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海武馆离开以后,沉昭直奔城东。
她以浊气隐去自己的气息,来到了池澜口中的医馆附近以后,足尖一点跃上房顶,猫一样无声地靠近了医馆。
医馆门口挤着不少人,密密麻麻得像寻到了蜜糖的蚂蚁。其中就有沉昭入城时看到的那个女孩。
她推搡着一个挤到她身前的小胖墩,然后又被别的人挤开,无助得像海上的一片孤舟,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
人群围绕着医馆,而医馆外摆着一方木桌,木桌后坐着两个人,沉昭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那两个人的正脸,一个言笑晏晏的中年女人和一个俊俏的年轻男人。
中年女人手中拿着一个白玉瓶,瓶中插着一支叶子青翠的柳枝,每当有一个人走到她面前,她便会拿出白玉瓶中的柳枝往那个人头上挥动一下,晶莹的水珠在惨淡的天光下格外耀眼,沉昭视线追随着那点柳枝上垂落的水珠,看见中年女人取出一个锦盒递给面前的人。
沉昭皱着眉,看着那个孩子欢天喜地地离开,目光又转向那个年轻男人,他会对着每一个走到桌前的人微笑,然后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
看口型,似乎是祝你好运。
时间慢慢过去,薄薄的红晕染红了天际。眼见着拥挤的人群已经零散了下来,沉昭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跃下房顶,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根木棍,绕了半条街,走到了医馆门前。
木棍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吸引了不少领取仙药以后躁动的孩子,他们看到沉昭的打扮,和自己的同伴对视一阵后,纷纷空出了一条路供她同行。
这时正在领取仙药的人恰好是林霜错,看到一个目盲女子走过来,她迟疑片刻,正想让路,就听到中年女人温和的声音:“回神,心不诚可没办法得到认可。”
她旁边的那个年轻男人也笑道:“正是,若不是我诚心求取仙药,只怕现在都还是那副疯状,更别提踏上仙途了。”
沉昭脚步不停,在木桌一尺开外顿住,迟疑了一瞬道:“此处是可以领取仙药吗?”
女人与男人对视一眼,女人打量着沉昭,轻轻点点头,男人才笑起来,说:“姑娘也是来求仙药的吗?”
沉昭局促地紧了紧手中木棍,缩着肩膀轻声说:“是,初来飞虹城,听闻此处有仙药发放,我希望能求一份治好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受了伤,不能见光。”
男人点点头,在孩子们的殷切注视下,他道:“若是心诚,治好你的眼睛不在话下。但若心不诚,只怕仙药难以生效。”
没有望闻问切,不先确定一下她的眼睛状况就敢答应这样的要求。
沉昭激动地点点头,随后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诚心呢?治好自己的眼睛吗?”
“想想你失明时的痛苦就可以了。”男人微笑着看沉昭,蛊惑似的说:“想想,你曾经也可以看到光明吧,是因为什么,才沦落到如今这幅地步的呢?”
一阵微凉的风拂面,是那名中年女人在挥袖,几滴冰凉的水珠被洒在沉昭面颊上,沉昭一凛,感觉到力量被抽离出了些许。
她体内两股力量井然有序,泾渭分明,因此,在那力量被剥夺而走时,她一瞬间紧绷起后背——因为抽离出去的力量并非灵力,而是浊气。
但很快她按捺住情绪放松下来,对着男人轻声道谢:“这样就可以了吗?”
女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将锦盒递到沉昭面前,男人也温和笑道:“可以了,祝你好运。”
沉昭立在原地,没有动弹,也没有接过那个锦盒。
一只侧面伸过来的手为此刻应当“看不见”的沉昭接过了锦盒,一把塞到了沉昭手里。
林霜错神色僵硬地侧过脸,在女人转而看向她的视线中咽了咽口水,她还抓着沉昭的手臂没松手:“……我们先走呗,后面还有人。”
沉昭感到她用力扯了扯自己的衣袖,顺着她的力道远离了桌前的二人。
等到视线再也看不到那两人,来到了一处隐蔽的角落,林霜错才惊慌不安地看着沉昭,问:“你没事吧?”
