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位明显不愿意配合和一位心里不想配合但是不愿意主动开口做恶人的,大家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沉昭也不例外。
但是城中的浊气浓郁到已经可以影响沉昭的程度,所以她在推开房门前看向谢空妄:“有空吗?”
大概率是有的,之前,陈殊无聊的时候会串门。
一行有七个人,她与元昼沈昀不熟,与言午又亲近不起来。据她评价,言午那样的人看着温和,其实非常有距离感,和沉昭刚好是两个反面,所以她不太想去和和和气气笑脸相迎的言午打交道,她没那脑子。但是熟悉的易灵宝与沉昭又忙着监视那两个修士,常常不在旅馆中,所以她的目标只剩下一个——谢空妄。
但是这次串门过后,陈殊找到沉昭,手舞足蹈、手脚并用、五体投地地表达了一番自己的震惊——据她所说,除了吃饭睡觉,谢空妄居然可以一动不动地枯坐一上午。
什么也不做,就在那坐着。如果不是眼睛还在眨,陈殊差点以为他被做成蜡人了。
陈殊跟沉昭哀嚎时的神色还历历在目,也是因为她哀嚎的声音太大,引得段负明过来查看是不是有人在蓄意谋害,听说了缘由之后,段负明拍着大腿狂笑了半盏茶时间,然后次日给陈殊送了几本画本子,供她打发时间。
谢空妄看向沉昭,点点头,似乎是担心沉昭看不见他的动作,很快又轻轻地回了一声:“有的。”
“既然如此,走吧。”沉昭道。
沉昭带着谢空妄正要走出旅馆时,被面色苍白的小二拦了下来。在沉昭偏头看向他时,他局促地搓着双手,问:“姑娘,您知道封城了吗?”
“发生什么事了?”沉昭望了望旅馆外,疑惑道。
小二苦笑了一声,小声道:“姑娘,这几日城中发热的人越来越多了。”
“现在他们都在传,是城里有了瘟疫,上头才会下令封城,大家现在吵着要将那些发热的人烧死……”
听到一半,沉昭迅速开口问:“在哪。”
小二被她吓了个够呛,嘴唇哆嗦了一下,嗫嚅道:“大家还在吵呢,听说四海武馆的池馆主已经拦住了想要烧死病人的那些人。”
沉昭的神色没有任何缓和,她又重复了一遍:“在哪。”
“在城北,在城北。”沉昭话语中的气势越来越逼人,小二紧张到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忙道。
沉昭得了消息就想走,可一股微弱的阻力从她袖口递过来,她皱眉看向拉着她袖子的谢空妄,谢空妄眼神澄明,示意她看小二。
沉昭顺势看过去,看到了小二眼中的为难与焦急,他不停咬着嘴唇,将干枯的嘴皮咬得裂开数道血口,手时不时地探向胸口,一副心底有事却又不敢开口的模样。
她一怔,往外的步子慢了下来。
前几日段负明闲暇时,曾经同沉昭介绍过这家旅馆。
旅馆没有什么客源,她不图赚钱,连店小二都是段负明在逛街的时候看到他被打,一腔热血上头主动招进来的。
小二名叫李小宝,家里母亲卧病在床,他为母亲抓药后,回去的路上不小心撞上了城中某位大户人家出行的队伍,险些被人打死。也是段负明,他才有了一个固定的工作,有钱给自己的娘看病抓药。
虽然李小宝留在旅馆跟着见了不少段负明的朋友,也算是见过场面,但是面对沉昭时,这个年纪不过双八的瘦小男人仍然神色惶惶,腿肚子哆嗦。
看到沉昭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他咽了咽口水,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对着面前这位段负明曾经点评过的未来无法预估的修士道:“姑娘,我知道您是仙人,我愿意用我的全部家当,请您把我娘救出来。”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荷包,将那个荷包递到沉昭面前。那个荷包针脚细密,布料结实,只是因为洗了太多次而微微泛白,想必缝制这个荷包的人用了很多心思,拿着这个荷包的人也很是珍惜。李小宝的手还微微发着抖,纵然如此,他依旧道:“我存了一两银子,段老板还说,今年年底还会给我包个大红包,等段老板回来了,我就跟她说,这钱能不能先——”
“不必了。”沉昭推开李小宝的手,他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还不等他膝行上前为自己求情几句,便听到沉昭问:“你娘在哪里?”
