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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赤徽枪》

姜陵

我出身将门世家,父亲是晋国的战功最显赫的将军,受父亲的耳濡目染,我从小就喜欢学武。

在我小时,家里的大院中种有一棵樱树,每日都有许多士兵在那里跟随着父亲练武,有时我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学,有一次父亲问我:“陵儿为什么这么喜欢学武呢?”

我说:“等我长大了,我要和父亲一样,和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将军,将来去征战四方!”

成为军人在战场上厮杀是每个血气男儿的愿望。我也希望可以穿上一身铠甲,披着红袍,骑看一匹骏马,带兵征战。

父亲很欣慰,笑着摸摸我的头,转而对着躲在树后偷看的我的胞弟说道:“你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陵儿这么有志气,可惜缮儿他性格却那样软弱。”说罢便长长叹息一声。

每当父亲说到我的弟弟,他都会长长地叹息一声。

我十六岁这年,唐晋大战,父亲作为主将去外作战。

几月后的一日,我听闻晋军凯旋,满心欢喜地坐在院子里的樱树下等着父亲回来,从清晨等到傍晚,红樱漫天似赤雪纷飞,我只等来了一道圣旨,圣旨说我的父亲在战场上战死,我作为父亲的长子,继承他的将位,封为镇远将军。

晋军在那场战斗后胜利纷纷回都,可我的父亲,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生为晋,死为晋,最后却只得到了朝廷的一幅挽联。

我这一生中最敬重我的父亲,他去世后,将军府归我接管,我和双生胞弟姜缮为他戴孝百天。百天之后,我需得履行自己的职责前往边关任职,我终于穿上一身银白的铠甲,披着红袍,骑着一匹红枣骏马,成为了一个将军。

可我不开心,若是我小时知道我的将军身份是用父亲的死换来的,我宁愿不要这铠甲,弃掉这名分。

随身的侍卫给我一支长枪,冷冷似水的枪头泛出冰冷寒光。

这是赤徽枪,父亲生前的兵器,也是我们姜家的祖传之宝,虽然许多年过去,但赤徽枪仍不见岁月斑驳的模样,我握住它,想到父亲曾经就是拿这支枪,上得战场,袭击得敌方军营,取下敌方将领的首级,感到似乎不再那样无助,握着它感到手心很凉,可心里却是暖的。

