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渔独自坐在王府里修建的湖边,默默地注视着池塘里那条红白相间大扇尾的锦鲤藏在荷叶下避阳,惹得水面漾起涟漪。
他将手中的鱼食一点点地投向湖面,鲤鱼群一涌而上分食了个干净。
王府里的管家商岑刚好路过,一见到他便拽了拽身边初到府里的侍女的袖子:“看到那个衣着华贵的少年了么?他是这王府的主人,当今圣上的小皇子李渔,没事儿可千万别接近他,这个小王爷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残暴。”
老管家想了想,又说,“前段时间他的玉佩掉进了池塘里,小王爷发起疯,将整座池塘抽了个干净,也没能找到,可怜那些死去的锦鲤了,啧啧啧,如今又新养了一批。”
侍女知会地点点头,老管家见到李渔也没行礼,自顾自地走了。
路过就路过,议论他就议论他,非要故意让他听到不可?李渔看着自由又快活的鱼儿忽然觉得异常刺眼,抄起地上的一颗石子便向那水面砸过去,被惊吓到的锦鲤跐溜一下不见了踪影。
李渔是越国年纪最小的皇子,他的母妃地位低下,受了皇帝的临幸才有了名分,所以他也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个儿子,被打发到这清冷寡淡的府里撒手人寰,像是个被抛弃的可怜虫。
愠怒的双眼忽然被一双柔软纤细的小手捂住,那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脚步声,但他知道她是谁,这整个王府只有一个人愿意主动接近他。
李渔拿开她的手,不咸不淡地看着她,逆着光向他轻轻微笑的小姑娘穿着一身下人的粗布短衣,脸也被烟熏得脏兮兮的,瘦巴巴地像个没长开的黄毛丫头。
分明从装束上看起来就有着不怎么好的遭遇的小姑娘,却带着一份不知死活的天真:“小王爷,火气这么大可不好哦。”
麻衣的尺寸似乎有些大,松松垮垮地被她挂在身上,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唇极淡,仿佛大病初愈般,唯有眉下的两眼水汪汪得透彻。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育本王?”
她对着午后明媚的阳光轻轻笑着,看起来却有些惨兮兮的:“我啊,我就是厨房的烧火丫头啊。”
这个人似乎是个傻子。李渔不止一次这样想,与她第一次相见时她也是这句话,似乎这种事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一般。
“你不知道么?本王的脾气臭得很,所有人巴不得离我远远的。”
少女却像没听见似的,虽带着几分笑却木楞楞的。
他却渐渐冷笑起来:“不要企图接近我会有什么好处,这样愚蠢的想法,只会让你丢了性命。”
笑容渐渐浮上少女的眼角,带着几分醉人的天真:“嗯,我知道的。”
二
月色如水清冽,夜幕之上缀了几颗明亮的星子,府里的书房掌着昏黄的灯,李渔将手里的书卷放下,看了眼窗外,对在一边床榻上的老管家道:“商爷爷,我饿了,让厨房准备点梅子酥吧。”
老管家商岑驼着背叹了口气走远了,这三月春的,上哪儿弄梅子去?
李渔从书案前离开到书房门前吹着晚风,眼风一瞥便看到那个看着抱着柴火不知是恰好路过还是有意路过的少女,正向着他笑。
李渔不悦地皱了皱眉:“怎么又是你?是厨房里的活太少了么?”
“不呀!你这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哪里知道,我每天要干的活有好多呢,不仅是要帮忙烧火,劈柴砍柴的活儿都是我做呢!”她漫不经心地念叨着,随意用袖子抹了一把灰呛呛的小脸,眸子却似这漫天的星子般明亮。
他的脸却臭得无法言喻:“这里离厨房相隔甚远,你劈柴怎么劈到本王的书房来了?”
“我想见王爷就来了啊。”
李渔轻笑了一下,然后似是快乐被发现了一般,他又板起了脸:“你叫什么名字?商岑是怎么选下人的,居然让你进了王府?”
