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踏入京城的那一日，恰逢初夏的第一场雨。
雨丝细密，不像江南的烟雨那样缠绵，倒带着北方特有的冷硬，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白痕，也打湿了她素色的裙角。
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车窗外的繁华喧嚣隔着一层雨幕，模糊成流动的色块——朱红宫墙、飞檐斗拱、往来的锦袍权贵与赤脚小贩，都透着一种与江南截然不同的、紧绷的生机。
“小姐，到了。”车夫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清辞掀起车帘，目光落在眼前那座半旧的宅院上。
门楣上“听竹轩”三个字已有些褪色，青灰色的瓦檐下挂着褪色的灯笼，阶前的青苔倒是生得旺盛，显见得久无人居。
这是沈家在京城的旧宅，当年父亲官拜御史时置下的，如今却成了他们这些“罪臣余孽”暂避风雨的落脚点。
三个月前，江南沈家一夜之间被卷入“通敌谋逆”案，父亲入狱，兄长流放，族中男丁几乎折损殆尽。
她作为沈家唯一未被牵连的嫡女，被族中长老以“探亲”为名送到京城，美其名曰“避祸”，实则是要她在这座权力漩涡的中心，找出能为家族翻案的蛛丝马迹。
“搬东西吧。”
沈清辞的声音很轻，像被雨丝滤过，听不出情绪。
她扶着侍女晚晴的手下车，裙摆扫过门阶的青苔，留下浅浅的印痕。
听竹轩不大，三进院落，后院有一片竹林，倒是应了“听竹”二字。
只是久无人打理，竹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
沈清辞推开正屋的门，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案几上还摆着半盏冷茶，像是主人刚刚离去。
“小姐，这里……”晚晴看着墙角蛛网，声音发颤。
沈清辞摇头，指尖抚过案上的砚台，墨渍已干硬如石。
“无妨，收拾出来便可。”
她转向西厢房，“父亲当年的书房，是哪一间？”
“是、是最里面那间，带暖阁的。”
推开书房门时，沈清辞的呼吸微微一滞。
书架上的书大多还在，只是被翻得凌乱，显见得有人来过。
她走到最下层的暗格前，指尖在木雕花纹上按了三下——那是父亲教她的暗号。
暗格应声弹开，里面只有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盒。
钥匙是临行前母亲塞给她的，藏在一支玉簪的中空处。
沈清辞拔下簪子，取出小巧的铜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开启，里面铺着泛黄的棉纸，放着几封折叠整齐的信。
她抽出最上面的一封，展开——是父亲写给京中旧友的信，字迹潦草，透着仓促，提及“兵部军需案牵涉甚广，沈家恐难独善其身”，末尾却被人用利刃整齐地割去了半行。
沈清辞捏紧信纸，指节泛白。
她又翻了几封，大多是日常寒暄，唯有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纸上只有一行字：“鹰纹出，玉石焚”。
“鹰纹……”她低声重复，脑海中闪过父亲被押走时，囚服上印着的那个狰狞的鹰形烙印。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大了起来，风卷着雨丝打在窗棂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沈清辞将信重新锁好，藏进袖中暗袋，转身时，却瞥见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黑影，像是有人在檐下伫立。
她屏住呼吸，缓缓走到窗边，猛地掀开帘子——
雨幕中空无一人，只有院角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晃，叶片上的水珠簌簌落下。
是错觉吗？
沈清辞皱眉，正欲关窗，却见门槛边静静躺着一枚令牌，玄铁质地，上面刻着一个“晚”字，边缘还沾着些许未被雨水冲净的沙砾，带着一股凛冽的、属于边关的风砂气息。
她弯腰拾起令牌，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仿佛能感受到其上残留的体温。
这令牌绝非寻常之物，倒像是军中所用。
是谁留下的？方才那个黑影……
苏晚照翻墙落地时，脚踝被墙角的碎瓷片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混着雨水渗出来，带来尖锐的刺痛。
但她顾不上这些，只反手按住腰间的短刀，贴着墙根快速移动，直到确认身后没人追赶，才松了口气。
“该死的，让那狗东西跑了。”
她低声咒骂，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褪去短打的利落，她其实生得极英气，眉峰锐利如刀，眼尾微微上挑，只是此刻沾着泥污，掩去了原本的色泽。
她化名“苏五”，来京城已有半月。
父亲苏靖远原是镇守北疆的大将军，三个月前被冠以“通敌”罪名，满门抄斩，唯有她当时在外查探粮草动向，侥幸逃脱。
她一路南下，追踪当年负责押送军需的信使，听说那人进了京城，便混进“威远镖局”做杂役，伺机而动。
方才在巷口撞见那信使，她追了三条街，却在拐进这条僻静的胡同后失了踪迹。
方才翻墙进这座宅院，本是想抄近路，却不料院内竟有人。
方才在檐下，她分明看见窗内那个女子的侧影，白衣胜雪，对着烛光翻看什么东西，手指纤细，握着信纸的样子带着一种易碎的精致。
那一刻，她竟忘了呼吸，直到对方走到窗边，才仓促离去，不慎遗落了腰间的令牌。
“晚字令牌……”苏晚照摸向腰间，果然空空如也。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当年父亲在边关打仗，母亲便是凭这令牌认出了乔装的父亲。
她咬了咬牙，转身想回去找，却听见胡同深处传来巡夜武侯的脚步声，只能压下念头，拐进旁边的岔路，消失在雨幕里。