之后的两年战场生活在我看来犹如走马观花,竟心中无过多感想,用浑浑噩噩一词尤为恰当。战场的世界本来就无半点温情,有的只是生死人命。

带兵的主帅像个长者一样对我说,我刚刚十六岁就带兵打仗,这样的将军他实在是没有见过。

他还说,我还很小,还没有走出丧父的阴影,所以两年时间才过得毫无留恋。

我不能赞同他的话,丧父之痛虽深入骨髓,可它不足以折磨我两年,若真依他所言,姜陵岂不是爱黏着别人、撒娇柔弱的女儿家了么。

我只是讨厌战场,讨厌杀人,从前我那样喜欢做将军,喜欢带兵征战,喜欢在战场上厮杀,可当我真正上了战场时,我就必须要去了结人的性命。

我常常想,一个人活着那样不容易,死去竟那样简单,只在脖子上用刀抹一下就行了。

战场是个修罗场,永远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道,我讨厌那样的味道。

两年的折磨下来,我很少会真正去笑,和我每日在一起的侍卫长有一天打趣我说我在打仗时脸淡漠冰冷得吓人,没想到不在战场上时也是那样。

这主要是因为在外征战是个严肃的事,实在没什么笑料,每天只是重复地做着相同的事,再加上我的职责是把守边关,不能时不时就回家一次。

每当我自己一人对着夜晚的漫天星辰时,我就会很想家,不过我所想的家不代表将军府,除了弟弟姜缮,我对将军府真的没什么可留恋的。

月凉如水,我身边只有那支赤徽枪,它陪着我,像是曾经的父亲。每当看到它,纵然守着辽远冷寂的边疆,我的心也会暖起来。

不知家里院前的绰约瘦樱是否还是在开着花。

红缨

我这一生有五个主人,前三个主人长什么样子我已然没有印象,因为我活的时间真的太久了,久到我对自己都没有什么印象,我只知道我的主人们都姓姜,且代代为将。

我的第四个主人叫姜延,他是个很苛刻的将军,在军队里、在战场中简直是不尽人意,没有一点人情味,规定了许多称其变态都不为过的规矩。

但他却是个让我很敬仰的将军,他说,身为战士,死在战场上是最好的归宿。

我实在佩服他的预言能力,他果真死在战场上,如愿以偿。

他这一生没什么遗憾,我想也是,生在战场的人本就该潇潇洒洒、坦坦荡荡,但他却有一个牵挂,很重要的牵挂。

他唯一的牵挂就是他的儿子,叫姜陵。

每当他打完胜仗,都会在庆功时说起他的儿子,姜陵,姜陵,他多么让自己骄傲,很小就说他未来也要做一位出色的将军。

姜延说姜陵也会执着我上阵杀敌。

于是我开始在意这个叫姜陵的孩子,才那样小就扬言要当将军的姜陵。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才刚刚学会走路,可是已经拥有远大志向,将军府的管家总是喜欢逗他玩,每天都要问一遍他以后想做什么,我听见那个孩子稚气未脱的声音:“我要做大将军!像父亲那样!我要带兵打仗!”

他每日都淘气地趴在院子里的红樱的粗树桠上在看姜延的手下在一起练武,小手小腿也会不自觉地跟他们动起来,我觉得这孩子真是好玩,或许他真的会是我以后的主人。

后来我发现了另一个孩子,和他长着一模一样的面孔,五官漂亮又精致,他总是躲在某棵树后,或是某扇门后,偷偷地看着练武的士兵和那个总是活在阳光下、活泼又开朗、笑起来会很大声的姜陵,眼神中带着浓浓的怯懦。

他叫姜缮,他也是姜延的孩子,也是有着和姜陵一样的母亲,甚至他俩的出生时间都相差无几。

这两个双生的孩子同为姜延的骨肉,可他并不喜欢姜缮,原因其实很简单,武将家的后代不允许有怯懦的孩子,否则以后怎么上战场杀敌?

姜延对姜缮没有信心,也没有希望,毕竞姜缮从未对着他说过要做一个将军,要学武功,姜缮他甚至都没有主动地出现在姜延的面前。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姜延有着“唯一的牵挂”而不是“唯二的牵挂”。

姜陵十五岁的那年,他父亲姜延打了一场大胜仗,从漠北一路回到中原,回到府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见到姜陵更是开心,我跟着姜延征战多年,已有许久未见到他,十五岁的姜陵已长大成男子汉,比小时多了几分稳重和成熟。

一身绣着暗纹的玄衣,身姿修长挺拔如玉树,面容英俊精致如冠玉,一双眼睛生得尤其明亮,清透似寒泉。

他站在院中的红樱下,梨花飘雪,瘦樱依约。

上前拜了一礼,他嘴角酿着浅浅笑意,眼波荡漾得温软:“父亲。”

两人互相扯着家常,向来办事雷厉风行、不喜啰嗦的姜延与他聊起天来竟没一点不耐烦。

不知不觉渐入深夜,华灯初上,姜陵终于不经意瞥到我,微微皱眉:“这枪,如何这个样子了?”

这次征战我被一把重斧划伤,当时有摩擦产生的火花,向来崭亮如新的我有了瑕雅,姜延遗憾地说明缘由,最后说:“到时你上战场时给你换一把兵器吧,无需再用它了,年头也不短了。”

我看到姜陵眼中有执着的光彩:“父亲,没有关系,我不需要别的兵器。”

“为什么呢?”

