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昭在玉兰花树下久久伫立，往昔的回忆与对未来的迷茫相互交织，如同乱麻一般缠绕在他的心头，又似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回到房间后，母亲的音容笑貌依旧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令他心绪难平。终于，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疑惑，决定向妥娘问个清楚。
“妥娘。” 窦昭轻声唤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微微攥紧衣角，眼神中满是急切与期待，紧紧盯着正在整理衣物的妥娘。
妥娘正在叠一件衣衫，听到窦昭的呼唤，手猛地一顿，手中的衣衫差点滑落。她迅速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到窦昭身边坐下。妥娘关切地看着窦昭，眼神中充满担忧，轻轻拉过他的手，问道：“寿姑，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窦昭深吸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鼓足勇气说道：“妥娘，我想知道娘亲难产的真相，你能和我说说吗？” 说话间，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妥娘的手，仿佛想从妥娘那里汲取力量。
妥娘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原本带着笑意的嘴角也微微下垂，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她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抽回被窦昭紧握的手，抬手抚了抚鬓角，陷入回忆之中。
“你娘亲和王映雪，曾经是极为要好的闺中密友。” 妥娘缓缓说道，眼神有些放空，仿佛回到了过去，“未出阁时，她们整日形影不离，一起吟诗作画、谈天说地，关系好得如同亲姐妹一般。” 说着，妥娘的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但很快又被无奈取代，她微微摇了摇头，“后来，王映雪的父亲不知犯了何事，被朝廷贬官，王家就此家道中落。此后，他们一家生活艰难，只能搬往城西，全靠王映雪抛头露面卖棉卖粥勉强维持生计。” 妥娘边说边轻轻拍着窦昭的手，似在给予他安慰。
“你娘亲心地善良，得知王家的情况后，心中十分不忍。” 妥娘继续说道，眼神中满是对窦昭母亲的怀念，“她便托你父亲，在进京赶考时，给王映雪送去一些体己银子，希望能帮她们一家渡过难关。” 妥娘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她还亲手将银子包好，仔细叮嘱你父亲一定要交到王映雪手中。” 说到这儿，妥娘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
窦昭静静地听着，眉头微微皱起，眉心拧成一个 “川” 字，双手不自觉地握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心中隐隐预感到接下来的事情不会简单。
“可谁能想到，这一送银子，竟引发了祸端。” 妥娘微微提高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怒，“你父亲和王映雪在接触过程中，竟然暗通款曲。”
窦昭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心中涌起一股怒火。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是如此薄情之人。他咬了咬牙，嘴唇微微颤抖，问道：“后来呢？”
妥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布料被揉出深深的褶皱，恰似那年春日里翻涌的暗潮。“那是会试放榜后的第七日，蝉还未鸣，可府里却比三伏天还要闷热。” 她喉间滚动，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般沙哑，“你娘亲手熬了酸梅汤，说要给老爷解乏。你娘亲向来偏爱素净衣衫，那日却特意换上了一件桃红色宝瓶暗纹的妆花褙子。”
妥娘目光发直，仿佛又看到了当日的情景：赵谷秋端着食盒，满心欢喜地走进厅中，却在看到窦世英和王映雪的那一刻，脚步猛地顿住，端着食盒的手剧烈颤抖，酸梅汤泼洒在裙裾上，洇出深色的痕迹。窦世英身着崭新的宝蓝色官袍，眼神闪躲，不敢直视赵谷秋，身后，王映雪莲步轻移，身着一袭绯红色织锦褙子，其上绣着繁密的金线牡丹花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将她的身姿勾勒得愈发婀娜。那鲜艳的色彩，恰似春日里盛放的繁花，夺目而张扬，随着她的走动，花纹似要活过来一般，灵动非常 。王映雪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映衬得赵谷秋发间朴素的银簪愈发黯淡无光。
“谷秋，我…… 我想纳映雪为妾。” 窦世英目光闪躲，语气中带着犹豫，双手下意识地握紧又松开，似是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赵谷秋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窦世英，眼眶瞬间泛红：“夫君，你说什么？”
窦世英眼神游移，嗫嚅着：“我……我也是没办法，我在求学之时，缠绵病榻，是映雪一直对我贴身照顾，我……”
这时，窦世枢从椅子上站起，慢悠悠地走到窦世英身边，斜睨着赵谷秋说道：“王小姐的父亲王行宜，座师是当今首辅邬贻芬，一起复便是四品大员。能与王家结亲、仕途上是多大的助力，岂有不允的道理?”
