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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折梅伞》

楔子

陈留侯十六年六月初七,一代圣善明君苏鉴逝世。

留侯一生传奇,在位之时恩泽万民、抚定四方,开创诸多盛举,迎来大陈自开国以来一大盛世。

留侯患有疯病,以一把破损残伞为后,空置后宫。在位十六年,最终郁郁而终,要求帝后合葬。

知情人称留侯一生所爱之人与那把残伞有所关联。

这段禁宫中的千古深情被载入陈史,多年后终成茶余饭后之传说。

我是一把油纸伞,从我被制作出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清楚这一生的命运也只能是被遮在人的头顶,存在的价值不过就是替他挡下所有的冰冷雨水。

或许千百年后,伞柄伞面腐烂,我就会化作尘土的一部分,随风飘散。

我的主人叫容辞,但他还有一个名字。他是个琴师,但他还有个身份。

那日,我被置放在大街上某个要伞的摊子中最清冷的角落,不被敞开的伞面已许久不见阳光,而其他的姐妹都被敞开伞面置在摊子的最显眼的地方,模样花花绿绿,它们身上都有着美丽的春意盎然的图案,或莺燕,或牡丹,而我不过是一把模样纯白简单的油纸伞,这样的我无法被摆上台面,只能静静地躺在角落。

同是一起被制作的姐妹们一把一把地被来街上闲逛的富家小姐们欣喜地购走,而我满心期待地会不会有来带走我的人,就这样一年一年地想着,终于等到了容辞。

他背着七弦琴缓步走来的样子我至今难忘,不是因为一定会预料到他会带走我而有着深刻记忆,而是他那样风淡云轻的步伐总会是在平常百姓中鹤立鸡群,像一株高雅的白莲,轻易地就给人烙下深刻印象。

常年在我身边站着的小贩笑嘻嘻地问他要不要买伞。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摊面上的姐妹们,我知道他定会在它们中挑选出一样了,可他却是突然转过头望向我,清淡的眼眸中异常深邃,轻轻道:“这把好了。”说罢便伸出手握住我。

我已有许久未曾拥有被手覆上的感觉,况且他的掌心还异常温暖,我一个无心之物也第一次体验到了感动的滋味。

他的生活很简单,每日清晨背着那把七弦琴出门,半夜归来,无一天例外。

而我每日不过就是换了个地方继续进行从前的生活,一边在角落里静静地靠着,直到我都快忘了我这样待了多少天,在某一日的清晨,突然有一只手握住我的柄,提出门外。

冷雨潇潇,落在三月桃树上。

容辞把我撑开,缓步离开屋檐下,背着那把七弦琴。路上行人少有,春日的雨寒冷刺骨,打在我身上,发出噼啪声响。

待容辞顿下脚步,我才看到面前的修得绚丽的建筑竟是一个舞馆,牌匾上是规整娟秀的三个大字——拂华馆。

容辞是拂华馆的琴师,每日早出晚归,只是在舞姬卖舞的花台后的帘子里,为她们伴乐。

这是燕京里最有名的一家舞馆。每日都有许多达官贵族来这里花银子赏舞,看样子好像比那些逛青楼的清高许多,但本质其实别无二致。

这里的女子都很善舞,个个清凉打扮,看得客人们眼神发直,可反观正在抚琴的容辞,他基本上连眼睛都懒得抬一下,这个人心如冰雪股淡然澈净,高雅到极致。

但这一天来,我发现了在这些舞姬中,容辞只对一人微微有些不同。

当我看到他始终低着的脑袋抬起来,目光从琴移到花台上时,正是一个身穿深色紫衣的女子转着身形,所有舞姬就属她穿得最保守。

因隔得较远,我看不清她的模样,也看不到她跳舞时的身姿,但台下的客人们从她出场后就一直发出赞叹声音,我心想她必然是舞得极好。

我感到容辞对她的与众不同,或许因她本身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我发现他指下的弦扫得更用心些,而且目光也一直跟随着她的身影。他的所有情绪只能从他的眼眸中瞧出来。

无心之物,往往最通人情思,我望着他淡然的脸色和眼中掠过的一丝欣喜亮光,顷刻便明白了他的心思。

秦镂衣是燕国最有名的舞姬,我也相信她是十分出色的,否则怎么会让容辞这样的男子倾心。

似乎是好运终于笼罩了我,这几日乌云黑压压地欺在半空,雨帘不断地把天地间浇得朦胧混沌,容辞日日都带我出门,目的地却永远都是那个舞馆,迷去后毫不理睬任何人的搭讪或招呼,总是眼神淡然地直径走到珠帘后。

那里的一方小小天地似乎是容辞的专位,他每日都自己一人在那里坐上整整一天才离去。

他也就是坐在那珠帘后,才会在紫衣女子开始跳舞时微微抬起眼,每次我湿答答地靠着珠帘后的一边墙壁望着容辞欣然的眼光,都为他感到阵阵心酸。

可惜我也只能看到她的一抹身影,而不能仔细打量这个女子究竟是何等芳容。

许是老天眷顾我的想法,或许顺带着眷顾容辞的想法,今晚他背着琴提着我离开舞馆时,在门口碰巧遇见身穿紫衣的女子。

容辞脚步一顿,两人对上面。

我隔着珠帘看了她好几日的身影,今日总算是可以细细打量,她身姿窈窕,容貌也生得好看,柳眉杏眼,笑容明朗,实是不折不扣的美人。

我看向容辞,对方一副凉薄清淡的模样,一眼都吝啬给予给她,嘴唇却轻轻抿着。我心想他这人真是能装。

到底还是对面的女子先开口:“容公子,近日天寒,小心不要染上风寒。”

容辞已抬脚从她身边走过,我以为他又会像之前对其他的舞姬那样闭口不言,可事实却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容辞在经过她身边时轻轻顿住脚步,脸色仍是淡淡的:“自然。”

可却把我握得更紧了一点。

“秦姑娘也是。”语气竟然不觉捎上了儿分柔和。

我的主人,他总是这么出人意料。

他正欲迈出门槛,秦镂衣却转身叫住了他:“公子请留步,明日奏乐时的曲子有些改动,可否先与我排练一遍?”

拂华馆的舞姬和客人早己走光,只剩他们两人,秦镂衣踏上花台,容辞在台前置放好琴,他所在的位置是每日来赏舞的客人们所在的地方,是赏舞的绝佳地点,我替容辞感到高兴,他终于可以不用在她的背后,隔着珠帘远远观望她了。

我也不由得兴奋,终于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秦镂衣跳舞时的身姿。

容辞一挑琴弦,琴音自他指间流淌出来,我偷偷想,这个人,他弹琴真好听,弹琴的样子也好看,可惜他不是为我弹的。

台上的紫衣女子自琴音被挑起便蓦然蔓开身姿,脚下似踩着红尘万丈,指尖却端庄出一朵幽然的素兰,似一只翩翩紫蝶。

她的舞实在美妙,需当得起一舞倾城的荣誉,需当得起风华绝代的称赞。

我没想到这支舞会这么短,又或许是我太过贪心,赏舞赏舞,看她的舞果然是一种欣赏,容辞他现在应该很高兴吧。

曲子的最后一个音被扫出,秦镂衣也踩完最后一个舞步,她定定地看着容辞清淡的脸色,浓丽的眉眼惹人心悸。

垂下手臂,来到他面前,她笑着道:“今晚实是麻烦容公子了。”

容辞转过身,淡淡着:“无妨。”便提起我。

我失望地看着他,他心里那么喜欢秦镂衣,表面上却要装的这么冷淡。

他缓步走到舞馆的门口,望着外面的凉雨,突然转过身看向那个美雨的女子:“正下着雨,秦姑娘若是没有纸伞的话,便将在下这把拿去罢。”

天边下弦月弯弯,轩窗开得老大,浓稠的月色洒进屋子。

我被置在桌案旁,女子换下在台上华贵雍容的紫衣,卸下表演时的珠钗,眼神总是不经意地瞥到我这面,我读不懂她的目光。

其实我明白我对容辞来说仅是一样物品,廉价平凡得可以随时丢掉,虽然我知道他把我交给秦镂衣并不意味着他舍弃了我,但这样的行为依然让我感到通体冰凉。那么随便,没有一点犹豫。

我本就不是人,不该有什么想法情感,和秦镂衣相比,对容辞来说当然也是她更重要,对于她,容辞做什么都会破例。

秦镂衣并不着急就寝,一直在梳妆镜前坐着,面前的古铜镜的边饰勾着繁复的花纹。她两手在不停地捣鼓着什么。

我看去,她一手握着一把短刀,另一手正拿着一块绢布,仔细地擦拭着。

这不该是个舞姬该有的东西,起初我还以为她不甘于某种局面形式或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要寻短见,后来发现是自己自作多情。

明晃晃的短刀映着白光,她忽地舒展开一个媚丽的笑容,我仿佛看到十分危险且致命的一朵罂粟花渐渐盛开,花瓣是冷冽的刀影,而她浓丽的眉眼在绽放的刀影中一寸寸地冷起来。

扑棱一声,轩窗的方向传来声响。我望去,窗沿上刚刚落下脚的海东背扑腾着翅膀。秦镂衣走过去,自它爪子上取下装有信件的竹简,它飞走,她手里却多了一块巴掌大的丝帛。

我实在没有兴趣去探寻人家的秘密,可要死不死,以我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那丝帛上的字迹,一字不漏。