他突然一笑,映着朦胧灯光似有别样色彩,他说:“我很喜欢赤徽枪,我将来要成为一

个大将军,带着它上阵,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它在我身边一天。”

自那以后,我总是会想起他的红樱下的身姿和那种固执的劲儿。

姜陵他从小就被以未来将军的身份培养,这样一个翩翩少年郎,终有一日实现了他从小的愿望。

姜延为国献身,他死的那日我在他身边,遍地都是該骨残尸,鲜红血液凝固在他的铠甲上,他望着天,把我小心地放在骂边,他已是将死之人,完成这些动作实属不易,我的第四个主人,他就这样在我身边没了呼吸,果真死在战场上。

我听清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我熟悉的一个人的名字。

我看着他,想到姜陵,真怕姜陵未来的结局也会是这样。

我被士兵找到,安全地送回晋国都城,送回姜陵手中,外加一道圣旨,封姜陵为镇远将军,继承父位。

我看到他昔日清明十分的双眼中瞬间失去光彩,他拿着我,完全怔在原地,我想这对他打击的确很大。

百日后,姜陵穿上银白铠甲,骑着一匹红枣骏马,前往边关,他脸上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光彩,也再没有笑意,绷着冷峻的脸色,带着淡漠的眼神,就这样离开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将军府,走了从未走过的远路。

我想他竟被折磨成这样,丝毫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姜陵。

姜陵他武艺超群、身手了得,不过两年时间便被全九国的人熟知,一提起姜陵这个名字,他们都会惊叹他年纪轻轻却战无不胜,说他以后必定有大作为,比他父亲,他祖父,他们姜家昔年的所有将军都要了不得。

他登过白雪天山、走过南疆密林,领过百万雄师踏平敌城,带过三千轻骑袭过王帐,他战功卓著,成了所有人眼中最高不可攀的大将军,每次斩下敌将头颅,他连眉毛都不曾挑动一丝,一双眼泛着波澜不惊的淡漠神色,如天山之上万年不化的冰雪。

那个曾经爱笑的、开朗的姜陵就这样没了。

所有人眼中的他都是那样不可亵渎、犹如神祗,可我知道,他还是那个喜欢依赖着父亲、喜欢弟弟、依恋着家乡的少年,他身在遥远的边疆,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很孤单,没有仗可打时他就坐在月下喝着酒遥望天上的星子,想象着姜缮是不是也同样看着这片天空。

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只有默默地陪着他,若他知道其实我有思想,我懂得他所有的心酸与难过,他会不会就不再感到这样寂寞孤独。

姜陵

今年初冬,我再次上战场。

依旧是唐晋之战,这不能怪我国和唐国合不来,主要是因为两国都在地理位置偏北的地区,说是邻国也不为过,这才总是起矛盾。

这次的交战是因为两国都想要一块交界地区的土地,说是那里物产资源丰富,这我都不管,我只是接受晋侯的指令,他让去攻占哪里我就去攻占哪里。

这场战役我们大获全胜,不仅获得了那片土地的所有权,还占领了唐国的三个城池,晋侯大喜,邀我们这些在边关把守了两年的将士回都城。

我回到将军府,府里来了许多我不认识的侍女和家丁,我在府里到处逛了逛,特意去了原来与父亲练武的院子,院子改成了赏花的后院,红樱果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荷塘,不过因为季节原因已经开始结冰。

我见到姨娘,她仍是两年前的模样,不过打扮得更花哨了。

她问我这两年过得如何,战场的生活如何,我含糊地答着,突然问道:“姜缮呢?他在哪?怎么没来见我?”

姨娘吞吞吐吐,说姜缮病了,我感到不对,去他的房间找他,见他正准备换掉一身破旧衣衫,看见我一下子慌了,遮遮掩掩地上的东西,我一看,是干活的各种工具。

我看着他,他那张和我一样的脸,他左脸上的一道疤。

我问:“你平日就是这样生活的?穿着这样的衣服?给他们干活?还有……”我顿了一下,“你脸上的疤……”

他侧过脸,把那条疤隐过去,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看到我还来不及换下的铠甲,眼波微动,他问道:“大哥……你这两年过的还好吧?”

