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小雨,太阳昏昏沉沉地降临在噶戈尔,文姐领命前往噶戈尔各处安定人心,顺便再叫上了一汪子的人去打整下破烂不堪摘星阁。
沈忘悦依旧躺在房里,一夜过去,觉得骨酥腰软,仿佛大梦一场,连床都起不来。浑身上下不是红痕就是青紫,加之地上散乱的麻绳,如若不是还记得昨晚那场疯狂,他可能会以为自己被绑起来打了一顿。
他将铜镜放下,浅浅叹了口气,不算是后悔了,就觉得很茫然。海棠花蛊将他自己也给迷惑了,一切都来得太过冲动。
门口传来吴果儿的说话声,他立刻将衣服穿好,却不小心扯到了伤处,疼地嘶了一声。
傅裴英站在门口,一手拿着厨房刚熬好的粥,一手悄悄将从摘星阁顺出来的膏药藏在身后。
“是什么东西?”吴果儿眯着眼睛问,“拿出来给我看看。”
傅裴英面笑心不笑,“小孩子管这么多作甚?月牙儿刚遭了罪,你舍得让他继续饿着,我可舍不得,让开。”
吴果儿忘性大,四仰八叉睡了一晚,将铜蛇宝窟里那些破事忘了个干净。总之他年纪小,合该他精力好,大清早地就跑来敲门,谁知道一来就见着傅裴英鬼鬼祟祟地端着热水和一件被撕地乱七八糟的袍子出门。
他再粗心,也该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
他打小在摘星阁内长大,男欢女爱的事不觉得难以启齿,可当这事真正与沈忘悦挂了钩了,他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不相信公子当真会把身体交给谁,尤其是这个傅裴英。
定然是他弄错了。
可谁知道他想进门的时候却被沈忘悦叫住,若是平常,他想闯便闯了,然而这回沈忘悦拿了蛇骨,来自血脉里的压制力让他当真就没能跨进去一步。
他气不过。
他要堵门。
“公子遭了罪,当然是该我来伺候。再说了,公子身子虚,我还要进去把把脉,才好开药!”他插着腰,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忒有道理,公子没有反驳的理由。
除非是当真有什么苟且之事!
“你想让月牙儿一见到你就想起那些事吗?”傅裴英突然改了声调,有些冷,只言片语便压得吴果儿喘不过气。
吴果儿低着头,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于是整个人又变得消极下来,小声说:“你……莫要欺负公子,我不想让公子不开心,但我想替他把把脉。医者不自医,公子的病,该由我来看。”
傅裴英松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叫他出了院门,顺道让他守着,不让别人靠近院子。
听到开门的声音,沈忘悦立刻闭上眼睛开始假寐。耳边的脚步声极其小心,男人的气息天生具有攻击性,然而却在进屋时瞬间收敛了,他蹑手蹑脚地将小粥放在床头,轻轻扇了扇。
这些时日的确没有好好吃东西,八宝粥正热着,味道香浓,甜腻腻地,沈忘悦皱了皱眉头,慢慢睁开眼睛,入眼便是傅裴英那双热烈温柔的眸子,他立刻觉得浑身上下又疼地厉害。
沈忘悦:“……”
“原本我也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只是噶戈尔内人心惶惶,你不出来说句话,想来那些人安不了心。”傅裴英清了清嗓子,将粥递上去。
勺子舀出一勺,他轻轻吹了吹,送到沈忘悦嘴边。
唇被热气熏红,沈忘悦眉头蹙起来,下意识咬了咬唇。
“得寸进尺。”他抬起微酸的手臂,将粥碗给夺了过去。
八宝粥里带着甜味,入口丝滑,沈忘悦垂着眼,小口小口地张开嘴,让人看了心头发痒。尤其是那些怎么都遮不住的皮肤上仍然残留昨晚的印记,傅裴英赶紧别开目光,害怕自己控制不住。
“让他们再慌一会儿,总之人心有文姐去安抚,她比我更合适。一个摘星阁的花魁,怎么也摆脱不了一些偏见的。”
傅裴英点点头,想起什么来,从衣服里摸出个小瓷瓶。
沈忘悦有些疑惑地看过去,“这是?”