白布上呈现“一月内取苏鉴性命”的几个黑字,秦镂衣淡淡一笑,转身将丝帛靠近灯盏上的烛苗,火苗舔上来,顷刻化为灰烬。

但愿这道命令上的苏鉴与那个陈国的世子是两个人,否则定然是要牵扯出一系列国家大事:未来陈侯被刺杀,暗卫们就要抓捕凶手;陈侯第一继承人死了,第二继承人、第三继承人以及或许第四第五第六继承人就要互相敌对;新陈侯上位后,又要考虑治国之事;还要考虑皇帝的登基大典结束后必须还得举办皇后的册封大典;嫔妃们争风吃醋要想着如何化解;有皇子出生后要起名字和考虑封世子一事……结果就越扯越远了。

这与我都没什么关系,主要是因为我想象力很强,替他们把该操的心都操了一遍,结果并没有什么用。

不过显然秦镂衣接到的这个指令不可能是与那个陈国世子重名重姓的小人物,否则何苦费这么大周章。

陈王近年来患病,大权基本上都在陈世子苏鉴的手上,苏鉴是治国人才,工于心计。而给秦镂衣下达命含的人要计划刺杀世子鉴,分明是要夺权,这显然是王位第二第三乃至第四第五继承人要办得事。

这我都不震惊,让我不能接受的是秦镂衣竟然真的是个刺客。

也不对,让我真正不能接受的是容辞竟然喜欢一个身为刺客的秦镂衣。

不过他应该是不知道她真实的身份的。

是的,他不会知道的,在他的心目中,秦镂衣是个美丽圣洁的女子,这不也就是他喜欢她的原因么。如果他知道秦镂衣是个刺客,其实背景十分复杂黑暗,那他会很伤心的吧。

翌日秦镂衣把我交到容辞手上时,他手心暖暖的温度让我不禁感到熟悉亲切,正如那日他把我从摊子的角落中取出那般。

我与他才仅仅一晚不见,我便打心底里想念他。

容辞夜晚把我带回家,直直地看着我,眼中竞是淡淡的笑意。

他有着墨画一般的眉目,笑起来十分好看,我喜欢看他的笑,只可惜他不是对我。

许是从他把我借给秦镂衣开始,我存在的意义对他来说便是另一种价值,他想象着那个女子也曾亲手握住我的伞柄,也曾亲手收起。

他这样对我笑,却是在对着秦镂衣;他望着我,却是透过我望那个紫衣女子的身形。

似乎从今往后,我的价值再也不是遮在他的头顶,为他挡住所有冰冷的雨水,而是让他借助我,来想念他心爱的那个姑娘。

我很难过,感觉身体中哪里空落落的,可我对人的思想情感并不是了解很多,无法完全表达这样的心情。

我只是,只是突然很羡慕人类,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有情感,而我却不起能。

所以我看到了姽婳。

然后重新出现在容辞的世界里。

我躺在容辞的院里的那颗大榕树上,在他路过时翻身落下来。

容辞手一伸,就能将我接住的那种距离。

——可偏偏他没动。

于是我摔到地上。

要不是我体内有九和香的秘术,我直接就摔得七窍流血了。

我看着容辞的眼睛一瞬间眯起来。

九和香可以令我的五感全部变明晰,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扑通扑通,心跳得也很快。

说来惭愧,我模仿了他最喜欢的秦镂衣的装扮,穿了一身紫色。

虽然我是一把白色的伞。

不过好在容辞爱屋及乌。

他半晌艰涩开口:“你是?”

我歪着头,微笑着说:“主人。我是您的伞。因为您对我倾注了情感,加之天地灵气,所以我才能修成人形,幻化成你最喜爱的姑娘的模样。”

容辞皮笑肉不笑:“我喜欢的姑娘?是你这幅模样吗?”

至少衣服的颜色是的呀。我在心里这么说。

总之,我缠上了容辞。

他走到哪儿我就走到哪儿,和之前作为伞时也没什么两样。

某一日,容辞不耐烦地对我说:“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说:“你是我的主人啊。我跟着你就像以前你带着我出门那样。”

容辞:“不是雨天,没有打伞的必要。”

我没再说话,眼看着容辞越走越远。

当天,院子里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锦袍玉带,前呼后拥,唤容辞为“兄长”。

他的侍卫直接就将我抓住,按在地上。

那人摸着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我,上下逡巡,像蛇一样潮湿诡异:“兄长身边什么时候有女人了?”

“喂,小美人儿,苏誉人呢?”

苏誉?

我猛然怔住,想起了刺客秦镂衣接到的那张密令信,整个人遍体生寒。

那人粗鲁地捏住我的下颌,拍拍脸颊:“你告诉苏誉在哪儿,我就放了你。”

我才发现自己对容辞一点也不了解,他离我那样远。

“不说么?”他挑眉,我依旧不说话。

他仍有耐心,从待卫手里拿过一把铮亮的刀,当即就贴上我的脖颈:“虽说我向来对美人儿有耐心,不过只是对聪明识时务的。”

直到被绑上马车,和苏衡以及他儿个心腹共同前往康城时我才缓回神来,苏衡以为我和容辞的关系很好,容辞会维持他贤良的世子形象从燕国奔回陈国康城让苏衡放了我,可苏衡不知道,容辞不会来,他也不会记得我。

他是陈国的世子鉴,可是我更喜欢叫他容辞,这是我所了解的他的名字,我不管他是什么陈国世子,众人口中冷血箱明狡猾的苏鉴,容辞就是容辞,面容清淡实际却十分温柔的容辞。

在我到达康城的第三日,苏衡终于没有了耐心,他把我关进了牢房,用了刑。

第五日,牢头对我说苏衡吩咐让我去见容辞。

他来了。

我很害怕,也不敢相信,容辞他是来找我?

我很想见他,可是以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敢去见他,我在逃避的不是我与他的相遇,而是在逃避他看到此时我满身是血的样子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拼命摇头,牢头没有办法,去请示苏衡的意思。

半晌他重新回来,和几个人一同站在牢房门前,我第一眼就看到其中身穿白衣的人,我看不懂他的脸色,他也一句不言,只是直直地盯着我看。

许久,容辞才看向苏衡,眼神泛着冷意,似巅峰之上万年不化的冰雪,不像是我熟悉的容辞,他说:“我告诉过你,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苏衡嗤道:“兄长,你也看到了,为了逼你回康城,我可是费了不少的心思,这女人是你的新欢吗?倒是很漂亮,我都没舍得去划花她的脸呢,你果然还是怜香惜玉。”

容辞突然笑起来,明明是十分漂亮的笑容,却让人感到刺骨冰冷:“阿衡,你还是没有一点长大。”

一边说着一边对着牢头道,“开门。”

牢头愣了一会,容辞冷冰冰地看着他,他才缓过神来开了牢房的门锁。

容辞来到我面前,蹲下身。

我清晰地看到他,容辞,他在我面前。

我想哭,可是我不能在他面前哭出来。

他是我喜欢的人,就算我被用刑、就算我感到身上的伤口很疼,我也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得懦弱,我需得在他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

正沉没在伤感中,耳边一声“冒犯了”低低响起,身子忽然一轻,被容辞凌空打横抱起来。

我浅浅地抽了一口气,他直径离开牢房,一眼都没有再看向苏衡和其手下,步伐依然闲庭信步,丝毫不见累赘模样。

离开苏衡府邸一路前往世子府,府中待卫待女见到我纷纷倒吸气,容辞冷静吩咐:“找大夫来。”

正当要他要迈进某个房间的门槛时,身后便传来一个少年的清朗声音:“哎?世子,我还以为您对那个舞姬痴情的很呢,您终于放下她了?您怀里这个,这是我们来来的世子妃么?”

我微微侧过头,少年身着一袭湖蓝色锦织袍,模样俊朗得很,尤其是有着一双小鹿眼睛,干净纯粹。

只不过我听到他的话,心里一沉,可我和容辞紧紧贴在一起,并没有发现在提到秦镂衣时,他有什么类似突然怔住的特别反应,但也有可能是人家反应了我没感觉到。

蓝衣的少年仔细地望着我,“哎,世子妃怎么浑身是伤啊?世子您……”

他话还没说完进来一个老大夫,对容辞微微行礼:“世子。”

便被容辞关在门外。

容辞对少年的话不以为意,把我放到床上,没等他说话,门突然被叩响,

老大夫依言检查我的伤势,容辞在一旁沉默站立着,半响老大夫对他说:“这位姑娘不过受了些皮外伤,并无什么大码,敷点药,好好包扎一下就没事了。”

容辞眼神深邃,打了老大夫的赏,遣众人都退下,他沉默坐在床前,拿起纱布仔细地包扎起我的伤口,良久才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不等我做出回应,他又说,“我从来不会让别人受我的拖累。”像是自言自语。

“你是为我受伤。抱歉。”他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直直看我,眼眸黑如古潭,“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会尽全力去满足。”

我觉得容辞没什么可道歉的,就算我自愿受刑那也是我的执念和想法,因为我喜欢他。

他包好了我的伤口后,突然问道:“说起来,我到现在还不知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搁在一般人来说十分简单、无需思考的问题,我被它难住了。

我自己未曾给自己起什么名字,也没想到变成人后还会有一天被容辞问名字。

他又问一遍,我知道这次自己怎么也逃不过去了,猛然想起自己是在十六年前的七月初七被制作出来,于是道:“七七,就是数字的那个七。”

他眼角含笑:“七七?”

