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凡是住在镇子上的人们都知道,城西市街的尽头,是一家名叫魅香阁的店铺。老板是一个红衣如血黑发如瀑的女子,名叫姽婳。
那家店铺十分古怪,从不明面上做生意,店铺的门常年关闭着,到了晚上才挂起营业的灯笼。
这个冬夜魅香阁终于等来了自开业以来的第一个客人——那大胆的女子一身刺客便衣,寒冷如冰的神色冻在眼角:“听闻魅香阁的老板娘姽婳是天地间灵气所结成的灯魅,法力无边神通广大,上天入地,还没有她办不到的事。”
姽婳摩挲着手中风灯长柄,灯柄处刻着浅浅的棠花。她慢慢笑开:“吾做生意,要的可不是金子。”
屋内的小香炉上煎着茶,门外纷扬大雪落落如絮。
白棠坐在她对面,笼起手,讲了一个故事。
二
白棠是养在杀手组织“千机”中的刺客,过着每日刀口舔血的生活。
“千机”是专门为王权暗杀达官贵人的组织,直属皇室管理,她在小时和许多孩子都被关在组织的地下室训练。
白棠从小父母双亡,只与兄长白溪相依为命。
饿肚子和打骂是家常便饭,可每当看管他们的人拿着鞭子向白棠抽去时,哥哥白溪都会挡在她面前。于是她很少受伤,白溪身上的伤却大大小小从没断过。
她每每抚摸着哥哥皮开肉绽的伤口,都忍不住抽泣,白溪却只是笑着揉了揉她的发:“不要哭,哥哥会保护你。”
明明是少不更事的儿时的轻狂承诺,却如同寥寥星火,将她的心烧得滚烫。
地下室阴冷黑暗,白棠怕黑,白溪就用旧纸给她糊了一盏简易的灯,两个孩子依偎在灯光下,仿佛就能和黑暗命运对抗。
白棠十岁那年,组织上头从他们这群孩子中筛选新的一批精英杀手,派他们到组织的密门中进行试练,试练之地艰难重重,九死一生。
次日一早,白溪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代替白棠进入密门试练,而她被兄长安排逃离了那里。
三
白溪成了千机中最顶级的杀手,直接接收最高指令。
在所有与他共同前往密门试练的人中,他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
千机极为隐秘,她几乎没有线索,只是在每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她提着一盏风灯站上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总能看到那少年矫健如猫的身影。
白溪站在树枝桠的梢头,戴着一张属于刺客的月牙面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他们对视许久。
“白棠。”
她顿时泪如泉涌。
面具下的眼睛漆黑如墨,白溪深深地睇了眼自己的小妹,嘴唇一张一合之间,已然转身一跃,消失不见。
习惯沉默的少年不懂得花言巧语的安慰,他能给她的,只有默然守护和一世安稳。
四
见面的日子屈指可数,他们一起去赏过波光粼粼的莲塘,看过青翠浓郁的竹林,游过川流不息的江河,望过飘香千里的花海,白溪倏地想起了什么,连眼角都堆了笑意:“听说这里每年一到春季,棠花就会开得极艳,漫山遍野地一大片,很美呢。”
“下次,一起去看棠花啊。”
自从那日起,她便再也没有见过白溪。
晚风飒飒吹了一夜,白棠的手指冻得冰凉,手中的灯柄硌得手心生疼,她也没能等到他。
“刺杀当朝皇子,他最后的任务。” 他的搭档将一箱金子交给了她,那都是白溪生前保留的。
风灯成残,她将如锦缎般的长发割下一绺,深深地与她的风灯埋在一起,将发利落地高束起来,再次加入千机。
白棠自加入千机后,不出一年的时间便在组织里名声大震,在无人能打败她的战绩中坐上了白溪曾经的位置,也开始每日在夜晚出门执行任务,以血养刀。
她的眉眼在流逝的生命中愈发地冷,身上开始大大小小留下新伤,某次一道从琵琶骨砍透她整个后背的伤痕差点要了她的命。
千机直属皇室,接下的生意本就是暗含着无尽的阴谋,她将刀架在目标的脖颈处,冰冷如丝的眼神瞟在刀尖上,那人却低笑了一声:“我听说你在找一个人?”
银白的刀突地一顿,她听到他说:“你的哥哥,白溪?”
皇家子弟想要查一个人自然简单,她几乎乱了分寸:“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么?”