我凝眉:“我很好,可是你却不好。”

府里的人都很不喜欢姜缮,一些家丁会让他去干他们的重活,会故意捉弄他,故意离他远远的。

这我知道,因为我父亲不喜欢他,也不重视他。

我突然怨恨自己,我是他的大哥,我却没有保护好我的弟弟,我唯一的亲生弟弟。

在将军府不过短短几日,我又要再次回到边关,这次我带着姜缮一起离开,这样将军府这个地方,我回不回来都没有关系了,它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了。

回到边疆后有几场小的战役,许是姜缮在我身边,我感到不再那样厌恶战场,每当打完胜仗回头见他也笑起来的模样,我就觉得,上战场终于有了热情。

有一次两军交战僵持不下,敌军的军师善用五行八卦阵法,加之敌方城池易守难攻,足足打了数月也不曾打下,我掌着灯研究五行八卦的破解方法。

正当一筹莫展之时,姜缮来给我送晚饭,他平时很少进入我的军营,这次不经意进来正巧看到五行八卦图,他轻而易举地看透,找到破解之法,还为我出了一个攻打敌方城池的好主意。

我惊异姜缮的谋略,用了他的办法,不出半月,我们便攻下了敌方的城池,再一次打了胜仗。

我才知道姜缮竟然有如此才能,当晚在营里给晋侯修了封书信,说明了姜缮的过人之处,不出一月,晋侯的圣旨到达边关,封姜缮为副将军,赐九尺长剑。

姜缮谢恩领旨,眼神不经意瞥向我手中的赤徽枪,继而微微一笑:“劳大哥费心了。”

这一生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垣水一战,垣水是临近黎国的一片空旷漠地,曾经是个巨大的屠宰场和葬尸岗,脚下踏着的每一寸土地或许都是一条鲜活性命的坟墓,这里是上天给的最好的吞噬生命的地方,风沙漫天,几日便可完全埋没住遍地腐尸,只是我没想到,这里竟然也差点成了我的坟墓。

地理位置加之天气状况,垣水之战注定是一场壮观的战役。

已是严冬时节,正月的大雪纷纷扬扬,洒得天地间朦胧一片。黎国和晋国的战马与士兵浩浩荡荡地摆开在垣水的漠地上,雄旗招摇猎猎,刺骨冷风吹得士兵们脸颊通红。这是两国的第一次交战。

黎国主将先拍马上前叫阵,要领教我的名号,我勒马从黑压压的军队中缓缓而出,握紧赤徽枪,做好所有的准备。

没想到他竟然与我聊起天来:“听说你在九国中被传得战无不胜、身手了得?没想到年纪这样小。”

我冷冷看他,他身后有十万精兵,这次敌我差距悬,我们仅仅有五万精兵,加之垣水是黎国之地,我们对地形并不熟悉,对敌方战将实力也不熟悉,我没有把握会赢得轻松。

我指向他:“无需多言。”

我们交战不过十几个回合,他就被我一枪挑下了马,身后的晋军齐齐欢呼,黎国将军刚要支起身子,我一枪抵在他喉间,长枪折射着晃眼的光。

第一次交战我们晋国大胜,当夜将士们把酒庆祝,他们开着玩笑:“只要我们大将军能打败黎国那主将,那黎国还有什么能和我们较量?”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吹起了牛,姜缮默默走到我身边,敬了我一杯酒:“大哥,恭喜。”

我揽过他的肩,将他递来的酒一饮而尽:“阿缮,只要我们能打胜这场垣水战役,或许我们就会被加封,到时就不用再在这样镇守荒凉孤寂的边关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犹记得昨晚月华似练,我一时有感而发,似乎是疏忽了什么。