这算是他对我笑得第二次了,没等我想继续多看几眼这样的笑容,他便及时收了回去,把老大夫留下的药递给我让我按时敷,我刚应下来,门又被叩响,频率明显急躁了许多。

容辞淡淡着:“进来。”

那人得到批准推门进来,我见是方才那个蓝衣少年,他来到我面前问道:“你怎么样啦?”

笑容明朗,涉世未深的模样。

我摇摇头,少年啧喷了两声,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着:“看来世子真是放下秦镂衣了。”

我的心又沉下去。

容辞起身打断他:“事情都处理好了么?”

“当然啦,嘿嘿。”

容辞看我一眼,对少年道:“你先出去,到书房等我。”

待少年离开,容辞对我叮嘱道:“你要是有哪里不适就来找我。”

我看着他转身,憋了半天,觉得眼角都红了,却只憋出来蚊子似的几声哼哼:“那姑娘不好,她要杀你,你不要喜欢她。”

他转回身看着我,大抵是没有听清,这不怪他,因为我自己都没法仔细听清,他说:“什么?”

我抽了抽鼻子,却失去再说一遍的勇气,摇摇头:“没什么。”

容辞深深看我一眼,推门离开。

我想来想去自己怎么就说出那样的话,最后苦想无果。

因为容辞下令让我在这里养伤,平日我便在世子府随处走动,偶尔容辞会来看我,不过时间很短,短到我连主动与他搭话的机会都没有,他平日都在书房里处理政事,只有在晚上时才能抽出一点时间。

今天也是,他正要走,我心里想着他有他自己的事要办,不该打扰他,可还是鼓起勇气自私地问道:“主人,可不可以弹琴给我听?”

他身形一顿,在门前停住,片刻回过头来,明明没什么表情我却看到了神色中的一抹温柔,容辞的少见的温柔。

“你想听什么?”他对着旁边的待女招招手吩咐把他的琴拿来,便在我面前坐下。

我没想到他真的要给我弹琴,不过是想多留住他一会儿,甚至都想好了他拒绝时的神态和语言。

我听过容辞弹琴,他弹的曲子那样好听,不过他是为别人而弹,或是对着原形的我而弹,我想真正地听他弹一次琴,用我现在所拥有的耳朵,我甚至可以用自己的全部感官,留住他在我脑海中的印象。

我舔舔嘴唇:“什么都可以。”

容辞把待女刚刚拿来的琴置到低案上,指间一扫,琴音似淙淙清泉流淌过来,空灵清脆的调子把一幅翠林密竹、扑蝶啼莺的画面勾勒出米,这不是他为秦镂衣弹过的那个曲子,也不是他曾弹过的任何一个曲子。

那晚的气氛太过静谧美好,轩窗外明月如盘,晚风掃晃梧桐,容辞就就在我面前,我无数次幻想过的情景真的在眼前实现。

曲终了,他闲闲地把手指搭在琴弦上,我终是没忍住问他:“这首曲子叫什么?”

“随便弹的,没有名字,你喜欢?”

我点头,其实只要是他弹的我就都喜欢,只不过这个曲子是我第一次听,我可以自私地觉得这是他特意为我挑选弹奏的曲子,而且只为我一人弹过。

容辞:“我明日再来,你休息吧。”

我得让他觉得我是懂事的样子,好不至于让他觉得我烦,于是拼命点头,做出理解神色,望着他离开,只不过似乎在他转过身的刹那间看到了一抹笑容,那样温柔好看的笑容。

容辞每日的政事很多,最近更是抽不出来空,虽然他还极力坚持每晚来看我,但我觉得也得给他自己留一点时间,虽然我很想见他,哪怕他在我这儿整整一天呢。

我每日无聊到要命,我这人就是闲不下来,一闲下来就难受,所以每天都要去世子府的后院去逛几圈,前院是不能去的,容辞作为世子,经常要招待许多客人。

在世子府里,经常有许多八卦和秘密被侍女们嚼舌根子,虽然我一向唾弃这种做法,不过今日让我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不得了的消息就是那日的蓝衣少年就是曾经我听说过名字、据传暴躁狠厉的、苏誉世子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林亭魏。

林亭魏似乎与容辞关系颇好,经常可以看到他在世子府里出现,我正好碰见他的几次他分别在斗蛐蛐、爬假山和与府里的待女开玩笑打闹,像个几岁的小孩子,一点也没有能下令斩杀大臣的气势。

今日我碰巧再次在府里碰到他,他正在一棵歪脖子树底下哼哼,我看四处无人,便上前去问他怎么了,林亭魏包了包泪:“姐姐你扶我一下,我摔到腿了。”

我依言扶起他,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看到一只鸟儿从树上的巢里掉下来,想把它送回去,结果没踩住不小心择下来了。

我苦笑不得,这少年还挺善心。

他揉了一会儿自己的腿,感觉没什么大碍,又活蹦乱跳起来,问我几个关于容辞平日如何待我、我感觉他还喜不喜欢秦镂衣的这类问题,最后我忍不住问他:“你们世子,真的那么喜欢秦姑娘么?”

林亭魏挠头道:“我觉得是,燕国使臣几月前带着众多舞姬从燕国来到陈国为世子进舞庆祝生辰,可世子只看中了其中的秦镂衣,后来还不惜假装称病随秦镂衣到燕国,听说还拟了假名到她在的舞馆做琴师……”

他与找说了很多,关于我所不知道的,容辞和秦饺衣。

我感到自己那样多余,甚至自作多情地认为我对容容辞有什么个同,结果今日可悲的发现,他对我确实有不同,不同的就是他很感激我,对我有愧疚。

我一瞬间渺小下去,纵然秦镂衣不在这里,让容辞深深喜欢着的秦镂衣不在这里,我也感到有一双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我,还盯着我对容辞的爱慕之心,告诫着我不该有非分之想。

几日过后,容辞已没有时间来有望我,听说他很忙,常要与亲信谈论政事。

后来,有人来了,从书房里带出了容辞。

那人是多日未见的秦镂衣,我日夜为之惊恐着的女人,她是被陈候请到康城进舞。

容辞听说这个消息,简直没有任何迟疑地就从世子府奔出去了。

我暗暗地想,丫的,这个人他真是太讨厌了。

但事实证明对于容辞我还是很心软的。

听说被九和香滋养而生的魂魄都有着怨气,一定不得善终,若是执念太深怨气太重,则会影响周围凡人。

我偷偷跟着他出了世子府。

康城有拂华馆的分馆,容辞他正是来这里见秦镂衣,因我要一边躲着他一边又怕跟去,这就着实很费精力,导致容辞都进去一炷香的功夫后,我才通过贿赂来到高台上的一处凉亭,看到对面凉亭中端坐着的紫衣姑娘和摆弄着一套茶具的颇有闲情逸致的容辞。

两人似乎在交谈什么,秦镂衣一副笑吟吟的善良面容,容辞认真地听她讲话,不时搭话。

有五个字可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要气死了。

枉我担心他有生命危险费劲巴力地跟来,还想着要是秦镂衣对他行刺我也好能先为他挡一刀让他有机会逃或者叫人,真没想到他竟然在这轻松地谈笑风生。

我的担心显然多余,抬脚正欲返回,却发现对面亭中的两人的目光齐齐落在我身上,我一见四周没有隐蔽之处,脸红了大片,但气势不可丢,我抬头瞪了容辞一眼,在他微惊的神色中准备沿路返回,偏偏他抬高嗓音让我听见:“你怎么来了?”

我想我快哭出来了,一边狠狠抬脚一边狠狠道:“路过!”

我故意放慢脚步,想听听容辞说什么,可他竟然什么也没说,反倒是秦镂衣轻笑着:“小姑娘好像气得不轻。”

容辞还是没有答话。

当晚,我自己一个人在床上躺着生闷气,门突然吱呀一声响动,我一听那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明明应该保持有礼节的样子,但我不知为何,许是气得头都昏了,就赖在床上直蹬腿:“世子你不去陪你的那个秦姑娘,来看我做什么。”

说完心想我估计死定了,又想想觉得自己脸皮真厚。

有饭菜的香味,他顿住脚步,在床侧坐下:“七七,你怎么这样小孩子脾气,我听说你没有吃晚饭。”言语间竞然有笑意。

他竟然没有骂我,我坐起来,迎着月光,我看到他竟然真的在笑,那样温柔的笑容,我感觉自己快要溺死进去,后来又暗暗给自己一嘴巴,真没有志气。

他把饭菜递给我,抬了抬眉,我心想,是原谅他好还是不原谅他好,但他都主动来看我了,不原谅好像也不是那回事,我别开脸接过来,不去看他:“我不是因为你才吃的,我是因为我饿了。”

容辞脸上笑容愈盛,在我狼吞虎咽时扯来一个要命的话题:“你是怎么知道秦镂衣这个人的?”