身份尊贵的皇子看着她道:“虽然好多人说他已经死了,不过我相信你不会信的。”他笑笑,“我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
白棠瞪着他,他说道:“不过或许有一个人会知道。”
“——灯魅,姽婳。”
五
她跋山涉水从两个相距遥远的国家赶路到这里,要见那个红衣艳美的绝世女子。
姽婳做生意要的从来不是金子,而是以客人的精血阳寿作为报酬。
她睨着这个鲁莽的小姑娘,涂了蔻丹的指甲轻轻敲打着桌面:“即便你知道与吾交易的条件是你的命,你也在所不惜么?”
白棠笑出了泪痕,泪珠滴在冰凉的手背上:“那个人,可是我的哥哥啊。”
姽婳了然,从小香炉上把煎好的茶取下来倒了两杯,香味清淡甜美,盛茶的杯是白玉制成,晶莹剔透。她将一箱金子推回给了白棠,淡淡道:“那便开始吧。”
只见女子咬破指尖,将血液滴在白玉茶杯中,白棠倒在桌前沉睡过去。
姽婳凝着神。
场景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苍茫的纷飞大雪,寂寥、清冷和肃杀包围着这个小城镇。仿佛是一座无人的死城。
她赤着脚在厚厚的雪地中踩下一串脚印,脚脖上系着的金铃相互碰撞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声。小巷尽头的角落处,两个孩子穿着乞丐的残破单衣,笑眯眯地分食着一个僵硬的馒头,正是儿时的白溪与白棠。
白棠用冻得生疮的手指费力地掰开那馒头,将大的一半递给了白溪,小的一半留给自己,眼神明亮:“我吃的少,哥哥多吃点!”漂亮的眸中似乎镀上了一抹绚丽的阳光。
这是他们曾经相依为命在街上乞讨流浪的日子,场景突然一变,地面的白雪以肉眼可察的速度迅速消融褪去,最后变作一盏昏暗的烛火架在牢房里,一百零一个孩子被关在一处,姽婳与他们隔着一面栏杆,静静地注视着将妹妹揽在怀里不断安慰的白溪。
他用他的方法将自己的妹妹推出了这个无尽的泥潭,把自己埋进黑暗的深渊,将所有的光和热奉献给她。
密门之内,机关弩箭,水蛟火蛊,步步凶险,他被弩箭刺中,被蟒蛇拖入湖底,最后伤痕累累满身鲜血地推开尽头的门,千机阁的阁主正在等他。
刺杀皇室的那一晚,白溪行动失败被抓,牢狱中严刑拷打、不断逼问,他被绑在刑架上,从狱房中小小的窗口中看到了漫天的如絮白雪,哀伤又深情。
这晚初夏飞雪,人人都说这是不好的兆头。
却没人知道有一个温柔沉默的少年,为了心中的一份守护和执念,在这晚,在一个小小的狭窄的地方,走尽了自己的一生。
“听说这里每年一到春季,棠花就会开得极艳,漫山遍野地一大片,很美呢。”
白棠,你相信么,这世上有一种灯,长久不灭,可以一直燃烧自己,然后为你撕开黑暗,为你的命途照满光亮。
他死去的时候,思念太沉太深,一魂不灭,附在一盏棠花灯上。
道路太长,黑暗绊住了双脚,愿你从此以此明灯,走过漫漫长夜。哥哥会一直陪着你,护着你,守着你。
六
白溪确实已经死了。
白棠带着她的灯与自己的金子和她辞别,执意让姽婳取走她的精血作为报酬,姽婳却笑着拒绝了。
第一次便做了个亏本生意,不过她想,那已经不重要了。
屋外风雪已停,方才白棠留下的脚印都已经消失不见,地面上完完整整的积雪铺满厚厚的一层,而她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姽婳翻找着自己放在暗门里沉积收藏的物品,在最深处的角落翻出了一箱黄金,多年的尘土堆积在箱子表面,箱内的金子依旧崭新如初。
而那盏刻着浅浅棠花的灯,经过岁月的洗涤,在一边放置着已是残破不堪。
她褪下自己的上衣,看着镜中一道从琵琶骨而起划过整个后背的伤痕渐渐地出了神。
灯魅之所以为灯魅,正是因为她所有的执念皆因灯而起。
她想,她一定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那大概是她曾经做过的最美好的梦吧。
她不知道那个少年还会不会出现在她梦中:那是一片茫茫花海,他站在万花丛中,轻轻地对她笑说——
“下次,一起去看棠花啊。”
那声音温柔得像是落在最静的湖水上的一瓣轻轻的花,她慢慢地说了声“好”,眼角攒起一丝笑,却有泪滑过脸颊。
答应过的,我们一起,可不要食言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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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灯花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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