“等等,还有!”傅裴英又继续往外掏。
莫说瓷瓶了,胭脂水粉的都被他从衣服掏出来,最后是眼睁睁看着他铺了一床。
“天没亮我就去摘星阁顺的,想你早上起来或许要拿些什么东西遮一遮……”他指了指脖子,“我也不知道你要什么,就全拿来了。”
“对了!”他又小心翼翼摸出个瓷瓶来,“还有这个!”
瓶盖一打开,闻着味道,沈忘悦脸色就变了。摘星阁里的瓶瓶罐罐,除了胭脂水粉,那只能是那劳什子玩意儿,事前事后用一用,能没那么疼。
沈忘悦:“……滚!”
结果又跟小时候一样,被人拿着东西砸出了房,傅裴英叼着根草蹲在台阶上,抬头遮了遮天光,今日日头不错,是个好天气。
沈忘悦说得对,相比起段干昊仓的铁腕,他只是个身份低微的花魁,就算他是赫赫有名的沈家嫡子,一时半刻想要服众,那也是不可能的。
西北大旱,没条活路。噶戈尔内的人,想要离开,便只能往南方或是继续北上前往十三域,南方物产丰饶,可惜尽都掌握在权贵手中,下层百姓依旧过得艰辛,而十三域地处偏僻,拿朝廷的话说,大部分都是未开化的刁民。
噶戈尔与世隔绝,盛世的时候自然是比不上外头,然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歹是能自给自足。
想要留住大部分人,不算难。
文姐收拾了摘星阁,派人在最显眼的位置搭了个看台,沈忘悦坐在上面喝茶,傅裴英就在下面抱着弓打盹。
“想要走的,去鬼妙楼侯老板处报个名字,明日黄昏后尽可以走。不知道去哪的,若是想要留下……”沈忘悦顿了顿,“我给你们谋条生路。”
不到半日,三家值钱的玩意,尤其是银子,被文姐叫了人堆在摘星阁最显眼的地方,成了座明晃晃的金山,噶戈尔一众人瞠目结舌。
他们这才知道,噶戈尔看起来贫瘠,其实不然。肥田沃土全被修罗城的人给圈了起来,自在商会甚至有与外界通商的渠道,摘星阁像个金窟,柳妩似乎对屯银子有极大的爱好,除此之外,好酒佳肴数不胜数。
苦够了的人,总是很容易就得到满足,就算这些人往日常常是刀尖上舔血的恶人,可一旦有好前程摆在面前,谁都得受到诱惑。比起外头的不明朗,还是老地方待着舒服。
众人一拍板,安家!
有些人是要留下,不过待得久了,还想去外头看看,尤其是想回家看看,沈忘悦应了。
至此之后,噶戈尔不算封闭,外头的人无法进来,但里面的人尽可以自由出入,沈忘悦只找他们讨了两个字。
忠心。
上面的风有些大,他穿着一身红衣,远眺着噶戈尔外的风景,底下乌泱泱地跪了一大片,走了该走的,留下的便是会永远留下的。
他们中有的人在噶戈尔待了十多年二十多年,家人们早都死了,或许和小九一样,被黑漆漆的暗室囚禁了多年,想尽办法想要逃出来,然而逃出来了,他们却不知道应该去哪了。
沈忘悦知道。
金枝玉叶十七载,流落风尘又五年。状元做过了,花魁也做过了,但是不够。
他看着十三域的方向,那是他从没踏足过得土地,也是父亲消失的地方。
“或许你们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今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沈忘悦一身红衣,墨发扶风,他居高临下,冷冷地俯瞰众人。
他已经失去一切了,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我要,回京!”
他压抑了太久,内心的希望死灰复燃,眼底是新生的火焰。
此程千里,不知前路如何,不过他不怕。
时千秋率先跪了下去,震声高亢道:“愿时运,在公子手中!”
其余众人也纷纷下跪抱拳,朝着沈忘悦道:“愿时运在公子手中!”