第二日将士们打着精神做足准备,再次对战黎国,似是昨日彻夜的欢庆丝毫不影响他们的精神,反而让他们更加兴奋,经过昨日的交战,我们对今日的作战结果也更加有信心。

我翻身上马,眼前猛然间模糊一下,直起身摇了摇头,又恢复了正常。

黎国的主将仍是昨日的那人,看气色丝毫不像是因昨日战败而失落的模样,我们再一次交锋,这回他的剑法快了不少,也更加致命,一不留神头顶便劈来一剑,我拿枪格挡住,他的剑击到枪身的那一刻,我一下子被上面传来的力道震得拿不住枪,手上的力气也没有了。

长枪瞬间被他击飞到两丈之外。

我失了长枪,已是处于下风,偏偏身上竟也攒不出一丝力气,勉强躲过两个回合,眼前模糊十分,看不到他刺来的剑,似乎只听见一丝转瞬即逝的白光,胸口一阵刺痛,有温热的液体流到脖领和脸颊。

我摔下马去,耳边传来黎国将军的冷哼声,身后是晋军不停唤我的声音,可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耳畔归于寂静,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红缨

姜陵赢了一场大的胜仗,晋侯很是高兴,批准姜陵及守卫边疆的所有战士回晋都。

我再次看到将军府,与昔日的样子差了太多,院中的红樱已然不在,地上也没有了它的残瓣,仿佛是从未有过。

我还再次看到姜缮,我已有许多年未见到他,他一身伤痕,打扮破烂,那张与姜陵一模一样的脸上有着一道伤疤。

姜陵很是生气,我第一次见他自姜延死后脸上有了别的表情,召了府里的所有人责问,我才知道姜缮这个孩子原来从小就不被府里的人喜欢,以前因为姜陵在府里他们都不敢对他怎么样,姜陵去戍守边疆,姜缮在府里便受尽了欺负。

那条脸上的疤便是被府里的人所伤而留下的。

姜陵要带着姜缮离开,他把他放在自己身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弟弟受苦。

姜缮有过人之处,我早就察觉到了,他为姜陵出主意,打下了一个胜仗,姜陵很高兴,替他向晋侯修书要封赏,结果圣旨抵达疆域,晋侯封姜缮为副将。

我感到姜缮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这样服帖老实,他有野心,只不过他藏得天衣无缝。

与黎国交战垣水,姜陵轻松拿下了第一场的胜利,当晚把酒庆祝,我被姜陵放在一边,看他们一起喝酒,往往旁观者看到许多当局者看不到的东西,譬如姜缮往自己亲哥哥的酒里下药。

姜陵对自己的弟弟没有一点防范,他一心一意地为他,他把他视作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从未想过姜缮会害他。