李小宝面上一愣,随后狂喜地对着沉昭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谢谢仙人,谢谢仙人!我娘在城北。”他跪得比看到美食扑上去的陈殊还快,沉昭压了压自己心头的烦闷与郁气,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最近的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又因为城中浊气渐盛,她的情绪也受到了影响。连小二脸上那么明显的犹豫与踟蹰都忽略了过去。仔细想想,她这样着急地过去,又能改变什么呢?哪怕强行用力量镇压,城中人反而会对沉昭心生不满,会认为是沉昭蓄意包庇那些被他们认定为“染上瘟疫”的人。
池澜的为人她还是相信的,掌管四海武馆这么久,在飞虹城也有不少人脉,既然她出面,事情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调整好了情绪,确定自己不会因为这些负面状况迁怒到其他人,沉昭这才开口:“你仔细与我说说城里的情况。”
不可否认,在街头小巷中,流传最快的不是人,而是消息。不起眼的走卒、车夫、伙计、孩童都是信息来源。
李小宝喘了口气,擦了擦磕破皮的额头,对着沉昭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们的旅馆虽然地方偏,生意不好,但是出了这条街,对面就是城主府,我今天卯时去采买,就听到不少游商停在城主府门口,我一听,这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城门已经落了锁,禁止出行了。”
闻言,沉昭蹙起眉,按照这个说法,封城事发突然,在此前没有一点消息放出。不然按照那些游商灵活的消息渠道,如果得到消息估计早就走了。
“城主出面解释了吗?”沉昭翻出乾坤袋中止血化瘀的伤药,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递给他,才问道。
“这——”李小宝不敢置信地接了药,捧着药瓶对沉昭连连作揖,随即他眼珠向上转了转,似乎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否认道:“谢谢仙人……城主没有解释,城主府外的卫兵把那些游商拦住了,但是我听人说城主早就跑了,城主府里都没人了。”
城主不可能跑,对于凡人城池而言或许还有可能,但是在修仙国家的大型城池,需要开启封城阵法,必须是城主主持。沉昭更倾向于开启封城阵献祭的那一条人命,就是城主的。
会是言夜下的封城令吗?沉昭觉得十有**。但从言夜做出这个决定再到城主实施,期间隔了多少时间呢?城主甚至没有声张出一丁点消息,轻易接受并执行了这项以其性命为代价的命令。
虽然从古便有士为知己者死、刺客得遇明主舍身刺王的故事,但是这是否太过草率了一些?仿佛这座城的城主只是言夜手下一个受其摆布的傀儡。
沉昭被自己这个忽然生出的联想惊了一下,但仔细深思之后,她又觉得这联想其实并非空穴来风。言夜是偃师,就连言午的身上都有她的傀儡线,那为什么不能将手下全部制成偃偶呢?
一个困扰得到解决,非但没有让沉昭轻松几分,反倒让那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言夜更加高深莫测了起来。
但城主是言夜的偃偶这件事对眼下困局毫无帮助,还需要解决最重要的问题——沉昭问李小宝:“瘟疫这件事是谁先提起的?”