这声音划破天际,沈忘悦一袭红衣挥袖而下,只留下个殷红坚定的背影。
次日,摘星阁锣鼓喧天,大部分人选择留下,就连修罗城的人也是如此,走的人大部分是跟着瘦猴的,沈忘悦没多说挽留的话,只是让他在噶戈尔内做了最后一顿饭。
这日正巧是上元节。
他们错过了新年,这个日子不能错过。
瘦猴操起袖子,领了鬼妙楼十来个人,给噶戈尔弄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满汉全席。小九睡了两天,今天总算是醒了,这孩子性格比较封闭,对外人多有芥蒂,唯有沈忘悦他愿意靠近。
吴果儿说他八百年没吃过饭,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人抱着一个大猪蹄啃得满嘴是油。茶酥是不能少的,他一口一个,吃到最后连沈忘悦都担心他会被自己撑死。
硬是叫着吴果儿给他开了些消食的药。
“九爷呢?”沈忘悦突然意识到傅裴英并不在场。
时千秋喝的烂醉如泥,旁边搁了个空碗,像是为谁放的,沈忘悦忽得想起来,仓促离席,脚步飞快地到了群鹤街。
坍塌的鬼妙楼还未修整。
他远远地看到傅裴英和傅北二人一人抱着酒,一人抱着骨灰盒,地上是还烧着的纸钱。
火烧了很久,傅裴英倒了半坛下去,与傅北分了剩下的半坛。
余光中瞧见了沈忘悦,他勾起一抹笑,对着那骨灰盒道:“你放心,我早晚给他娶回家。”
沈忘悦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
傅北看到他,行过礼后,低头退向一边。
“还有酒吗?”沈忘悦问。
傅裴英递给他一坛,也不管有没有杯子了,酒顺着嘴角流到颈项上,在月光下泛着莹色的光,他一擦嘴角,将酒放在了火光前。
“不说点什么?”傅裴英挑眉笑道。
沈忘悦摇了摇头,“都在酒中了。”
傅裴英再开了一坛,还是桃花酿,闻起来便很香甜。
“陪我喝一杯吧。”
沈忘悦没拒绝。
夜深露重,带着潮湿阴冷的气息,摘星阁一如既往,依旧是张灯结彩琴瑟齐鸣,相比起来,群鹤街便就显得冷清了许多。
月色落下来,沈忘悦脸上沾了点微醺的潮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没有再谈论起那晚的事情,就好像那是个梦,过了便过了,不再提。
“我打算去十三域。”沈忘悦道。
傅裴英对此并不感到惊讶,“猜到了,沈大人忠臣良善,好人会有好报的。”
听到那忠臣二字,沈忘悦觉得是个笑话。若朝廷真这么认为,他家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不过如今他想明白了,世间万事,并非是非黑即白,再有一说,这世间当权者只要想,黑的也能说成白的,能稳固皇权的才是忠臣,为生民立命的,是好官,但不一定是忠臣。
“我要回京了。”
沈忘悦猛地一惊,转头向傅裴英看去,而那双在黑夜中像狼一样的眸子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热烈且炙热,呼吸频频交换,傅裴英的目光在他的唇上转了转,随后看向他身后的月。
“皇帝秘密急召,可能出什么事了,不过你放心,血我留给了果儿,两个月内,我定然回来。”
他的指尖轻轻在沈忘悦的鼻头上碰了碰,带着薄茧的指尖让人觉得酥酥麻麻的。
沈忘悦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垂眸道:“替我给太后带个话,悦儿定会好好活着。”
傅裴英嗯了一声,偏着头微微笑道:“就没有什么要给我说的?”
沈忘悦看向一边,再度喝了口酒,脸上泛起红晕。
傅裴英笑了几声,仰声倒在他身边,举酒对月道:“酒醒只在月前坐,酒醉还来月下眠!”[1]
这诗背地辛苦,不过为了讨心上人欢心,也算是值了,他看着沈忘悦稍稍勾起的唇角,心中只道,下次一定多背几首。
傅北在前头牵马,等着他一同前往京城。
那条白狐围巾到最后还是挂到沈忘悦的脖子上,毛绒很暖,让人觉得这个冬天都不会再冷了。此去京城千里,一来一去,恐有三千里。
傅裴英正欲上马,沈忘悦突然叫住他。
“铜蛇宝窟里摸不清日子,阿九,生辰快乐。”
傅裴英翻身上马,马匹嘶鸣,原地绕了两圈。
算来算去,如今距离腊月二十九已然过半月,傅裴英生了二十几年,所有的生辰快乐都是在沈忘悦嘴里听到的。
他点点头,策马扬鞭,一头扎进西北的夜里。
“一路小心。”沈忘悦暗自道。
[1]《桃花庵歌》唐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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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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