言语虽带着尖锐的利剑,她却仿佛一点也听不出李渔的恼怒一般,反而笑眯眯地对着他认真地回答:“我叫谷雨,就是节气的那个谷雨,我出生的那天,正巧是谷雨之节。”
“王爷啊,你可要记住我啊。”
“你放心。”李渔咬牙切齿地说,“本王已经记住你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李渔很讨厌谷雨,恨不得让她赶紧消失的讨厌。
三
自从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出现后,往后几乎每天的每时每刻李渔都会“碰巧”看到她。
他读书时她就抱着柴经过他的书房,他在后院赏花时她就在他的不远处劈柴,他话语中的冷嘲热讽经过几年的磨练都变成了直戳人心窝的利剑,但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指责。
骂不走也打不跑,像个无赖的狗皮膏药。
这天李渔被皇帝召见,一大早他便拽着老管家问东问西,是穿衣裾是穿白色还是黑色,玉佩是挂锦鲤还是玉珏,老管家知道小王爷心情很好,也就多给他出了几个主意:“穿黑色好,黑色显得稳重。挂着锦鲤佩吧,稳重中不乏情趣。”
李渔的嘴抿得紧紧的,把自己的快乐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让别人看到。眼风一瞥,刚巧看到抱着柴火“恰好”路过的少女。
他看了眼天,算了算日子,心想,今天正好是谷雨呢。
谷雨看着他系着的玉佩,说道:“这么快就有新的了呀……”
看着被下人抬上马车的李渔,她便问老管家:“王爷这是去做什么?”
“你看王爷心情这么好,自然是去面圣啦,皇上一整年都不见他几次呢,每年都是正月过年宫里有年宴王爷才能进宫,没想到皇上在这时还会要见小王爷呢。”
谷雨望着愈行愈远的马车想,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原来有了新的玉佩会这样开心吗?
老管家道:“你不好好干你的活儿,主子的事儿也是你能问的?就算你问了,你能做主不成?”
谷雨咧嘴笑着往回走。
直到夜幕降临,才传来李渔回府的消息。谷雨放下手中所有的活,几乎是飞奔到王府门口,却见他脸色阴阴的,连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一般。
只瞥了她一眼,他什么都没说,眼底雾蒙蒙的,额头上的碎发遮住他的眼睛,黯然的身影渐渐走远。
今夜无星无月,他只身一人躺在房顶上对着灰蒙蒙的天空,眼波直直的,波澜不惊,直到好久以后,甚至全身都被凉风吹僵,才抬起手遮住流泪的眼睛。
房檐上突然冒出一个小小的脑袋,谷雨轻轻地爬上来走到李渔身边也躺下,她侧头看着他:“你很难过么?”
“滚开,我说过不止一次了,不要接近我。”
他今日进宫,本是准备好一肚子稳重懂事的话,可那个皇帝却轻描淡写地对他道:“李渔,你做王爷这么多年,朕本以为你会为朕分忧,可你却声名狼藉,臭名远扬,如何能服众?朕考虑再三,你还是交出这个府邸给其他皇子,去边关多体察体察民情,学学如何为人处事吧。”
他还未到及冠年纪,皇帝却一心只想让他学会治理国家为他分忧,封了一个王爷的名号,不过是给他一个安慰而已,他根本没有资格上朝论政。
谷雨挠挠脸颊,清澈如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拿开他遮着眼睛的手臂:“你哭了啊。”
少年倔强的神色展现在她眼前,他的眼睫很长,眼瞳似浸了水的黑曜石,漂亮得不像是真的。
“不要在意嘛,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吃一顿饭睡一觉就忘记了。”
“你以为本王和你一样?”李渔破涕一笑,他细细打量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想难过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好啦。月光总是让人铭记,带给人们温柔,可星星们也是十分努力地在闪耀着,散发着自己的光芒啊,可他们却从来没有被人们认认真真地看入眼底,你瞧,它们却没有气馁呢。”
“……说得倒是一套一套的,你真能读懂它们不成?”
