瞳色减淡,他投来近乎乞求的眼神,无力而脆弱,整个人仿佛随时要融化在阳光下。
“您对我仁慈之至,那么我想再斗胆乞求您多予一份善心给我……”勒内强撑开自己的嘴巴,压下舌头磕绊的趋向,迫使自己倒出话,“我不能与您说萨尔瓦多·法莱兹。您明白,斗争中藏着诸多不齿,您再明白不过。萨尔瓦多·法莱兹的秘密已经随着他的死掩盖,求您不要再深挖。”
乌伦钦宁的目光在他身上淡了下来,成为一种捉摸不透意味的打量,浮上一层怜悯。
“您本可以对我撒谎。”勒内耳中,乌伦钦宁话中每一个音节都被无限拉长,修饰成铁处女的长刺,尾音拉上了刑具的门,“您爱他吗?”
勒内一阵眩晕。
勒内在他的话中摇摇欲坠,这种无法维持心魄、无法支撑躯体的痛苦使他双眼中漫上一层水。高墙旁尚空无一人,高墙轰然倒塌时毁灭的只有他自己。
“他是我的朋友。”
乌伦钦宁听到这样无比痛苦的回答。他观察勒内,看到他双眼中洪水替代鲜血漫出,涓细到足够漫过勒内心中每一片土地,足以毁灭这里,因为这里只有勒内一个人;他看到他因哭泣而面色泛红,因哭泣而双眼明亮,那张原本像是失去生命已久的面孔似乎因这份痛苦得到生机。
勒内心中的洪水灌溉出漫山遍野的丰饶地。
乌伦钦宁闭上眼,他不愿让自己眼中的怜悯再流露,眼下怜悯是一种怀有共情的丑恶。他气若游丝。
“您该回去休息了。我不会再问您,朋友早就被我们的眼泪与年岁洗礼得不成样子。”
勒内离开了会客室,仆从看着乌伦钦宁的状态,端着勒内的茶具识趣地离开。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约斐尔·乌伦钦宁一人。他闭上眼,倚在沙发上,像是要睡去。阳光透过眼睑落在他合拢的双眼上,暖红色的黑暗里隐隐浮出一双翠绿的眼睛。
约斐尔皱了皱眉,他忍下这一丝照了镜子般丑陋的怜悯,那双翠绿的眼睛也只是昙花一现。
这段造访只剩下三天的时间。
乌伦钦宁没有再单独见过勒内或塞赫珀忒,他仅仅在集会上远远地望见,望见塞赫珀忒依旧从头到脚披着白袍,保持着作为国王的完美无缺;望见勒内依然苍白而双眼无神,好像在乌伦钦宁面前迸发出奇异生机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也无心再去追寻关于萨尔瓦多·法莱兹的信息。勒内心中的洪水无从殃及他人心田,却唤起了另一份难抑的生机。他被那洪水从一个微有些寒凉的早春里拽出来,眼下他心中严冬与仲夏并盛,被掳走女儿的愤怒得耳墨忒用铁犁在旷野上无规律地犁过。
“我想要请您多留几日,您与克莱尔沃家有亲缘,如果您能出席明日午夜的祭司继位仪式,我想您会对这个家族有更多的了解、更紧密的连结。”
罗贝尔·德·克莱尔沃公爵在会客室内滔滔不绝,回应他的只有乌伦钦宁简单一句:“多谢您的盛情,但我想我作为外邦人不适合出现。”
罗贝尔停顿了一下。
“我理解您,实际上您对此不必过多顾虑:陛下、……会对您的到来感到高兴。”
“陛下”一词在罗贝尔口中磕绊了一下,那场刺杀让他如鲠在喉。
乌伦钦宁依旧委婉地回绝了他的邀请。这令罗贝尔感到少许意外:他本以为乌伦钦宁会为了继续找寻法莱兹的消息多留几日。他看了看乌伦钦宁的面孔,这张脸依然温和而疏离,就像他从挂着萨尔瓦多·法莱兹脑袋的那个城门进来时一样,毫无变化。罗贝尔没法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
他没有过多挽留,而是摆出更谦和的笑,利落地转了话题:“您的拒绝令人惋惜。府上已经准备妥当,您不愿参与到异国的国民当中,总该出席今晚的家宴。”
乌伦钦宁嘴角浮出浅薄的笑意:“我记得您的邀请,也期待您的舞会。”
克莱尔沃家宴相较于塞赫珀忒的筵席更令乌伦钦宁陌生,除却罗贝尔与勒内,每一个面孔都未曾在他脑海里有过分毫印象。比起祭司继位仪式,这里倒更能强烈地体现约斐尔·乌伦钦宁是个彻头彻尾的“异邦人”。
他穿的得体却不显眼,这方便他躲在花园里。昏暗天色下的花香更为馥郁,偶尔会有来宾的闲谈随着晚风飘入他耳中。
“……我很久没有在宴会中见过菲尔德家。”
约斐尔顿住了呼吸。来宾的话继续零碎地飘落。