沉昭有些疑惑,她握着那个冰凉的锦盒,指尖几不可查地动了动,控制浊气隔绝了旁人的耳目,问:“姑娘,怎么了?”
林霜错回忆着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幕,蛇一样扭曲的黑色雾气盘旋在面前这个漂亮姑娘头顶,在水珠落到她身上时,那雾气张开无牙的口直冲着她的眉心刺去。
林霜错几乎被那一幕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数不胜数,而最喧嚣的那个声音在嘶吼咆哮。
她也接受了仙药,仙人赐给她的锦盒甚至还在怀里散发着冰冷的温度。她忍不住想,池澜姐姐和城中许多人的质疑与劝阻,真的是因为生意受到了影响而心生不满吗?
林霜错的不安几乎满溢而出,哪怕带着隔绝神识的菱纱,沉昭也能嗅到浅淡的苦涩味道。不安、怨恨、狂乱、愤怒、绝望,这些负面情绪都是滋生浊气的养分。
她脑海中倏地闪过几缕猜疑,像轻柔的溪流划过指尖。在这不确定的猜疑之下,她语气越发温和,问:“姑娘,你还好吗?”
“我……我看到有黑色的烟雾被撒在你头上。”林霜错惴惴不安地咬着下嘴唇,将嘴唇上干裂的死皮咬开,渗出猩红的血。
沉昭看着那点血润开,又被抿去,轻吸一口气,调动了一丝灵力。
无论真相是什么,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都不应当她该接触的事情。
无色的灵力触及林霜错眉心,她眼神空洞下来,沉昭趁机拿出锦盒中的白色丹丸,碾碎了外壳以后蘸取少许粉末放于鼻下嗅闻。
丹丸中杂糅了麻黄、防风、白芷、香薷,延胡索,都是一些防寒活血的普通药材,效果不好说,毕竟没有考虑过药性的调和与冲突,但是好在没什么大危害。以沉昭的眼力来看,这药没什么问题,当然,能让沉昭看走眼的药,大概还不存在于世上。
想想也是,就算仙药的背后象征着阴谋,那两个人也不可能将真正有问题的东西如此随意地发出去。那两人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暂且先放在一边,城中领了仙药的不在少数,除了几个确实已经“踏上仙途”的人,还没有百姓表露出明确的异样。
没看出问题,沉昭也就没打算拿走林霜错的丹丸,她只是模糊了这个瘦削小姑娘关于黑色雾气的印象,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姑娘,姑娘?你怎么突然开始发呆了?你接受了仙药,身体有哪里不对劲?”
林霜错大梦初醒一般猛得一抖,她按了按头,看着面前抿着唇的女人,按着自己眉心甩了甩头,喝醉了似的踉跄几步:“我没事,天不早了,我先走了。”
石板路上脚步的踢踏声很快远去,沉昭思索着如何揪出那两人的真实意图,顺着旅馆的方向慢慢踱步。她想得入了神,一个没注意,险些撞到了人。
那是一位表情阴郁的姑娘,她坐在一架木质轮椅上,侧脸对着沉昭,面颊凹陷,肤色惨白。哪怕差点被沉昭撞到,她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睫毛甚至没有颤动,仿佛坐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
她的双手被布固定在扶手上,捆住她的人似乎是担心她的手被磨伤,用的是言国最柔软的布料,捆得也并不紧,只是刚好让她的双手无法脱离束缚。只要那姑娘不乱动,便不会被磨伤。
可姑娘手腕上因为挣扎带来的红色在她惨白的皮肤格外显眼,腕间甚至还能看见几道绽开的伤口,因为已经流不出血了,只能看见往外翻出来的肉。
往下看时,一条薄毯盖住她的大腿以下的部位,可是脚蹬处空空荡荡。
沉昭心中一惊:“抱歉,冲撞了阁下。”
那个姑娘冷漠地像一尊石像,沉昭与她说话时,她眼珠子甚至没有向沉昭的方向偏移。如果不是沉昭听觉敏锐,差点要让那个姑娘的声音白白落在空无无人的街道上。
她用蝴蝶振翅般轻的声音道:“解开。”
她要求沉昭解开束缚住她双手的布。
沉昭无法轻易答应她的要求,只能在旁边侯着。这姑娘的双手被束缚,她一个人无法来到这里,将她送到这里的人总不可能在这时候离她而去。
在原地没等多久,一个苍老的女人从姑娘面前的铺子里走出来,女人眉眼与轮椅上的姑娘有几分相似。她看到轮椅边站着的沉昭,先是步伐放慢,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后紧张地小跑到轮椅前:“千里,怎么了这?”