这里是京城的“泥瓦巷”，鱼龙混杂，多是贫民窟与小商贩，镖局的落脚点便在巷尾的破庙里。
苏晚照推开庙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几个镖师正围着篝火赌钱，见她进来，为首的刀疤脸嗤笑一声：“苏五，今儿又没抓到人？我看你这身手，怕是混饭吃的吧？”
苏晚照懒得理会，径直走到角落的草堆边坐下，脱下湿透的靴子，露出脚踝上的伤口。
她从怀中摸出一小瓶草药，嚼碎了敷在伤口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跟你说了多少次，那信使是兵部的人，背后有人撑腰，你偏要去碰。”
旁边一个瘸腿的老镖师叹道，“这京城水深，不是咱们这种人能蹚的。”
“我必须找到他。”苏晚照声音沙哑，“他手里有能证明我爹清白的东西。”
老镖师摇摇头，不再多言。
苏晚照望着跳动的篝火，眼前浮现出边关的雪夜。
那夜她刚从粮草营回来，就见父亲被铁链锁着，押上囚车，盔甲上的血迹在白雪里格外刺目。
“晚照，”父亲隔着铁栏看她，眼神浑浊却坚定，“别信任何人，去找……找那个有‘鹰纹’印记的人，他手里有军需案的账册……”
话音未落，就被监斩官的鞭子打断。
她眼睁睁看着囚车消失在风雪里，转身翻身上马，一路向南，身后是熊熊燃烧的将军府，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鹰纹……”
苏晚照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空位——那里本该挂着母亲的令牌。
方才在那座宅院外，她明明看见信使翻墙进去，追进去时却没了人影，只在窗下听见女子的低语，提到了“鹰纹”二字。
她正想细看，却被对方发现，只能仓促离开，竟把令牌遗在了那里。
那女子是谁？听竹轩……好像是沈家的旧宅。
沈家，就是那个被卷进谋逆案的江南望族？
她记得父亲提过，沈家老爷是个刚正不阿的御史，因弹劾兵部贪腐被构陷。
难道……沈家的案子，与苏家的冤屈有关？
苏晚照握紧拳头，伤口的疼痛让她清醒了几分。
不管怎样，那枚令牌必须拿回来。
“明儿我再去一趟听竹轩。”
她对自己说，目光投向庙外漆黑的雨巷，那里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她这个闯入者。
雨停时已是深夜。
沈清辞坐在灯下，将那枚“晚”字令牌放在桌上。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令牌上镀上一层银辉，玄铁的冷硬中，竟透出几分说不清的温度。
她拿起令牌，放在鼻尖轻嗅，除了风沙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像是刚沾染过血渍。
“是个练家子。”
她下了判断，指尖划过“晚”字的刻痕，笔画刚劲，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与江南文人的娟秀截然不同。
晚……会是姓氏，还是名字？
沈清辞将令牌收好，藏在妆盒的夹层里。
她知道，从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那个只懂吟诗作对的江南闺秀了。
父亲留下的线索断了，这座城里到处都是敌人，或许……这个带着风沙气息的“晚”，会是意想不到的变数。
窗外的月光渐渐明亮起来，照亮了庭院里的积水，倒映着满天星子。
沈清辞走到镜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忽然想起临行前母亲的话：“清辞，记住，在京城，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看到的。”
可方才那个遗落令牌的人，眼神里的急切与执着，不像是伪装。
她轻轻叹了口气，解开发髻，乌黑的长发垂落肩头。
江南的烟雨，终究是没能护得住沈家，如今她到了这京华之地，只能凭自己这支笔，这颗心，在迷雾里找出一条路来。
而另一边，苏晚照躺在草堆上，辗转难眠。
她摸出藏在靴筒里的半块干粮，啃了两口，干涩的口感让她想起边关的烤饼。
那时母亲还在，总在她练完剑后，端来一碟热腾腾的烤饼，上面撒着芝麻，香气能飘满整个将军府。
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陌生的京城，像条野狗一样东躲西藏。
“苏五，发什么呆？”
刀疤脸走过来，踢了踢她的草堆，“明儿吏部尚书府要招人护送家眷去城外别院，一趟给五两银子，你去不去？”
苏晚照坐起身：“吏部尚书？”
“是啊，姓王，听说跟兵部那伙人走得近。”
刀疤脸撇撇嘴，“不过钱给得多，你不去我让别人去了。”
“我去。”苏晚照立刻应道。
兵部的人，或许能从他们嘴里套出些线索。
刀疤脸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算你识相。明儿卯时在街口集合，别迟到。”
等人走后，苏晚照重新躺下，望着庙顶的破洞。
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亮了她眼底的执拗。
不管前路有多少荆棘，她都要走下去。
为了父亲，为了苏家满门的冤魂，也为了……那个在边关雪夜里，对她笑着说“晚照要像太阳一样，永远照亮前路”的母亲。
夜色渐深，听竹轩的灯还亮着，沈清辞在灯下翻阅着父亲的旧稿，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更多线索；
泥瓦巷的破庙里，苏晚照握紧了腰间的短刀，在梦里回到了边关的沙场，那里有她的盔甲，她的战马，还有她未完成的誓言。
两条原本平行的轨迹，因一场雨夜的意外交汇，落下了一枚带着风沙与烟雨气息的令牌。
而她们都不知道，这枚令牌，将会把她们卷入怎样的漩涡之中。
京城的风，已经开始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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