“菲尔德家早就没人了。即使有,也没有谁敢出头。”宾客停顿了一下,接着用更低的声音交流,“你要小心点,受邀的有斯奈兰德国王,不要在这里提。”
另一个宾客发出了困惑的声音。
闲谈的宾客消失在小径深处,但没能带走这些话。约斐尔低着头,看着脚下一片柔软的草地。宾客所说都是他既知的,却仍旧能在他心中砸出阵阵涟漪:菲尔德家的最后一个人正是特洛伊,多年前死在了流放地。流放的起因则是特洛伊的父亲掀起了一场内乱。
“他是我的朋友。”
勒内压抑的声音猝不及防跳进他脑海里。他的声音一次次重复,叠加上一层层窒息,最终哑然;与之相伴的还有那奇异的生机,愈发浓烈,愈发张扬,愈发冷酷:约斐尔看到得耳墨忒盛怒时冰天雪地中开出漫山遍野的红玫瑰。这一幻象难以驱散,每一朵花开都历历在目。
“您在这里。”
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约斐尔一跳。一双手轻轻压住他的肩头“嘘,我刚刚确认这里没有别人,您不要再招来谁。”
约斐尔心中蔓延出诡异的错觉。他看向肩头的手,那是只裹着白手套的手,来者是塞赫珀忒。他勉强将还没来得及破土而出的错觉压回去。
“您的伤怎么样?”约斐尔即刻露出一个“恰当”的笑容,抬头看向塞赫珀忒,“何其有幸,您像是专程来找……”
他的笑容僵住了。
塞赫珀忒换下了他稍显厚重的头巾,改为一方薄薄的面纱,足够他人在阳光下看清他的脸。身后门廊上的灯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眼下他的脸与仅靠夜色掩盖无异。
约斐尔趁着尚未看清时侧开脸,然而没能躲开面纱下摆轻飘飘地落在他头发上:“您的面纱……”
他听出来塞赫珀忒在笑:“我终有以真面目示人的时候。”
约斐尔闭了闭眼,他这才发现自己诡异的错觉未能被压住,它从不知何处的罅隙钻出,继续蜿蜒。否则他不会不敢看塞赫珀忒的脸。约斐尔勉强做出若无其事的态度:“您丰神俊朗。那么,您找我做什么?”
塞赫珀忒的声音依然含着笑意:“我仅仅是想要和您闲聊几句,但我迟迟没有在宾客中见到您。我们去明亮一些的地方聊?”
“不。”约斐尔下意识扯住作势要向门厅去的塞赫珀忒,又因自知失礼放下手,“请在这里。”
塞赫珀忒的目光仅仅隔着夜色落在他眉间,眉间如同灼烧,他感受得如此清晰。塞赫珀忒没有问出“为什么”,但约斐尔已然知道他的目光所言。
他深吸一口气,才能将随后的话说出口:“我还没有做好能与您面对面交谈的准备。”
“您赞我丰神俊朗。”
“那只是一瞥。由此可得您的英俊是显而易见的。”约斐尔立马接上。
约斐尔再次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恳:“请在这里吧,请坐。我喜欢这里草木的气味。”
塞赫珀忒笑盈盈,那是他作为国王少见的东西,此刻比起国王他倒更像个牧羊少年。约斐尔却不愿感知到这一份亲近。
他绕过石凳,与约斐尔并肩坐下。约斐尔向自己发誓自己不会嗅到玫瑰的气味。
遂他嗅到晚香玉馥郁。甜润、青涩,带着丝丝寒凉,沁到内脏里。他嗅了一阵,芬芳指向记忆幽深处,他还是朦胧地想起了玫瑰的气味,来自上一次与塞赫珀忒谈话。
他没能神游很久,塞赫珀忒将他拉回当下未竟的对话里:“罗贝尔在找我们。回去吧,在舞会结束后,我们可以继续聊。”
约斐尔尚带着些许神游看向他,又很快把头转开。塞赫珀忒看着他的脸,顿了顿,补充一句:“我会戴回头巾。”
约斐尔盛情难拒地跳了两支舞,回到座位上。他环视舞池一周。贵族时兴的舞步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含蓄作风,众人在偌大的舞池里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好像生怕把自己磕碰了;台上受到罗贝尔赏识的新晋歌剧演员高歌着《酒神的伴侣》,努力到涨红了面孔、额头上的葡萄藤冠也歪斜,试图感染出热烈的气氛。约斐尔对此展开一个笑,难以分辨意味。
他身旁有人落座。约斐尔没有转头,他葆有那个微笑:“想说什么?”
