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院时，我的心情仍然沉重。150号病人痛苦的面容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照着镜子把自己照疯了，洪燕受伤前看到的我的幻影，冯的异常，一切的一切都和镜子有关。镜子里到底有什么秘密，方舟让她对着镜子说了什么台词才会让一个青春洋溢的女孩变成这样的疯癫模样。以我对方舟的了解，他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行事总带点漫不经心的痞气，但还不至于真的把人逼疯。他拍戏一向追求极致，但也不会过度鞭策演员。圈内对他的风评一直不错，难搞但专业。
可那女孩眼里的恐惧不像是在演戏。
我和方舟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再了解不过。方舟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表面那样简单的人。爆料在娱乐镜头里的方导总是一副懒散又撩人的模样，桃花眼中总是含着笑意，寥寥几句带着戏虐话语便能轻松让女记者红了脸。但只有我知道，那副“痞”只是一层保护色。
他对完美追求到极致，眼里容不了一点点的差错。一个年纪轻轻便在演艺界闯出自己名气的导演并非徒有虚名，他是一个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者，眼里容不得半点杂质。在别人以为的夜夜笙歌里，他常常一人留在剪辑室，一帧一帧的调色，一秒一秒的精修光影。他的剧本常写到凌晨三点，手指僵得连水杯都拿不稳。每次我以为他在走神，其实他早就默默把我说过的某句话，某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写进了某个角色的眼神里。
他是个对艺术发狂的疯子。
我回忆着电影里的镜头，神色复杂的看着泛起阴霾的天空，最终拨通了方舟的电话。
自从和刘在一起后，我已经很久没联系过他了。
不是突然疏远，也没有闹过别扭。只是那种说不上来的默契，像潮水退去后留下的空白，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错开了彼此的生活。偶尔看到他的新片发布会，看到他在镜头前笑得张扬的笑脸时我也会微微愣神，联想到当初一起在楼梯间写剧本的少年，寥寥几年却像是隔了一整个时代。
我原以为像他这样的大忙人会很难联系，却没想到话很快便接通了。噪杂的背景声中混杂着灯光转换的电流声和人群走动的脚步声，一片喧嚣中，方舟熟悉的声音懒洋洋地飘了过来。
“哟，大小姐今天怎么有空想起我？”
还是一如既往的调侃语气，带着点不正经，又让人恼不起来。
“我看了你的电影，第四十分钟。”
“哦？”他声音里夹着点轻笑，“半年前请你来首映你不来，现在怎么突然想起看了？想我了？”
我沉了沉气：“我今天在医院看到你电影的女主角了。她说你把她逼疯了。”
那头停顿了一下，像是稍稍偏了头避开了什么杂音，随即笑了一声，笑里带着几分嘲弄。
“你相信她还是信我呀。你知道的，在没恋爱前我一直洁身自好，不想传绯闻。”
“她疯给我看，是我的错？”
他像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却听得出其中那点不以为然的冷漠。
“我不是质疑你。”我抿了抿唇，“只是想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台词？”
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
然后他笑了，笑声拖着尾音落进夜色里，带着点暧昧不明的轻慢。
“你来找我，我就告诉你。”
“我想你了。”
他没有等我的回应就挂断了电话，把我一个人丢在翻涌的情绪海浪里。
这样肆意又带钩子的话，小时候的方舟是说不出来的。
那时候的他总是沉默的。瘦瘦的男孩低着头，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像只刚被雨淋透的雏鸟。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上学路上总是我走在前面，他落后我两步，鞋带常常松着，书包斜挂在肩上。老师点他名他不吭声，同学踢了他一脚他也不反抗。我算是少数能和他说上话的人，但哪怕是对我，他睫毛颤动时也泄露出明显的戒备。
直到三年级那年的寒冬，我才真正触到他冰封的世界。
那年的冬天冷得厉害，走廊的窗户结了一层冰花，我在教室写作业时听见他被叫出去，好奇的抬头看时便看到了一个满身酒气面目狰狞的男人。方舟起身时课桌晃了一下，我看见他攥紧的拳头在裤缝处发抖。我放心不下他，悄悄跟在了他们后面。
男人把他拽到楼梯拐角，结霜的铁栏杆上映着他扭曲的脸。“野种”“赔钱货”之类的词夹杂着巴掌声落下，沉默的落在冰冷的雪地里。直到最后男人打累了，才骂骂咧咧地扔下几张钞票。
“病秧子还要上学，你怎么还不去死？”
方舟一声不吭地跪在雪地里，麻木地捡着零散的硬币。雪粒落在他红肿的脸上，化开成一道弯弯曲曲的水痕。
我站在拐角，手心冰冷，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回家后边落泪边写日记：“今天方舟被他爸打了，我想保护他，但我也不知道怎么保护别人。”
那时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一股脑地塞给他。
第二天，我给他带了糖，荔枝味的。
他没吃，只是一直捏在手心里。
一周后，我的课桌里多了个生锈的铁皮盒，打开来，是一只蓝翅膀的蝴蝶发卡。
少年时的方舟，胆怯又自卑，连影子都藏得小心翼翼。喜欢的东西也不敢伸手。
我们一起去小卖部，他总是和我隔着一步远；我走快了，他会慢慢追上，却从不主动拉住我。只有一次我差点摔倒，他下意识拉了我一把，下一秒就慌张地松开，嘴唇发白，像是吓到了自己。
可长大后的方舟不一样了。
他说话会靠得很近，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语气还带着笑。他会抬手把我垂下的头发别到耳后，会在我起身时站在面前不让路，低头看我说：
“你又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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