李小宝摸了摸额头,不太确定地看向沉昭,说:“我不知道,大家都这么说。”
“都这么说?”沉昭无法相信这种说辞,造谣必有源头,散播这种消息必定有其深意,只不过是现在身在局中的她看不出来罢了。
“是的,其实早就有这种风声了。”李小宝愁容满面,他偷瞄了一眼沉昭蒙着菱纱的双目,说:“前几日,城中发热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抓药了还不见好,耽误了时间,大家都急着要上工呢。但是一天天的,头晕脑热,就有人说这是瘟疫。”
是啊,沉昭能够找到的诊籍记录只有二十三起,在数万人的城中算不上特别多,但是又有多少人不愿意看病,只是随便抓一点药凑合了事呢。这些人有着相似的生活,所以只要彼此互相过问,发现彼此出现了一样的病症,再听说城中出现瘟疫,将自己的病症与瘟疫的病状对应起来,恐慌就会像落在棉絮上的火星一样,迅速燎断所有人的理智。
怪不得,城中的浊气已经泛滥到了可以影响到佩戴有隔绝视线的菱纱的沉昭。
恐慌同样是浊气的原料啊。
自古以来,大部分病的病因可分为风寒和湿热,而不属于风寒湿热,感染了天地之间的杂气而得的病,被称为疫。这种疫,因为有着扩散传播给其他人被统称为疫病或者瘟疫。
疫的产生各有不同,但多是因为阴阳失位,寒暑错时。
古有医师将疫分为五疫,分别是金木水火土五种疫病。五疫的基本病因病机为“三虚相合”,人体五藏的某一脏之气不足,又遇与该脏五行属性相同的司天之气所致的异常气候,在人气与天气同虚基础之上,又加之情志过激,或饮食起居失节、或过劳、或外感。三虚相合,又逢与该脏五行属性相同的不及之岁运所致的异常气候——季春行夏令,时令异常,天地生出疫毒之气,感受疫病之邪气,影响相应之脏,致使该脏精气、神气失守,人就会因为感此等乖戾之气生而病,病气转相染易,演变成为疫病。
她师傅研究过很久的疫病,也去过不少爆发瘟疫的村庄与城池。他告诉沉昭,瘟疫其实并不是一种具象的病,疫病的爆发也不止是因为岁时不和。更多的是因为某种疫毒之气。
他曾经说过,凡间不少地方都有供奉老鼠的习俗,尽管老鼠有时会偷食百姓的粮食,但这在他们看来这恰恰证明了家中的丰收,因为无谷之仓,老鼠便无以为生。有鼠则意味着仓中粮食充足,又因为老鼠多子,所以许多百姓视老鼠为谷仓充盈的象征,寓意着吉祥富裕、多子多福。
在这些地方,就算老鼠泛滥,被老鼠咬伤,人们也不会刻意捕杀老鼠,但往往就是在这些老鼠泛滥的村庄,染上疫病的人远多于老鼠不多的其他城镇。
她师傅推断,老鼠身上也携带有某种疫毒之气,咬伤人们以后,这种疫毒会通过伤口转移给人,爆发疫病,而人的疫病和禽兽的瘟疫是由不同的疫气引起的。
岭南一带的瘴气也具有这种性质,还有天花、肺痨等,都属于疫毒。
疫毒之气感之深者,入体后马上会爆发,但感之浅者,疫毒之气无法压过人本身的正气,不会马上发作。但如果疫毒之气来势凶猛,无论接触深浅,身体稍微差一些的人,正气衰弱,接触了就会生病,身体好的话本气相应充盈,疫气不易进入身体。
所以是因为先有疫毒之气存在,然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让疫毒之气入体,本气刚好在这时亏虚,呼吸之间,外邪因而乘之。
直到离世前,师傅也没有研究出来疫毒之气的来源,但他无比渴望解决带来了无数伤亡的瘟疫,就连沉昭这个弟子也应他的要求,研究疫病的解药——他将不同疫病的症状记录给沉昭,要求她配制出对应的药方。
所以沉昭对曾经爆发过的疫病有一定的识别能力,但是观飞虹城上下,既无战乱带来的死气,也没有泛滥的禽兽,甚至连天象也是数年如一日的风调雨顺。城中病患的病因都只是基础的受寒发热,并无转移相染的趋势。
如果非要说哪里不对劲,也只是病因颠倒太过奇怪。
沉昭离开旅馆以后,在前往城北的路上想了很久,她心中的不安始终聒噪,但是思来想去,她也只能将这莫须有的“瘟疫”一说归结于人们对于瘟疫这类疾病的畏惧,世上人这么多,总会有这等因为相似的病情便杞人忧天的人存在。
眼下,只要处理得当,很快人们就会发现病情其实并不会传染,到时候治好了那些人,事情就会得到控制——
然而,在沉昭和谢空妄匆匆赶到城北的平民区也就是浊气最盛的地方以后,一声尖锐到像是用剑尖在玉石上反复刻画的声音打破了沉昭的美好设想。
“死人了!”
文中疫病相关的知识参考了吴又可《温疫论》,曹植《说疫气》,巢元方《诸病源候论·疫疠病诸候》,王冰《素问刺法论》和《素问本病论》。
其实开头已经算感情线了。(确信)[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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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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