谷雨歪过头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山河烂漫皆在双眸之中,她道:“能的。”
李渔看着她怔住了,意识似都被那双装满了璀璨明星的眼睛吸走,他回过神,轻咳了一声:“星星也不是从来没有被人们认认真真看过。”
似乎……她也不是那么讨人厌呢。
四
府里今日颇不安宁。
老管家商岑听说是今早柴房发现了两具尸体,具核查是王府里的两个下人,原本健康强壮的两人死去时却是面黄肌瘦,消息一被传开大家都说是被妖精吸食了精血,一时间人心惶惶。
商岑捋着花白的胡子锁着眉头站在柴房前权衡利弊,眼风一瞥看到自家的小王爷正和一个厨房的烧火丫头混在一起玩闹,只见那个瘦成一条竹竿的小丫头糊了满手的泥然后蹭到李渔脸上,对方也不示弱,两人互相闹成一团。他当初出府办事见那个丫头一身破烂不堪的行头饿到在府门前,见她可怜收留了她,如今一看还真不知是善举还是恶行。
他去打听向府中的人打听了她,他们互相对望一眼,都纷纷告诉他:“是啊,老管家,那两个小兄弟离世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谷雨呢,况且只有她每天在柴房来回出入,近日来还经常黏着小王爷不放,很是可疑啊。”
老管家一回到李渔的书房,就看到他坐在书案前安静地默默整理书籍,他盯着这个小王爷看了好一会儿,对方才头也不抬地对他道:“商爷爷,今晚你就去歇着吧,不用陪着我了。”
“王爷是要在晚上见厨房烧火的那个小丫头吧。”
李渔抬头瞥了他一眼,他继续说:“莫要被妖物迷惑住啊,小王爷。”
手中的书本“啪”的一声被放置下,李渔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她不是妖,她是我的朋友。”
老管家叹了口气,退出书房在外面锁住了门,罢了罢了,这个小王爷心智天真,早就被那妖物蛊惑了,还是让自己来帮助他保持清醒吧。
李渔看着那被锁紧的门渐渐笑出了声,索性也不再整理书,一股脑地将它们拂到地上。
没过多久,王府里住着妖精的流言便被传开了,说那府里的王爷被妖精迷惑还处处维护她,导致妖物在王府肆意妄为吸人精血致人死亡。鼎沸的民声传入深宫中的皇帝耳中,当时便下令——活捉恶妖!
在人们纷纷惊恐辱骂谷雨时,她被关到了府里的柴房,用粗大的锁链锁住手脚,饥饿到昏厥,奄奄一息。她不懂,为何要对她赶尽杀绝至此?她根本什么也没做,为何他们这样忌惮她?
混沌之际,她模模糊糊地听到了李渔的声音,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她疲惫地睁开眼,看到了他的一双急迫又温柔的眼睛,她诧异道:“你不是被锁在书房了么?”
“商岑每次都用这样的伎俩惩罚我,本王五岁时就学会怎么逃出来了。”他向来冷漠傲然的脸上出现得意的神色,“我带你走吧。”
李渔牵着她小小的手带她潜逃出王府,谷雨有些不放心:“就这样逃出去了,也有人会认出我的吧。”
一张冰凉的半月牙面具叩在她脸上,李渔又将另一张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她盯着他面具下不自然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轻声问了句:“你是相信我的吧?”
李渔身子一僵,似是没听清:“什么?”
“你相信我么?我没有杀人,我、我不是妖。”
他看着她的面具,极缓慢极缓慢地说:“我信。”
谷雨听到他的肯定顿时露出笑容,也没再提起此事,只是问:“我们两个就这样带着面具到大街上会不会很奇怪?”
天要黑了,李渔轻轻一笑:“不会,因为今天是花灯节,全城的所有百姓都会带着面具上街游玩,谁也不会认出我,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
她眯着眼睛笑了,也极缓慢极缓慢地说道:“我信你。”
五
身姿如树的少年牵着少女的手在夜幕下走着,人群渐渐拥挤,他们到了主街,成百上千的花灯将整条街照得极其明亮,宛如金色的游龙。谷雨被这样美丽的景色所吸引,不停地在每个小摊子前打量,最后被一个白玉锦鲤佩迷住了眼睛,那下面坠着长长的红色流苏。
李渔看了卖玉佩的掌柜一眼,那掌柜顿时善意地一笑:“这位姑娘,您是我今天的第一个顾客,这玉佩就算是我送你的了。”
“真的?”谷雨回头望向李渔,似是得到他的肯定。
李渔不自然地别过眼:“那你便拿着吧。”
谷雨宝贝地收起玉佩,心情大好地一蹦一跳地走着,却没注意到周围的人群中迅速地涌入一波黑衣侍卫,在无人察觉的时间里围到了谷雨与李渔面前,仿佛早早计划好了一般。
人群嘈杂地散开,精致的玉佩被踩在脚下,谷雨看着渐渐靠近她的个个携着长刀的侍卫,他们用光亮的刀指向她:“大胆妖物!竟敢来人群中作祟!我等奉圣上之命前来捉拿你,快快束手就擒!”