我一下子被噎住:“她跳舞很好看,在九国中都是很有名的。”

他不依不饶:“那你又是如何知她来到康城的?”

你大爷的要死啊,我舔舔嘴唇:“是……府里侍女们说的。”

他又笑:“你还知道我去陪她了。”

还有完没完,我道:“也是待女说的。”

他一挑眉,这个动作真要命:“真的?”

我从容点头。

他还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刚刚说的,那个是什么来着,啊对,‘你的那个秦姑娘’?”

我感觉我快要被最后这个问题问哭了,死命憋住眼泪:“还不是因为你……你……你喜欢她!”

他似乎明白过来,似笑非笑的:“哦,这样啊。我喜欢她。”

就会欺负人!我把他推开,又躺下自己生闷气了

他靠过来:“怎么?不吃了?”

我狠狠道:“不吃!”

他皱眉:“为什么?”

我把眼泪憋回去:“我不饿!”

他笑:“可你刚才说你饿了。”

我咬牙:“现在不饿了!”

他真烦人,我暗暗骂道。

他眯起眼睛:“不饿也要吃。”

“那就撑死了!”肚子却不合情意地抗议了两声。

我红着脸再次坐起来,从他手里抢过饭菜:“你走吧!”

他四处看看:“这里……好像是我家。”

我再次把饭菜推到他手上。

“你不是有一大堆政务要处理的么,还在这浪费时间做什么。”我违心说道,心想他要是走了我就再也不理他了,他要是不走还赖在这里我也不能理他以此来考验他的决心。

他许久未答话,也没有脚步声,我纳闷地翻个身看向他,容辞还在那里坐着,好像在沉思什么,气氛安静地诡异了。

许久,他才道:“你好好休息吧。”

我木讷地抬头看他,他站起来,我又低下头,感觉眼睛酸胀得难受,估计都红得不成样子,好在容辞并没有特意来看我的眼睛。

我暗暗抗议着,以后绝对不再理容辞了!

秦镂衣为陈侯进舞确实是真事,听说陈侯在宫里摆了宴席,容辞自然是去了,而我不能去,甚至连好玩的林亭魏都在,我只能和一群不好玩的待女在府里聊天,听他们讲八卦来让自己开心开心。

她们讲的八卦向来无趣,偏偏今日的是关于容辞的,即便再无趣我也竖起一双耳朵仔细听着。

其中有一位道:“你们昨夜都听到了么,世子他啊,在房间里弹了好久的琴呢,还不允许人打扰,会不会跟那个秦镂衣有关啊?”她是容辞的侍婢。

另一位接话道:“对啊对啊,世子昨日不就去见秦镂衣了嘛,他曾经就在拂华馆为了她做琴师呢!除了秦镂衣,世子还给谁弹过琴。”

又有一位:“谁说的,世子也给七七弹过啊,”

她正好坐在我身侧,用手肘戳了戳我,

我缓过神来,她眯着眼睛贼笑着,“是不是?七七?”

我愣住。

又有人道:“世子贤德,因七七姑娘身体抱恙,就无事为她弹了一次。”

众人表示理解,我垂下头,她们这番话又提醒我一遍,果然是因为容辞他对我有愧疚才对我与其他人不同,况且他本就是被天下人称为贤德的世子。

他怎么会喜欢我呢。

我魂不守舍地走回房间,觉得再和待女们聊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让自己徒加伤感罢了。

终归我没有秦镂衣那样的好运气。

在走回房间的途中,却遇见了一件大事。

我被绑架了。

原本我这贱命一条,就算不被用来威胁别人最后也会因使用九和香的代价而死去的,算不上什么大事,问要命的就是我作为人质被威胁的人偏偏是容辞。

能在世子府里光天化日之下抢人,显然势力不小。

我被绑到城中边界的一处荒凉村落,手脚被缚住,嘴里被塞了一块巾帕,看清楚身处茅草屋的墙角处。

两个穿着黑衣的杀手冷冰冰着一张脸守在门口,一个看起来像是头子的人半蹲在我面前,要往我嘴里塞不知效果为何的药,我拼命挣扎,他面露恼意,一个巴掌掌捆下来,他卡住我的脖子,药丸滑下肚子,我惊恐地看他。

他闲闲道:“软骨散罢了,企图逃走是不可能了,你就老实地在这待上儿天吧,看看苏鉴会不会顾及你这个小情人儿。”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容辞心上的人是秦镂衣不是我,他们许是得到了错误的情报绑错了人,我挣扎片刻,好歹让我说一句话,可渐渐使不上力气,我心一沉,没想到这药这么快就起了药效,身子瞬间疲软下去,连坐都坐不住,只能倒在地上,却是死命瞪他。

“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黄毛丫头,原来苏鉴喜欢这样的?真是无法理解。”他摇摇头,对门口

守着的其中一人道,“完成任务了,给殿下传信吧。”

那人低低应一声,我心下考虑着,果不其然,被我猜中,绑我的人正是陈王位第二第三乃至第四第五继承人的其中一位,怪不得要威胁容辞了。

只是可惜他们和我一样笨,若聪明点绑来的是秦镂衣,容辞估计连宫宴都顾不上就赶来了,后来想想秦镂衣根本没有被绑走的可能性,她和容辞都在宫里,容辞一定会死命护她,怎么可能让她有机会沦落到我这般境地。

我苦笑一声,不知是因为草屋的地面太凉还是什么,我的身子和心竟然也一点点冷下去,四肢百骸皆被冻住,想蜷蜷身子都不能。

我望着棚顶,心里想着,容辞,你在哪里,这里好冷,我好害怕。

就这样一直拖了五天,我期盼容辞会来救我的希望随着每日的落日一点点被磨灭,在委届中倔强地憋住眼泪,心里大骂着容辞是混蛋,活动着没有知觉的手,一边咬牙一边决定自救,好在等到夜晚这三个看守我的黑衣人终于忍受不住困意睡了过去,我是不困的,我都在白日里都睡饱了。

我拼尽一身力气移到有着倒刺的木柱前,上下活动双手,用上面的倒刺米隔断绳子,手却不经意地被划伤,有温热的液体留下,我咬紧牙,继续割绳子,等终于觉得双手的束缚松开,简直欣喜地不能自己,我甩甩手,才发现其中一手满是鲜血,是伤口流出来的。

没有在意。

我解开自己身上的绳子,终于可以活动,只不过没有多少力气,他们每日都会让我服一次软骨散,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不是人类,身体构造与人类有异,软骨散的功效不过在我身上有效片刻而己。

我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草屋,外面冷风阵阵,在这荒芜的地方犹显得诡异可怕,并没有想象中的美好的朗月繁星。

我不能等死,跟跄着出去好几步,渐渐身后的茅草屋已经望不到了。

我的方向感很差,就算不差我也不知道哪条是回康城的路,在这荒郊野岭,我若是选错了方向,或许就会越走越远,离康城越来越远,离容辞越来越远。

山峦似野兽血盆大口中的獠牙,枯死的老树似沉默的鬼影,脚下杂草乱生,稍不留神就被绊倒在地,我感到身上火辣辣地疼,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弄得满身泥泞。

望着前方无尽的夜路,突然就没法侧强坚强下去,突然肩背就不能承受很多东西,我蹲在地上无助地嚎啕大哭,自离开容辞、被绑后第一次这样哭出来,我一遍遍地想着,容辞,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可这终归是我的异想天开,他怎么可能来找我。

哭了许久,也没觉得有一点好受,相反还考虑到可能会被那三个黑衣杀手寻到声音追过来,我只好再次站起,乌云却不合时宜地笼單过来,无根水似千军万马奔腾而下,大雨顷刻滂沱。

已不知道脸上的冰凉的水是天上的雨还是我的眼泪。

狂风大作。

我暗骂这鬼天气,一边骂一边迈着步子费力走着,每走一步都像是割着一点意识。

我笨手笨脚地摔倒下去,脸都沾上泥士,明知道眼泪无用,却不能克制。

容辞,你在哪里,我该怎么办。

这些雨并不是什么委屈到不行的事,毕竟我曾是一把纸伞,生来的命运就是要挨雨浇,事实证明变成人后果真身体也变得娇弱起来,只感到身子疲软无力,脑袋昏昏沉沉的。

这个叫什么来着,人一受风寒就得的病,对了,是发热。

明明是受冻却浑身发热,这可真是奇怪。

果然是我有所耽搁,发现我逃走的三个黑衣杀手不依不饶地追上来,我用尽浑身力气拼命地跑,奈何是个病体,等我发现肩膀被人一下子狠狠摁住时,瞬间感到小腿传来痛感,根本逃不了了,只想着完了。

血液进射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中,脖颈突然被什么温热液体溅到,肩膀上的外力消失,我侧眼一望——身侧之人执着一把长剑,有血顺着剑身往下淌,白色长袍晕开一抹刺眼的红,似一朵胭脂。