第二天姜陵交战黎国将军,被对方轻易击败。

我知道是姜缮下的药起了药效,姜陵被敌将刺中胸口,我看他倒下来,摔下马,躺在地上再无一点动作。

战场上生死本就是一瞬,无关是谁。

晋军大败于垣水,五万精兵全军覆没,唯独姜缮没有被伤到一丝一毫,反而被请进黎国的军营。

黎军说晋国的主将就这样战死,打败得轻而易举。

我感到天要塌下来,我不相信姜陵死了。

他是个英雄,至少是我心中的英雄。

他不该被打败,不该死得这样随便、这样简单、这样草率。

我要救他,他本就是我的主人,我救他不需要什么理由。

自私地向另一面考虑,我若是不救他,再没有人可以来到垣水来带走我,我也会一生躺在这里,和姜陵一起。

姽婳出现在我面前,一身如血般鲜红的长裙,拖着长长的绵延至地的黑发,一步一步轻轻地走来,步伐轻盈如鬼魅,或许因她本就是鬼。

她说,她是世间的一缕怨灵,因有着极深的执念已在世间存活了千百年。

她懂得九和香秘术的实施,可以让一个死物变作人形,下场是不得好死,且我们须得把在人间动的凡念在死后交给她,这是一场交易,我想它很是公平。

阴沉沉的天,垣水的冬风像夹着刀子,飞起的风沙和碎石割开皮肤。

我已用白纱掩住眼睛,可逆风而行眼睛仍旧酸疼。

我从姽婳那里离开,作为人来行走,若不是因为姜陵,我想我也不愿变成人,人的身体太脆弱了,如今逆风前行双腿迈开都十分困难,不留神就会被风沙吹倒在地上。

我身上只有一些简单的伤药,我不知姜陵能否用到,但我想,若他还没死,还可以用着,他得在前方等着我,等着我去救他。

但终归是我一人这样觉得,他怎么可能在等我,他都不认识我,他只认识身为枪的我。

垣水终于在前方出现,血液和尸块被大雪和风沙掩藏大半,像是被遗弃了许久的修罗场,尸首铺成一片,随便一踩都是破碎的残尸。

他们中就有姜陵,可我找不到他。

数万的尸首,我只能凭着运气来找他,这种置身尸堆里的感觉让我害怕,闻到空气中浓厚的血腥味都忍不住心惊。

从清晨翻到深夜,无星无月,四周一片黑暗,我不敢停下来,我怕每耽搁一秒姜陵他就离死亡近一秒,又或许他早就死了,不过是我执意寻到他。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翻了多少具尸首,在我渐渐麻木时终于让我抓到一片银白铠甲的碎片,我伸手抹净少年脸上的血污,望着他紧闭的双眼,终于还是觉得——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终于让我找到他,姜陵,姜陵。

我不经意触碰到他伤口听到他无意识地闷哼一声,感觉脑袋像被一把重锤击中,他在等我,他还没死。

垣水实在是一片偏远空旷的地方,四处皆无人烟,连可以避身的茅草棚和山洞都找不到,以我身上所带的伤药根本无法救治姜陵,我只能带他离开垣水到附近的黎国小镇。

我把姜陵背在背上,随手捡了跟木棍,用来支撑身体,把绒袍脱下为姜陵披上。

我以前杀过那么多人,他们都因我而死,我现在只是想救一个人,竟然如此艰难。

老天垂怜,我与姜陵终于到了黎国的镇上的一家医馆,有了可以依靠的地方,我一颗心总算落地,想揉揉眼睛却发现手指已经冻僵,无法做出这样的高难度动作。

我等了一个钟头,老大夫处理完姜陵的伤势对我说道:“姑娘,这位公子的伤已无大碍,不过——”

我脑中一下子空白:“不过?”

“不过他一双眼被风沙所伤,已经无法再复明了……”

似乎有什么堵在喉间,我说不出来一句话。

那个明眸如月的姜陵,从今往后再也看不到其中光彩。

姜陵在第二日醒过来,眼睛被一条四支宽的白绫覆住,他许是想到自己的处境,自醒来

后只问过一句:“我的枪呢?”

我没法回答他,他此后便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坐在床上,沉默得让人心疼。

我想他一定心痛,不仅败给黎军,而且还败得这样彻底,赔上五万士兵的性命,和自己的一双眼睛。

这样想来,他实在坚强得很。

他已醒来三日,可却始终沉默,我真怕他会憋坏,给他送饭他也不吃,只是偶尔接过我递给他的水杯。

我端起饭碗用瓷勺舀一勺饭送到他嘴边,他却侧过头,面无表情,好在终于说话:“姑娘不必如此照顾我。”

我想来想去还是说道:“我把你救下,带到这里,路上很艰难,你要是死了,那我就白救了。”