沉昭看到她手中黄纸中装着的点心,对她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道:“刚刚我不小心撞到了这位姑娘,心里过意不去,想着同她赔礼道歉。”
女人抬起满是沟壑与风霜的脸,看着沉昭,扯出一个带泪的笑:“没事……没事,小姑娘,你别看我家千里不理人,她脾气很好的,她只是生了病,很快就会好了。”
听到这里,沉昭也明白了她的用意——只怕也是为了仙药而来。
目光触及名为千里的姑娘空荡荡的裤管,沉昭吞咽了一下口水,抑制住发酸的喉头,也朝着女人笑,说:“两位大度不追究,但到底也算冲撞,我是药师,思来想去没什么可以当做赔礼的,便把这瓶伤药赠给您,止血、愈伤都用的上。”
她拿出一瓶药,递给了女人。
女人擦擦眼泪,赶忙拒绝:“使不得使不得,哪里需要这样贵重的赔礼?”
千里打了个哈欠,脸上第一次有了情绪,她倦怠地耷拉着眼皮,眼眶微红,像是困了。
趁着女人分心去看千里时,沉昭当机立断,将药瓶往女人手中一塞,道:“您拿着吧。”
女人只好收下,随后也投桃报李似的,对沉昭摊开包得扎实的纸包,道:“姑娘要不要试试这个豌豆黄?千里很喜欢吃的。这次我带她来飞虹城,看到这家卖豌豆黄,想着千里很久没吃过了,买了几份,姑娘别客气。”
纸包打开以后,露出颜色浅黄的糕点,沉昭伸手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细腻轻甜的口感与浅淡的豌豆香在口中迸发,没有寻常糕点的干涩,入口即化,确实不错。
女人也拈了一块,递到千里唇色接近于无的嘴边,满脸期冀地说:“千里,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豌豆黄。”
千里没有张嘴,除了刚刚那个哈欠,她似乎真的已经失去了人该有的行为与反应。
女人颓丧地垂下手,然后眼睛里又亮起微弱的希望火光:“没关系,娘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千里无动于衷,打哈欠时眼中泛起的泪水还挂在她的眼睫上,女人用袖口为她擦了擦,才对一旁的沉昭歉意一笑:“姑娘,我还急着去求仙药,就先走了。”
直到那对母女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沉昭依旧驻足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在意识到千里母亲的来意时便感到煎熬。
诚然,仙药一事十有**是弄虚作假,可是她当真要亲手粉碎这百相众生眼中的希望吗?有多少人是为了仙药这个可以登仙路的噱头?又有多少人是冲着包治百病的名声去的?
她不愿意看到人们被虚假蒙蔽,但是又有什么存在可以给予人们新的希望?
就像这对怀揣着微不足道的期盼而来的母女,千里的双腿已经失去,哪怕是仙人来了都无法让她再次生出崭新的双腿,可是她的母亲依旧带着千里来到了这里。她爱着千里,所以哪怕希望再渺茫,也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飞虹城。
所以,残酷的现实,与虚假的希望,到底该如何抉择?
沉昭扪心自问,她真的有权力替人们做出选择吗?
可世上绝无从天而降的好事,哪怕是普通的风寒,也要喝下苦涩的药汁,经历数日的虚弱才能痊愈。这样任其发展,又怎么能保证不出现新的苦痛?等到事情到达无法挽回的地步再出手阻止,还来得及吗?
把云澜的姓名改成了池澜[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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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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