勒内看向舞池中央的塞赫珀忒,一言不发。约斐尔继续道:“我猜你想说他的面纱。”
勒内垂下眼。
“脸受到诅咒是陛下与家族里一贯的说辞。”勒内近乎自言自语,“为什么在继任仪式的前夜?……”
他看向约斐尔。
约斐尔被这强烈指向的话语与目光逗笑了。他顺着勒内的话说:“就像上次的刺杀那样。仅仅是相似的装扮就能引来杀身之祸,更何况是相似的脸呢?”
勒内的神情变得恍惚,全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句逻辑缜密的搪塞。他的自言自语变成梦呓:“那么今晚杀死他的又会是谁?”
“我想你的当务之急是去保护塞赫珀忒·德·克莱尔沃。”约斐尔微微偏了偏头,目光散漫地落在勒内身上,“他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勒内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恍惚地用无光的双眼凝视塞赫珀忒许久。片刻,他缓缓转头,对上约斐尔的目光。
“我……”他在说完“我”后便偏开目光,只剩下烛光也无法染上颜色的苍白面孔仰向约斐尔。他说话的声音极轻,约斐尔仅仅捕捉到他的口型,“我的朋友是萨尔瓦多·法莱兹。”
台上的狄俄尼索斯唱破了音:“事情是我父亲宙斯早就决定了的!”
一阵长长的风倏忽穿堂而过,蜡烛被悉数吹灭。人群中阵阵惊奇声。然而歌剧演员不为所动,依旧唱着。一片杂乱里掉出两句有用的话:“下雨了!”“天哪!是宙斯的惩罚吗?”
高歌声戛然而止了,约斐尔能想象到演员本就涂成酡红的脸涨得更热烈。
“您愿意与我跳一支舞吗?”
勒内不知何时离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塞赫珀忒。他彬彬有礼地向约斐尔伸出一只手。约斐尔拉住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借力站起身来。他借着黑暗的阻挡,向他报以微笑:“您跳的不够尽兴吗?”
“我想瞧瞧您会不会带来什么新奇的步子。”
约斐尔扬起眉毛,微微撇了撇嘴。
“那便看看。”
约斐尔下意识将手搭在塞赫珀忒腰上,塞赫珀忒便自然而然地跳了女步。约斐尔的双眼久久地浸泡在黑暗里,黑暗剥离视觉,带来熟悉。
“您的眼睛有些难以适应黑暗吗?那就闭上眼。”
约斐尔不由自主听从他,闭上眼,任由塞赫珀忒牵着他踩出熟稔的步子。
“有劳您。”
塞赫珀忒不仅是骁勇的战士,也是动人的舞者,他的步子含蓄却难掩热烈——约斐尔想,这是唯有与他共舞之人才会知晓。然而他没能跳完这支舞。约斐尔停下脚步。
“蜡烛就要点燃了,到此为止吧。”他依旧闭着眼说。塞赫珀忒的目光落在他额头,而后滑到眼睑上。他手心的体温裹挟着约斐尔的手,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他得到约斐尔一声叹息。
约斐尔缓缓睁开眼,看着那只落在肩上的手;试探着、顺势抬起头,他对上一双黑色的眼睛。
周遭骤然压缩、被放逐到无关紧要的地方去了。约斐尔充斥着虚无的视野中只剩下这双比虚无更夺目的眼睛,它不知是汲取多少个黑夜锻造成——绝非那双如翡翠般动人鲜艳的翠绿眼睛。
然而约斐尔依旧难以自持地死死盯着这双眼睛。他听到自己心如擂鼓、头颅轰鸣,他的幻想、错觉、谵妄都在看到这双眼睛的一刻登峰造极,作为洪水狂热地洗刷维持着安然假象的山峦与平原,连带着大地轰鸣。潘多拉的盒子大开着放出瘟疫与罪恶,留在盒底的怜悯与已释放出去的礼物无异。他发冷的嘴唇颤抖。
“你……”
塞赫珀忒松开手,站到不远处。他安然地对约斐尔说:“您有些恍惚。我是塞赫珀忒·德·克莱尔沃。”
约斐尔因愤怒双目圆睁,他向前一步。烛光猝然亮起,罗贝尔的面孔映照在烛光里。他纳罕:“您为何如此生气?”
约斐尔几乎有些失态:“塞赫珀忒呢?”
罗贝尔面上的困惑愈发浓厚:“陛下在筹备明日的典礼,他没有来过这里。”
蜡烛陆续点起,周身大亮。约斐尔本该诧异,却露出了梦游般的恍惚神情,他环顾四周。目光不巧与歌剧演员相接,彭透斯以为得到这位贵宾的赏识,更加卖力地唱:“你又流畅地回避了我的问题,什么也没说!”
狄俄尼索斯不甘示弱,声嘶力竭:“是的,但当一个傻瓜向智者提问时,智者也会显得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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