他微微拾头,不知是否在看我,虽然他看不见。

姜陵总算看开一点,除了依然每天沉默,但他已愿意吃东西,这就保障了他的生命,己经是极限了,我不指望他可以完全放下心里的那块疙瘩,我只希望他可以活下去。

姜陵

等我再次醒来时,并不敢睁眼,我生怕看到什么不同于人间的异样景色,直到头顶的某个穴位传来阵阵刺痛,我才完全清醒过来。

我睁开眼,眼前的景象与闭起眼睛时没什么不同,不禁愣住,随即便听到一个带着喜悦的声音:“老大夫果然厉害,散去脑中淤血后竟真的醒来了。”

是个女子。

我掀城嘴唇,本想问问这是何处,可那女子先我一步:“这里是一个医馆,你得救了。”

我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纷扬的大雪,刺骨的寒风,招摇的连旗,黑压压的士兵,明晃晃的刀剑,淋漓的鲜血……

我确然是,战败了。

且还败得这样惨,这样耻辱,导致晋国五万精兵全军覆没。

我不怕战死,我怕的是被世人所唾弃地战死,我不求名重青史,我只求不要被世人一生辱骂,恨到骨子里,我怕他们今后再提起姜陵这个名字,都会说,他如何窝囊,他如何狂妄,如何如何在敌军面前丢尽脸面,丢尽晋国的脸面,他有什么资格做将军。

仔细想想,如他们果真那样想,我也没什么可辩驳的,毕竞事实摆在眼前,晋军大败,我再也没有脸面去面对晋国百姓和大王,我也没有脸面去面对我的父亲。

项王战败乌江自刎,可我却懦弱地提不起剑抵上自己的脖颈,说到底还是我没有项羽那样的胆识和魄势。

我只好选择逃避,这是一个好方法,可以让自己在这世上活得浑噩,暂时忘记过去,甚至都不知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去。

我选择沉默,我不知道自己开口第一句该说些什么。

耳边总是有那个女子的声音,好像她总是在我身边,就算她不说话我也感到她的身影在眼前晃,可那大抵是我的错觉,毕竞一片黑暗的视线中确然看不到她。

我想是她救了我,其实她大可不必,她救了一个窝囊废,她救的人不该在这医馆的床上坐着,而是应该躺在战场上,等待尸体腐烂。

她照顾我,无微不至,可她越是这样我越是过意不去,我有什么资格值得让别人为我这般做。

我告诉她,她不必如此照顾我,她大可以把我放在这里不管不顾,大可以让我流落街头,那都是我的报应。

她实在是个倔强执拗的姑娘,我越发不理睬她,她便越极力照顾我,最后她终于说:“我把你救下,带到这里,路上很艰难,你要是死了,那我就白救了。”声音很轻很轻。

我无言以对,她从不说她是如何将我带到这里,垣水离这里并不近,她不过是一个姑娘,路上究竞如何艰难,她却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我姜陵欠她许多。

她的体温很凉,凉到不似寻常人类,在我醒来那日她递给我茶水,我不经意擦过她指尖。

我在想垣水那样荒漠的渺无人烟的地方,她是如何到那里?如何碰巧在几万尸首中找到我?或许,我与她原本就相识,且相识已久。

她每日在我面前晃,我虽看不到,却感到她衣角扫过眼前,清清淡淡,不惹风月。

我想象她如今是什么样子,突然想起一种喜欢,犹如风雨,毫无由头,毫无征兆。

有一日早起时耳边没有她的声音,我唤她,没有人应,我害怕,眼前的黑暗像是无底漩涡,惊慌和不安像缫丝藤蔓缠绕上来,压抑地无法呼吸。

医馆的人把我赶出来,没有银两,他们早就想赶走我。

我倒在地上,脑内莫名浮现起那日的垣水,血流成河、腐尸遍地,所有声音交织着如涛水般漫过来,百姓们说我拖累国家,大王懊悔地说不该封我做将军,父亲失望地说我太让他失望,敌军不屑地说原来晋国的将军就是这样没用.所有人都背弃我了,我该去哪里……?