几天不见,他一副狼狈模样。

我以为是自己花了眼,直到一声沙哑嗓音低低响在耳边:“七七。”

但愿我没有听错,我仔细看他,似隔了千山万水。

他深深望着我,蓦地将手搭在我肩上,越过肩膀横在胸前搂住,我听见他慌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许久许久,他似乎才有力气说出话:“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嘴唇贴在我耳畔,我竟然感到他在发抖,那样从容高雅的容辞,竟然也会有如此失态之时。

我也在他面前失了态,明明告诉自己不能哭了,在他没出现之前我自己已经哭了很多次了,我多想让他看到我坚强的一面,可是却做不到。

我脑袋昏昏沉沉的,只是之前还得提着胆子顾着一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现在他在这里,我可以完全放下心,再也不必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所有的不安都羽化飞灰,我想做出无谓模样。

却不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颤抖了,眼泪涌上来:“容辞,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他身上有淡淡的清爽香气,冰冷手指抚上我的眼睛,一点点揩拭掉雨水和泪珠,他好像比我还要紧张,那样小心翼翼,好像我下一秒就要消失一样,我真不理解他到底在紧张什么。

他的声音极轻极轻:“七七,你吓死我了。”

我抽噎着,他一定是觉得我很可怜,那种怜悯一只被孩童打伤的小雏鸟的感情,如果是喜欢多好,如果是爱多好。

他抱起我,小心避开腿上伤口,我估计是那三个杀手向我腿上制了一刀。

我下意识搂住他脖子,换了角度才看到地面上躺着的三个尸首外加一只看起来刚刚断奶的一匹灰狼,凶恶的眼瞳里冒着幽幽绿光,倒在一片血泊当中。

我身体一颤,杀手三个加起来不及这只狼一头恐怖,狼的喉咙被利索割断。毫不迟疑的剑法,快到甚至不等它痛得嚎叫就死去了。

我考虑到很多危险,独独忘记雨夜里觅食的野兽,险象环生,遍地危机,它跟了我或许己有许久,估计在一直考虑这满身泥泞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东西,能不能入腹,我却不自知。怪不得容辞那样紧张。

容辞呼吸声渐渐平稳,他身上都湿透了,他小心问我:“还有哪里受伤没有?痛要同我讲。”

在我决心使用九和香时就想好,对于我的心上人,我要把所有的快乐和幸福说给他听,把所有的难过和委屈说给他听,一个人找到一个喜欢的人多么不易,我应该牢牢抓住他,我想告诉他对我有多重要。

可此情此景,我却什么也说不上来,我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信誓旦旦,在他面前,都会消逝不见,只留下羞涩和担忧,担忧他会拒绝,至少现在在他没有拒绝时我可以去妄想一会。

没走多久,不远处的林子突然谅起飞鸟,片刻后十几个黑衣人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像从地底钻出来的一样,齐齐屈膝半跪下:“属下来迟了。”动作整齐划一。

拾头见容辞抿得紧紧的唇,被雨水浇湿的贴在脸颊上的发,泛着冷淡神色的双眼,我从来见过容辞露出过这样冰冷的神情,像是严冬里的深水一点点冻结。

他轻飘飘地望着他们:“主子已经拔完了剑救完了人,护卫才不紧不慢赶到,潜过来还要惊起飞鸟。吃错了吗?”

这样威严的语气让他们更深地埋下头颅,容辞再没睇去过一眼,一边走一边淡淡问道:“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在哪儿等着?”

其中一个抱住拳:“离此处不到五里。”

容辞没继续问下去,淡淡吩咐:“无需理睬,我们回康城。”

一路无话。

众人齐齐应答,容辞揽在我腰上的手更紧了一些,迈开步子,被他抱到附近的客栈,客栈走廊留下木质地板暗哑的呻吟,护卫将房门打开。

他把我放到床上,仔细检查我腿上的伤,还不忘问我其他地方有没有伤到,最后叫来大夫,全程没有见他舒展一刻眉头,我也有些被他吓到。

他唤过护卫一件一件地吩咐事情,命人准备好浴桶后便要离开留我自行处理,我几乎想都没想就抓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里?”

他现在在我身边,我真怕下一秒又要丢下我一个人,他深深看我一眼,脸上终于有一点笑意:“等你沐浴完我便来看你。”

草草处理完腿上的刀伤,沐浴后换上干爽衣物,我倒在床上,感到有些冷,抱住肩膀盖着锦被,屋里很暗,烛火快恢欲灭,屋外雨帘倾盆,不时响起轰笛,我缩在被子里,一遍遍想着容辞你怎么还不来。

就那样不自觉地睡着,等我晕晕沉沉地醒来时,先反应过来的就是贴在额间的手,反复试温,正是夜半,四周静谧无声,雨有减缓趋势,床前人影借着昏暗烛光打量着可辨是容辞,他终于来了,我怔怔地望着他,他眸子深海一般的黑:“你在发热。”

容辞的神色及其严肃,眉死死锁着,他低声道:“来人。”

人下一刻果然来了,容辞阴沉着脸吩咐他准备巾布姜汤等退烧所需的东西,最后才愠怒地看向我:“你怎么这么不听话,生病了也不和我说。”

我一时间被他吓到,又想起几个时辰前在床上无助地睡去,憋住蚊子似的哼哼:“你说要来看我,我一直在等你,等到睡着你也没来。”

他微微叹一口气,似乎没有法子,只是无奈地把沾了水的巾布置在我额上,声音温柔:“我这不是来了么,你别哭,我在这里呢。”

本来我也没打算哭,要哭不哭时最怕听到“你别哭”三个字,导致我反而没法憋住眼泪,身上难受极了,靠在床头就开始哭,哭得他都没有办法。

其实我也不想,我觉得自己并不懦弱,只是他在我面前,我整个人再也不能坚持出倔强坚强的样子,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我一直都在等你,一直也等不到你,我自己躺在床上,又冷又黑,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我想看见你,我就想容辞什么时候会米呢什么时候会来呢什么时候会来呢,结果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也就不用想了,就算又黑又冷也感觉不到了,也就不害怕了。”

八成是我烧糊涂说胡话了,这些软弱的话在我平时怎么可能说出来,又怎么可能对着容辞说出来,他定要看我的笑话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没注意容辞的目光,但却觉得那眼光一直放在我身上,着实有点不舒服,我把他推开:“你就去陪你的秦镂衣就行了,她长得好看跳舞也好看,什么都会。”

说完自己又开始哭起米,心里想着怎么都说出来了,我明明不想说,这是我最不想让他知道的我的想法,“她比我强多了,我又笨又丑,还总是添麻烦,又总有小脾气,经常招你烦,你不要来陪我……”

手突然被握住,我被他打断,容辞靠近一分:“我喜欢你。”

我缓了一会才解析他的话,一下子被轰雷击中一般,我闭上眼睛。

那样好听的话,我幻想了好多遍的话,那样好的事情,只能是梦吧,我在梦里经常听到容辞这样说,可梦醒来发现整个屋子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时,才发现只是黄粱一梦,由那样欣喜变得那样沮丧,结果就更认清事实。

所以我此时千万不能欣喜了,梦醒了就没那样伤心了。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难得有一点不自然:“七七,你睁开眼睛看我。”

我小心眯起眼睛。

他离得那样近,又郑重其事地严肃说了一遍:“我喜欢你。”

他那样近的眉眼,那样好看清晰的眉眼,那是梦里没有的,额上的巾布正好掉落在手上,

我清醒一些,这不是梦,竟然是真的。

我咬着舌头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说什么?”

他深深地看着我,那双眼睛里带着迷人深邃的光彩:“我说我喜欢你。不是对妹妹的那种喜欢,也不是怜悯的那种喜欢。”

我愣住说不出来一句话。

他却不等我答话,自顾自问道:“你呢?我在等你的回答。”

我激动得已经组织不好语言,手微微打颤,第一反应只是想问:“那…秦镂衣呢?你不喜欢她么?你对她那么好……”

一说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想起他为秦镂衣做的那些事,那些我从来没有福气得到的,眼睛好像都红了,他说他喜欢我就是在安慰我而已,在他看来我就是一个小孩子而已,哄一哄就过去了。

容辞紧紧握住我的手,顿了一下才道:“七七??你先不要问这件事好不好,等到了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他另一手将我拽出被子来一点,微微低头,这样就不得不四目相对了,他的眼睛真好看,难得严肃的,“七七,你能相信我么。”

我怎么可能不信他呢,我最信的人就是他,哪怕他句句假话我也信他,因为他是我整个世界,是我活着的意义,是我全部生命的信仰。我身处在这世间,可我却没有一个家,对我来说,只要他在我身边,身处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他揽过我趴在他肩头,发丝拂过我脸颊。心底似有一棵小苗生长出来,迎着雨露散出美好光影,相拥身影投在床帏上,投入我眼帘。

我和容辞一路赶回康城,暗地里有他的暗卫保护,倒也没出什么差错,只是发生了一件本以为会在很早以前发生,想不到久久没有发生,搞得我满心欢喜以为不会发生,它却又莫名其妙发生的事。