其实他们心里都异常地惧怕,眼前这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可是妖啊!说不定一个不注意他们就被她吸去了精血,这场仗定会是一个恶战了。
然而那个他们都以为异常强大的少女只是安安静静地回过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站得离她极远的李渔,眼睛雾蒙蒙的,似是在忍着泪。
她的目光似是对他良心的无声的审问,如芒刺在身,李渔垂下头,将拳死死攥着,指甲嵌入皮肉,尖刺得生疼。
一天前,他父皇的使臣亲自来到锁住他的书房同他说,只要他答应协助他们捉拿妖女,皇帝定有嘉奖,或许会通过此事同意他参政议政,拥有无数实权,他也会因捉妖而夺得全城百姓的拥护和赞赏,他会真正拥有属于王爷这个名号的权利。
李渔等这一天等了十几年,两个家丁是谷雨杀的,她是妖——这他都不信。但他还是要帮忙抓她。所有人都知道谷雨与他交好,或许只有他出面,她才会毫不反抗地妥协。
于是她也就真的妥协,她原本就是一个弱小的姑娘,哪有能力对抗皇家的侍卫?她低着头,发丝下的眼睛黯然神伤到没有丝毫光彩,侍卫长扯下她的面具,铁链缠在她的脖颈上、手上、脚上,然后她被他们牵着走着,她蓦然回头望向掉在地上的自己的残破玉佩,不顾脖颈上的勒痛,疯狂地想要抓住,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被拉向相反的方向,她跌在地上,用力向玉佩的方向爬去,指甲叩在坚硬的地面上渗出血丝,不知是什么人猛地踩在玉佩之上,同时将她全部的希望踩碎,她在一瞬间被卸去了力气,只用血肉模糊的一双手死死扯下了流苏。
她发出悲痛的恸哭声,眼角处还能睇见那个少年冰冷的面具和不为所动的身形。
不远处突然传来尖细的声音:“皇帝驾到……”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她跪在地上,突然出现皇帝递了把剑给李渔,要求他亲手杀了她。
“父皇,您只让我帮忙抓她,没有说要杀了她。”
“若朕现在便要求你杀了她呢?”
李渔把剑扔到地上,发出尖锐的响声,他说:“她不是妖。”
老皇帝轻轻一笑,“可你因为她是妖才助朕抓住她,现在又说她不是妖,那你就证明给朕看。”
天师拿着几张除妖符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李渔神色复杂地接过,他慢慢走到她面前,拨开她挡住脸的发,小心地问:“我可以相信你吧?你不是妖。”
她抬起头,眼泪从清澈的眼中夺眶而出,李渔拿着除妖符贴在她身上,她的嘴被封住说不了话,只能拼命地摇着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玉佩上的流苏。
天师念动咒语,除妖符蓦然发出光亮,皇帝大惊失色:“果然是妖!”
谷雨深深地望着李渔,在他不可置信的眼中看到渐渐被烈火吞噬的自己。
待火燃尽,只剩两只残破玉佩落在地上。
一只是李渔在不久前刚买给谷雨的,如今已然化作齑粉,而另一只……满是火焰烧灼的痕迹。
她本是小商贩丢弃在路边的残次品玉佩,一文不值,车轮从她身上压过,路人的脚从她身上踩过。
直到有天,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捡起了她。
“你和我一样都是被抛弃的吗?”
从此她就被少年时刻系在了腰间,他们寸步不离。
直到谷雨那天掉落了湖中。
若不是在水光潋滟间,她看到一个红衣女人的身影,或许她会永远沉落湖底。
“死物也有情意灵气出现了。”红衣女人呵了一口气,“你想成为人吗?”
她拥有了人类的双手双脚后,主动找到了自己的主人。
这个少年是这个府里的王爷,天生不爱笑,又是个古怪的脾气,可这样的他却让她忍不住想走进,成为一团明火温暖他的谷雨。
她知道可能从此万劫不复,可那双温柔的手,她依然忍不住想要握住啊。
她的真身被火焰吞噬殆尽,最后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身影。
——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
——我信你。
六
没过几天,柴房的两个家丁死亡的真相被揭开,实际上是仇家找上门动的手脚。当听到这个消息,全城的百姓都沉默了。
李渔在那晚后被皇帝赋予了政务,总算是在皇家为自己赚取了一席之地。不出几年,他的出色被所有百姓所认可称赞,老皇帝只好在驾崩前将皇位传给他。
李渔成了越国有史以来最开明仁德的皇帝,被载入青史。
又到一年谷雨,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个脏兮兮的小丫头,站在雕花长廊边向他眯眼睛笑着。他感觉到手中似有什么东西被攥着,张开一看是一块白玉佩。他匆忙地跑出去问她:“谷雨,是你么?”
小丫头只是笑着答道:“不是,我只是一个报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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