赵谷秋惨然一笑，目含悲戚望向窦世英，轻声叹道：“原来在你心中，我赵家不过是小门小户，已无助力，便要弃如敝履了？”
窦世英神色慌乱，急切道：“谷秋，我断无此念……”
窦世枢面色一凛，沉声道：“夫为妻纲，阳尊阴卑，此乃天理昭彰、天经地义之事。我窦家欲兴，这门亲事万不可废。”
赵谷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窦世枢说道：“窦世枢，你为了权势，竟然撺掇自己的弟弟做出这等薄情寡义之事！当初我托世英照顾映雪，是念着昔日情分，你们怎能如此对我？”
窦世枢听闻此言，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带着轻蔑的浅笑，悠悠说道：“弟妹，话莫要如此讲。这世间自来便是弱肉强食，唯有权倾朝野、势大财雄，方能逍遥度日。世英若错失此次良机，往后恐再难有飞黄腾达之时。你呀，莫要成为他的羁绊。”
王映雪见状，赶紧又跪伏在地，假惺惺地哭着说：“姐姐，你就成全我们吧。我对窦郎是真心的，我保证以后会好好伺候您和窦郎，绝不敢有半分僭越。你也知道，这些年我独自在城西谋生，受尽了冷眼。如今我父亲复官高升，我本可高嫁，但我就是放不下窦郎啊。”
赵谷秋怒极反笑：“真心？你若真心，就该恪守本分！我视你为姐妹，你却恩将仇报！” 说着，她抄起案上的茶盏狠狠掷出，瓷片迸裂的脆响惊飞了梁间的燕雀。
窦世英被这声响吓得一哆嗦，往后退了几步，躲在窦世枢身后，嘴里还念叨着：“谷秋，你别闹了，就答应我吧……”
窦世枢皱了皱眉头，嫌弃地看了窦世英一眼，又转头对赵谷秋说道：“弟妹，你要是执意阻拦，可别怪我不顾情面。这门亲事，世英是娶定了！”
赵谷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着腰剧烈喘息，裙摆下渗出暗红的血迹。
妥娘猛地攥住窦昭的手，力道大得惊人：“那时你娘才七个月身孕，大夫说动了胎气。” 她喉间哽咽，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产房里弥漫的血腥气，“我守在床前，听见她一声声呼喊，声音越来越弱。产婆端出的铜盆里，血水混着未成形的布片，让人看得头皮发麻。”
“最后那声‘孩儿’，气若游丝。” 妥娘的泪水滴落在窦昭的手背上，烫得他缩了缩手指，“她抓着我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肉里，说‘保住孩子…… 对外称是女儿……’话还没说完，就……” 妥娘颤抖的指尖轻轻抚上窦昭的眉眼，仿佛想透过他的面容，再看一眼故人。
“你刚出生时，是我亲自接生，幸而瞒过了产婆。” 妥娘声音发颤，“产婆出去报喜说是姑娘，窦世枢当场哼了一声，甩袖就走，嘟囔着‘女儿家是泼出去的水，成不了气候’。你父亲欲言又止，满脸失望。王映雪躲在回廊阴影里，原本紧绷的肩膀一下松了，嘴角还扬起一抹笑。瞧见我看她，才又佯装担忧，朝产房跑来。”
“那时你还没名字，小小的一团被我抱在怀里。” 妥娘的语气稍稍缓和，“直到三日后，田庄派人送来老夫人的口信，给你取名为‘昭’。老夫人说，昭昭日月，你该是光明磊落的命。”
“后来王映雪进门那日，我抱着裹在襁褓里的你，看着她凤冠霞帔地踏过门槛，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和之前跪在你娘面前时简直判若两人。”
窦昭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窗外，玉兰花簌簌飘落，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这些花瓣化作漫天血色，将记忆里母亲最后的容颜染透。
“妥娘，我一定不会让娘亲失望的。” 窦昭抬起头，眼神中满是坚定，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我会让那些伤害过娘亲、伤害过我们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妥娘看着窦昭，眼中满是担忧。她轻轻抚摸着窦昭的头，说道：“寿姑，你能这么想，你娘亲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不过，咱们现在势单力薄，行事一定要万分小心。” 妥娘轻轻拍着窦昭的背，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窦昭点了点头，他明白，想要复仇，想要改变现状，就必须先隐藏锋芒，默默积蓄力量。在这充满危险的深宅大院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他已做好准备，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他都要为母亲讨回公道，守护好自己所珍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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