秦镂衣终于对容辞下手了。

当时正是疏星淡月的夜晚,我在客栈记下当日心得后正准备入睡,却意外听护卫们谈论容辞去见了一个女子,不用考虑就知道那女子是何人。

我偷偷溜出去,一边溜一边想,秦镂衣竞然不远万里来找容辞,这里不比康城,容辞身边的护卫不过十几人,是下手的好时机。

索性还是让我找到他,背景是一处荒凉空地,漆黑夜色如墨,月下的容辞容色温柔,拾手将紫衣女子的一缕发别到耳后,她浅浅一笑,抬手抚他眉眼,继而搂上他脖颈,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我从头到脚感到冰凉,抬起脚想上前说什么,后来觉得自己根本没什么资格。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本来就不知道人的那么多心里活动的名称,只是觉得左心房里空了一块,容辞果然还是喜欢秦镂衣,他那样喜欢她。

我憋住眼泪,觉得自己又枉做好人了,就像上次秦镂衣刚刚来到康城容辞就去见她,我担心他出事,一路跟着他,结果发现两人在谈笑风生。

我抹抹眼睛,咬紧嘴唇转身刚要离去,结果听到后面扑通一声倒地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远去的马蹄声。我回头一望,望到倒在地上的容辞,一把匕首刺入他胸口,鲜红的血染透雪白的衣襟,似开了一朵妖艳的血花。

我急忙跑过去扶起他,他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我手发着颤,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容辞是我的全部,我没想到这场刺杀来得这样快。

我拼命喊人帮忙,手抚着他的脸,他虚弱地靠在我腿上。

容辞不能死,他在这死了我该怎么办呢。

我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坚强,他身上的温度渐渐变冷。对于他,我根本坚强不起来,我死死抱住他,急忙带他去附近的医馆,途中遇到暗卫。

容辞在医馆昏睡三天。

我坐在他床边,想起老大夫说的话:“姑娘,这匕首再偏入心脏半寸,你就该到隔壁的棺材铺了。”

果然容辞没死,不过也就差那么一点。

我为了他变成人形,他若鲜血淋漓地死去,那这九和香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

我舒了一口气,幸好老天没有让这种荒谬的事情发生。

他脸色始终苍白,我捧住他的脸,看着他微抿的唇,那样好看的嘴唇。

我爱上的这个人着实强大,他是未来的陈侯,政治手段高明,对手下的人也教管有方,我再难有机会像这样一般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就算是可以看,也难以在他清醒时做些什么,只是庆幸他现在昏迷,这就说明我可以自私地做些过分的事满足自己,而他不会知道。

倾下身吻上他的嘴唇,尽管他在昏迷可我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胸腔中的心脏跳到嗓子,我不会接吻,但如此已能满足我,我想他就算一心为秦镂衣,我也算不留遗憾,这个吻也能作为我今后的一个念想。

仅仅小心触碰,继而分离,我感到他气息渐渐不匀,以为他要醒了,赶紧坐直身子。

可他许久没有睁眼,我放心地重新趴回去,我很少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他,他闭着眼睛,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我又靠近几分,鼻尖几乎触到他脸颊,他却突然开口:“七七。”

我吓一跳,急忙退开三步以外,这人真讨厌,明明醒着还故意装睡。

容辞睁开眼睛,深深地望着我,我心里祈祷他不知道我亲了他又摸他的脸,可却显然不可能,容辞露出浅浅笑容,笑得有点虚弱:“你刚刚,是在做什么?”

肯定逃不过去了,我从容解释:“给你打蚊子。”他眼睛眯起来,笑意更浓:“哦,那蚊子呢?”

我伸出手,他目光落在我空无一物的手掌上,我假装大吃一惊:“咦?怎么不见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缓缓坐起身。

我机智地及时转移话题:“你感觉怎么样了?”

他从容地摇头,好像对于秦镂衣刺杀他这件事反应并不激烈。

这不应该啊,我试探地问道:“你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被刺中心脏了么?”

他笑着点头。

我更不解了:“那你还能笑出来?你不是喜欢秦镂衣么?她要杀你,你应该很难过啊。”

容辞收回笑容,深深地看着我,眼睛黑如古谭,异常深遥,我有点读不懂他的目光,许久才听他道:“我对你说过的,我喜欢的人是谁。”

声音平静无一丝起伏。

不等我做出反应,他便继续道:“我不是说过等到了时候,我就把这事告诉你么,从现在起我说的,你都认认真真听。”

我点头,容辞闲闲靠在床头,随手拿起小儿上的茶杯把玩,风淡云轻地笑,“我早就知道秦镂衣是我弟弟苏衡安排刺杀我的,在极力躲避秦镂衣和将计就计靠近她继而得到更多关于苏衡动向的选择中,如果是你,七七,你会选择哪个?”

我被惊地说不出来话,思前想后,容辞是故意作出倾慕秦镂衣的样子让他们上钩?

可是……他演技未免太好了。

我又考虑到一种可能性:“那你是故意让她刺中你的?”

他笑着,瓷杯移到左手:“不然怎么让我那个自大骄傲的弟弟以为他成功把我算计进去了呢?”

我张着嘴唇,能说出来的只有一句话,拼尽全身力气:“可是……万一被刺死了呢……?”

想到秦镂衣,想到他,他对秦镂衣的情谊是真是假,此刻都本能地不去在意,只是担心他,万一呢?

万一被刺死了呢?万一他就那样死在我面前,我这一生的所有信念全部毁灭,生存下来的唯一希望全部倾塌,他的命运若真在那万一里,我该怎么办呢。

茶杯倒扣在小几上,他低低笑着:“万一?人生来的命运、做出来的所有选择,不过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赌注,既然选择去做一件事,就要有能承担后果的勇气,有舍才有得,你说对么,七七。”

我不太明白,他换了种思维:“不如你这样想,苏衡和秦镂衣本想着要骗我,要算计我,结果却反而被我骗了,被我算计而不自知,等他们知道以后,岂不自乱阵脚。”

这个人,我眼前的这个人,我爱的这个人,真的比我想象的要强大,他生来就是君王的命运,他真的很适合坐上那个位置。

我不知我是作何感想,只是觉得在他身边的人,的确都需要一个坚强得风雨不摇的心脏,禁得起人生的大起大落。

容辞的伤渐渐有所好转,秘密赶了几天路,我们很快与康城边界的部队们回合,按照容辞的话来讲,就是不能让苏衡知道他还活着,所以我们选择在不易察觉的夜晚赶路。

可今晚却意外地没有赶路,容辞称是不能太过迅速,容易起疑,我们便再客栈再次歇下脚。

客栈的老板做吃的很有一套,我想到曾经,刚刚成为人时,容辞请我吃饭,我却都不知道那些菜是什么。我向老板学习询问一大顿菜的做法,想要去容辞面前展示展示,证明我也是很聪明的,结果学了一大额记住的却没几个。

我找到容辞,他正在房间里刻玉雕,专注于手中的刻刀帮卷成形的玉料,我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玉料:“雕个东西,打发打发时间而已。”

他真万能,什么都会,我凑上前去看,依稀可辨是一个人形,第一直觉是我,我小性子说来就来:“你竞然雕我来打发时间!”

他挑眉:“怎么?”

“我必须得是你认认真真地特地去雕的,不能是用来打发时间的!”

他轻轻“哦”了一声,眉眼却弯弯。

真讨厌,都不理我,我故意找他的茬:“我也不是

东西。”

后来觉得我脸大到一定程度了,我可不就是个东西。

容辞淡淡扫了眼我,嘴角的笑愈盛:“那我就雕个别的,不雕你了。”

“不行!”

“又怎么了?”

我哼哼着:“你手上的玉雕都要成形了,要是扔了雕别的岂不太浪费了?”

“没关系,我可以把它改成别的,嗯,你觉得小老虎怎么样。”

他真烦人,我转过身不理他,他一边雕一边笑:“好了,逗你的。找我来做什么?”

我这才想起来正事,认真地看着他:“我给你做吃的怎么样?”

他顿一下,像是听到什么要命的话,略带惊恐神色,变换多种表情,才费劲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哦?你还会做吃的……?”

也太小看人了!我不服气地仰头看他:“刚刚我和客栈老板学做枣子粥,我做的可好了,他不停地夸我呢!怎么样,我很厉害吧。”

他突然笑了笑:“厉害的小姑娘,那你说说看,枣子粥该怎么做?”

我低下头,有些气短地道:“就、就是等老板把白粥做好,我把枣子撒进去就行了啊……”

容辞竟然笑出声来:“哦,还真是厉害呢。”

我气恼地站起身,狠狠道:“到时做出来给你放一条大青虫进去!”

再次动身启程,因为给容辞做吃的花了一个晚上,导致启程时我没有什么精神头,总是想睡觉,他把我放进马车里:“那你就睡一会吧,不过到午饭时可要醒过来,否则你可就没吃的了。”

我轻轻瞪他:“那你就叫醒我啊。”

“叫不醒怎么办?”

我想想回答:“那就多叫几次嘛。”

他用怀疑表情看我:“多叫几次也叫不醒呢?”

我思索好一阵,交替出现愁闷决然沉重的心理,最后有些肉疼地说:“那你就把我一脚踢下去吧!摔一下我肯定就醒了!”

他露出了然神色,我有点不放心,补上一句,“不过你要轻点啊,我很娇柔的,不太经踢。”

他笑道:“我记下了。”

我便安心躺下去了,刚好听到马车外有侍卫压低了声音与容辞说着什么,尽管处于昏昏迷迷的状态,我还是听清他在说什么。

是关于陈侯的驾崩。

容辞到午饭时果然来叫我,只不过我一直没有睡着,他脸色有点疲惫苍白,但还是轻声着:“七七,起来吧。”

我一下子委屈起来,有点害怕,我抱住他:“容辞,怎么办,你现在的处境是不是很危险啊,我……能帮你什么吗?”

他擦擦我的眼睛,柔声安慰:“别怕,我没事,只是父王的后事需要我去处理,估计还有一天到康城,我到时把你托付给林亭魏。”

我点头,难得懂事地不多说一句话,只是心情低落下去,隐约觉得事情要向不好的事势上发展,我在他身边只能拖后腿,更何况现在是不小心走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的时刻。

陈侯殁了,这王位现在就如同一块肥肉,原本就是应该容辞继位,但是苏衡他们肯定会想办法阻碍他,我就是我最怕的,我怕他出事。

今晚的星星格外明亮,一大颗一大颗的,我和容辞坐在马车外看星星,那样静谧美好的气氛,月凉如水,淡淡的。

我本应该很高兴,因这对常人来说本是及其普通的星空,他们有许多机会可以去观赏。

而我隐约觉得离自己的结局越来越近了,或许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看星星,没有这样的机会和容辞在一起看星星,所以异常伤感。

因为陈侯逝世之事,容辞的心情也不是很好,我们都不说话,自己在心里偷偷想着,我和他还能相处几个日夜呢,终有一天我会死的,那是使用九和香的代价。

如果我生来就是一个人多好,或许可以陪容辞走到生命尽头。

我说道:“容辞,如果我有一天不见了,消失了,怎么办,我好害怕。”

我真的好害怕,不过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死后再也见不到容辞,这是我一生中最怕的事情。

“你在乱想什么,你为什么要消失。”他显然不理解我的思维。

我吸吸鼻子,眼泪真是说来就来:“我肯定会死的啊,就不能陪你看星星了,不过也不错,就看不到你娶妻子了,就不会难过了。”

“真不知道你脑袋里天天都在想什么,我何时说要娶妻了?”他脸上总算有别的表情,哭笑不得地伸手拂过我头顶,带下两片从树上翩然而下的落叶。

他怎么可能不会呢,他是未来的陈候,就算不纳妃,作为一个男子,三要四妾总是正常,我越想越不能自已:“你肯定会的,到时候你哪还记得我……”

容辞把我揽进怀里,轻轻叹一声:“爱哭鬼。”

我一边抽泣一边反驳:“我才不是爱哭鬼。”

他故意揉乱我头发:“哦?又有什么大道理?说来听听。”

“……好吧,我是爱哭鬼。”我低下头,“但我觉得哭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有时候我也不想哭,但是只要一想到关于你的事,我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他点点头,似乎又想起刚刚的话题,他唤了我一声,难得严肃:“七七,倘若我一生只要你一人,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似乎看见有红梅在远处徐徐开放,想起我们初遇,他在大街上选中我,他的手心那样温暖,就算我为他挡往所有的冰冷雨水我也心甘情愿,我以前觉得他是那样淡漠的不易接近的人,可是现在他却可以对我那样笑着,安静地看着我。

我那样喜欢他,我也希望可以成为他的妻子,若是能携着他的手走上一生就更好了。

但是,但是我终归不是人类,姽婳能让我与他相知相识已经是上天给我的极大的恩赐,我好想抱住他说我愿意,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呢,但却不敢。

从前是怕他的厌恶和拒绝,现在是怕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命中注定。

一个人和一个物本就无任何可能,不过是我太过执着,这是我在世间放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着的人,我想保护好他,就像曾经为他挡下冰冷雨水的那样,我不希望他受伤。

像是过了整整一生,我鼓起勇气,在星空下握着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样暖,而我的却很凉,我哽咽着:“容辞,我们不可能的,我跟普通的姑娘都不一样,她们很多有的东西、从生开始就有的东西我都没有,她们有亲人,有朋友,可是我没有,她们有一个美好幸福的家,可是我没有,我总有一天会离开的,我……”

被他打断:“你希望有一个家么?…?”

我含着泪水看他,他的轮廓都模糊了,他说:“七七,你能相信我么,我会给你一个家。”

我会给你一个家。

我在心里重复一遍,容辞,容辞你为什么要这么温柔呢,原本对死那样决绝的我,现在却害怕起来,我好害怕离开他。

有蝉生低低鸣叫,今夜的晚风好像格外暖,阵阵吹来,梧桐飒飒作响。

“我信你。”容辞深深看我,蓦地低下头,有什么在额头上柔软停顿,吐息温热。

我想到那是什么,脸腾一下烧起来。

林亭魏来得极快,容辞也就放心地和护卫们进了城,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下酸涩,隐隐觉得至此一别可能再无相见,而后又摇摇头赶紧扔掉这样的想法。

我心情沉重,不怎么说话,好在林亭魏是个话痨,就不至于让我们的相处变得尴尬。

我们向远离康城的方向赶路,他比我还要闲不下来,不过也正是因为他总有说不完的话,才会说出很多有用的话。

他说:“姐姐,你知道我们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我客观地回答他:“温柔,体贴,有小毒舌以及小霸道,足够强大也足够包容。”

林亭魏却摇头笑笑,很少见到他这样正经的模样:“那你可知,他下令诛杀官员时,眉毛不曾挑动一丝,望着一整个府上所有人的尸体,仍然淡定从容?你可知,他周密算计人心,把天下都玩弄在鼓掌之中?他任何人都能利用,你曾经听说过我斩杀大臣的事情吧?”

我隐隐猜到,外面都传林亭魏是个残忍暴戾的人,曾经下令斩杀大臣,我以为那都是谣传,没想到果真如此。

只不过以他的心性是做不出米这样的事情的,他是想告诉我,正如曾经饭馆里嗤笑容辞借刀杀人的文士说的那样,的确都是容辞做的,借助林亭魏的手来除掉对他名声有损的大臣。

林亭魏笑道,我感觉这个少年也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人:“我没有怪世子,你不要紧张,世子对我有恩,如果没有他,我现在早就饿死在大街上了,所以我什么都可以为世子做,就算他利用我我也不在意。”

他顿一下,“在我看来,世子精明,狡猎,不近人情,足够铁血,足够冷酷,也足够有耐心??”

我不知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只能沉默。

我知道容辞手段向来冷酷无情且滴水不漏,他运筹惟惺,工于心计,我曾经就说过,他是最适合做陈侯的不二人选。

我倒不觉得他有多么可怕,毕竟身处于从小就勾心斗角的环境中。

他情绪突然低下去:“但我从没见过,世子他对谁是对你这样的,我以为他喜欢秦镂衣,后来才知道他只是在演戏。”

好像是信了命运,他笑,“在你被苏衡绑到荒地去,世子得到这个消息,连宫宴都顾不上,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紧张的神色,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那条命,可他竞然不顾一切去那么远的地方,身边只带十几个护卫。”

我咬紧嘴唇,林亭魏说:“我没有故意让你难受,我只是希望,你能和世子好好的,他幸福快乐,我也就没什么所求了。”

一连逃了九日,我已有九日未见容辞,听说康城里已经乱成一团,容辞的弟弟们都想着把他从世子的位置上拉拽下来,继而取代他。

奈何有些东西本就是注定的,容辞作为世子,理所应当地坐上王位,只不过处理先王的后事和准备登基大典就十分费事麻烦,导致他不能马上派人来接我们。

可自然有人比容辞更早一步找上我们,苏衡,我和他可真是有缘,一连被他绑了两次,这次他又要跃跃欲试,新皇刚刚登基根基还不稳定,苏衡确实还有机会,所以他以我做要挟,结合自己的兵力,反了。

我曾暗暗说过绝不给容辞拖后腿,我被苏衡抓住那么多次,这回总不能再被抓。

林亭魏带着我拼命逃,实在被追上我们就合作一起绊倒几个,好在他还会一点剑法,否则我俩早就绝命。

逃亡的终点是一处悬崖绝壁,不得好死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有石块掉落下去,顷刻不见踪影。

我望着一步步逼近的追兵,想着就算死也决不能成为他们威胁容辞的筹码,我一生很少有这样决绝的时刻,已经是极限了,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

林亭魏那个大笨蛋,主动和他们交手,他被挟持住,我后退一步,其实这样的结局我都料想到,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正欲抬脚跳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恐惧焦急的声音。

那是他,我就知道,本来自己可以坚强一点能挺过去的事情,只要他一出现,就瞬间瓦解我所有的意念。

他身边明明有成百上千的待卫,如果和苏衡的人交起手马上就能制服他,可容辞却不敢下令,紧张到一个手势也不敢比,他颤着声音:“苏衡,我保证不伤你,留你妻儿,加官进爵,绝对不亏待你,你让七七和林亭魏过来,不要逼他们。”

那样镇定自若的他,那样运筹帷幄的他,通常都是他去威胁别人,可现在却以这样的语气和苏衡试图谈和。

我根本坚强不下去,眼泪夺眶而出,容辞,容辞,别这样,不过是我的一条命而已,这命原本就不是我的,九和香不会出现任何纰漏,我肯定会死的,我从没想过容辞会那样低声下气地与别人谈话,都是我在拖累他。

“容辞,我能遇见你,我能出现在你的生活中,能留在你的记忆里,我已经很开心了。”

我抽抽气,悬崖边的风果然刺骨,我浑身发着抖,拼尽我一身力气对他喊的话,我希望他听到了。

我转过身,对着望不到底的悬崖,闭上眼睛,向前倾身,听到撕心裂肺的呼喊:“七七——”那是他。

身体一瞬间无重力支撑落下去,耳边是呼呼风响,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不见,悬崖边的锋利岩石真多,我被划伤脸颊,火辣辣的疼,不过还好要死了。

崖上传来激烈的打斗声音,我突然感到身子一顿,似乎被什么东西拦住,不再向下掉落,我侧头,原是生长在崖边的树枝,可是以我的重量,它支撑不了多久的。

上边有人探出头,刚好与我相对,我认出那是谁,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我把被划伤的一半脸别过去:“你…?你不要下来。”

他像是心碎地不能自己了:“七七,你是怕觉得自己脸被刮伤不好看,怕我看到?”可却也是强装出平静温柔的样子,“你快上来,我带你回家。”

怎么可能呢,我命数已尽,我没有福气回家了,不过死前能见他最后一眼,也是很好的,他那好看的眉眼,我一遍遍地在心里认真描绘着,我要记住他,要记住他的样子,就算粉身碎骨,他也是留在我记忆中的。

我们终于要分离了,我想做出无谓轻松的样子让自己不那么沉重,可惜我很早就意识到,只要他在,我永远坚强不起来,我哭着,又自己抹着眼泪,如果他在我身边,一定会温柔小心地揩拭去我的眼泪,然后唤我一声:“爱哭鬼。”

可是再也不能了。

“容辞,我……我喜欢你,我都没和你说过,我喜欢你的模样,我喜欢听你弹琴,其实你弹什么我都喜欢听,我知道还有别的姑娘有福气听你弹琴,但……但我自私的希望你所有的曲子都是力我弹就好了……我想要一个家,但是家里要是没有你……”我喘气不匀,努力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就不要了,其实有你在我就感觉很满足了,我没有好运气陪你走下去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我……”

“你是皇帝嘛,以后会有很多妻子的……我、我会吃醋的,但我会很懂事不让你知道的,如果你娶了谁不要告诉我……还有、还有你雕的我,虽然你打算换成小老虎,我也是很喜欢的……”

“七七,你别说了。”他正要下来,我喊道:“你不要下来!也不要看我……虽然我离开了,但这样你就可以以为我是去哪里游历了,玩够了就回家了??”

我带着哭腔根本说不明白话,但希望容辞他听懂了,我听到耳边咔嚓一声,树枝是要断了,最后只有力气轻轻着,“容辞,无论我去到哪里,你都要记得,我总是在你身边的,我一直会等着你……容辞,我说的,你都记住了么…??”

隐约看见那张好看的脸上有泪珠滑下,他强忍着声音,却还那样温柔:“嗯。七七说的,我都记住了。”

树枝终于完全折断,我感觉自己失去支撑再次下落,风刮在耳边,却不知为何,还是听清了容辞的话

“记得,要等我。等我去找你。”

亘古一般绵长的话,像说了一辈子。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笑,是的,在笑,你看啊,容辞,我没那么爱哭了,我可以笑出来,

哭的人是你,下次见面,轮到我叫你爱哭鬼了。

尾声

她离他去了整整十六年了。

这十六年的每一天,他都觉得如一生那样漫长。

身为一国之君,他不能放弃自己的国家和百姓,他极力整治国家,十六年过去,陈国上下一片繁荣安定。

只是在每个夜晚,翻阅完所有的公文后,他站在宫殿前,会想起她被他调戏后无措、羞惭、扭捏,又强装镇定的脸,那张时而笑、时而哭的脸,历历在目,像细长的绣花针,不动声色刺进心底。

缓慢而绵密的疼。

他知道自己喜欢上她时,是在他得知苏衡第二次劫走她,自己那种叫做紧张的情绪出现时,他顾不得宫宴,带了几个暗卫就策马去寻她,想她会如何害怕,他不知道她的具体位置,只能一点点地找,等他终于找到她时,她身后跟着一匹捕食的狼和三个苏衡手下,他一生运筹帷幄,从容镇定,却在那时紧张到不顾后果挥剑。

其实对他来说,最甜蜜的日子是自他向她表明心意后,他们度过的每一天。

就像他有时亲吻她,她红着一张月令花似的脸,然后瞪着他恨恨指控:“你占我便宜!”

他只是含笑着看她,慢条斯理的:“占都占了,还能怎么办,要不你再占回来?”

她嘴巴张的老大,又闭上,盯着他的嘴唇看好半响,才把脸转向一边,吞吞吐吐地道:“算、算了,也不用那么客气。”

他一向知道怎么对付她,看着她,然后就忍不住想逗逗她,再逗逗她,她总是上他的当,很笨的样子,但小脑袋里却总有一大堆一大堆的人生哲理和大道理,也不知道是大智若愚还是怎么回事,或许是在他面前,她永远是那样小孩子,会耍小脾气,那样率真可爱。

他做何事都讲究一个理由,包括他爱上她。

其实这很好解释。

从他很小时,就活在一个满是算计的环境中,他若是不去找上别人,别人就会来找上他。

他觉得任何靠近他的人都是有目的的,要么是要害他,要么是要奉承他,直到那个莽撞的姑娘来到他身边,这一生,他遇到过那样多的人,可唯有她一人最特别,纯真、美丽、善良、倔强、呆呆傻傻的,他在时她对他撒娇,耍小脾气,还总是哭鼻子,可他不在时,她却比谁都要坚强勇敢。

她那样单薄的身躯,珍惜地把他当做整个世界的唯一,她给他的,是这世间最难求的最干净的感情。

他总是一个人在寂寥空旷的宫中弹一首曲子,这是他给她弹过的,那时她模样可爱地问他,是什么曲子。她那样喜欢听他弹琴,可是他却不能一生弹给她听。

她坠崖后,他多次派出手下去寻人,死也要见尸,他们大概从没看他那样严肃那样吓人,被恐吓得恨不得把崖下的一草一木都搬回陈宫,直到他们多次寻找后带回一把残破的纸伞。

他看到伞上的梅枝,想起她裙摆上的梅枝,突然明白过来,突然笑起来,他接过那把伞骨被摔碎的伞,抱在怀里,想,七七,我说过要给你一个家的,从今往后,这孤独偌大的陈宫就是我们的家,这里太冷了,有我们两人相守,也就没那样孤单。

他空置后宫,封后大典的那日他把那把伞放在身侧的后位上,大臣们都说他患了疯病,但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醒,他说过一生只娶她一个人,他不能食言。

在位不过短短十六年,却已是他最大的限度,太医说他是郁结于心,想开一些多玩乐许还会多活几年。

他拒绝,只是笑,下辈子真的太长了,他想马上就见到她。

他的最后那一日,康城初夏飞雪,陈宫内狂风大作,他只招了几个衷心的大臣和心腹去他寝宫,翩飞的白纱间立起一张巨大屏风。

他躺在屏风里的床榻上,他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取出一个玉雕,栩栩如生,是她的样子,俏皮可爱的笑容,细致到每一根睫毛、发丝都是花了心思刻成。

怀抱着那把伞,他沉静地吩咐屏风外的大臣们:“孤死后,将孤与王后合葬。”

屏风外有人道:“陛下,依照陈国的规矩……应建王陵与后陵。”

他只是看着床帐顶,一边摩挲着伞柄一边回想她那张哭得不成样子的脸,对他说着:“我一直都在等你,一直也等不到你,又冷又黑,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时那样无助的脸。

他得在她身边。

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平静,郑重其事却因命数已尽没有力气:“王后她怕黑,还怕冷,更重要的是,她最怕孤单,孤不能让她一个人睡在后陵,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她需有孤陪着,否则她会哭鼻子……”

他坚持说完。

温柔地轻轻想,七七,你说要等我的,不知道你有没有等得不耐烦,再见到我肯定又要耍小脾气了。

大臣都应下来,他安静地闭上眼睛,突然笑起来,他一生从容镇定,得失之间,淡泊自如,以高超的演技玩弄人心,以天下为棋盘,以人命为棋子,进退之间,运筹帷幄。

可唯独,唯独她是他的软肋。

浅浅一笑,连回忆的力气也没有了,还剩这最后一口气,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他想见到她,她肯定哭出来了,他得揉揉她的头发,轻轻揩拭去她的眼泪,看着她红着脸扑进他怀里:“容辞,你终于来见我了。”

还好,他没食言。

窗外风渐止,屏风后已无人声,徒留衷心大臣们硬咽声音。

陈留侯十六年六月初七,苏鉴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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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折梅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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