我听到有东西被捧在身边的声响,下意识伸出手去,脑袋像是被轰雷击中,把它紧紧贴在怀中,手心被硌得生终。

我只有它了,它还在。

爬起来时跟跄一下,我不知该往哪里走,只能摸索前进,身体逐渐变得消极,我倒在路边,突然想笑,笑自己无能,笑自己落得这样的下场,死去都变得奢侈。

不知道躺了多久,有几个乞丐来到我身边,嬉笑着:“原来是个瞎子啊。”

我沉默,想着忍一步不与他们争斗起来,其中有一个人解开我缚眼的白缕,他们在找乐子,这是地痞流深的无赖手段,心中尚存的一念尊严使我动了杀机,我执起赤徽枪,凭声音来源刺去,大抵离他面门不过两分时,我停住。

再也没有勇气继续下去。

我不过是个无能的残废,何必做这些来显示自己的神武,我打不过黎国的敌军,只能杀些地痞流氓来出气么?

我有什么资格。

既然已经如此狼狈,何不再狼狈一点?

既然已经如此不堪,何不再不堪一点?

枪从手中脱落,他们一群人一哄而上,衣服被撕烂,身上皆是泥土,拳打脚踢,我早已感觉不到疼痛,想怨可又不知道怨谁,许是应该怨我自己太过软弱,许是应该怨我自己太过无能。

我离开,我继续走,我继续摸索,我继续漫无目的地前行,我听到周围吵杂的声音。

这是集市,什么都有,我这般模样是不该在这里的,他们都那样开心,我多么多余,不敢玷污这份和谐美好,我也不配去感受。

我以为我已经无坚不摧,我遭遇了这些不会再有什么击倒我,我以为我坚强的很,可错了,我还是被一句话轻易打败,比在垣水的那次战败更加惨烈,更加让我卑微。

我听到集市上的人谈话,我听到姜陵的名字,我听到他们说姜陵还活着,我听到姜陵现在正在广昌与黎军交战,我听到姜陵的脸上有一道疤痕,他们说那是在垣水一战后留下的。

我听到他们描述的这样的故事,开始庆幸自己瞎了,毕竟我若是亲眼看到,我都不知自己会怎样,既然姜陵将军正在广昌作战,那么,这个无所事事、游走在街头的人是谁?

我是谁?

将军的名号不属于我,银白铠甲不属于我,姜陵的名字身份不属于我,那么我是谁,我是那个早就该在战场上死了的人,这个世上已经没有我了。

一股热流冲向头顶,口中有腥甜味道,我倒在地上,微微一笑,我是要死了么?

其实这样死了,也不错。

红缨

我为医馆的老大夫做了几日的工,以补缺我欠他的银两,今日老大夫有事出门,换作他儿子在医馆,他儿子没有像他那样的好心肠,因为姜陵没有钱,他便把姜陵赶了出来,把变回原形的我扔出来。

姽婳早就与我说过,因为我多年身在战场,有了血腥之气,使用九和香后会有几日短期便回原形,我早就料到有这一天的到来,不过没想到会这样碰巧。

姜陵被赶了出来,他看不见,没有人照顾他,他会出事。

我摔在医馆门前,发出声响,被老大夫的儿子推到地上的姜陵听到声音如梦初醒般侧过头,凭借声音来源摸索我,紧紧贴在怀里,似是怀着极其珍重的宝物,他的身体在发抖,可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街道上人来人往,纷纷路过他,似是谁也没有看见。

姜陵最后还是站起身,凭感觉摸索着前走,好几次不小心撞到路人,他们厌恶地推开他,鄙夷道:“哪里来的瞎乞丐,脏死了。”

姜陵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本讷地抬头朝着那人,嘴唇一张一合似是要说什么,可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他走到街边的角落,因体力不支加上旧伤未愈直接跌在那里,头发和脸都沾上了泥土,可他已全然不在意,只是静静地靠在地上,犹如死人。

刚刚躺了一个钟头,就出现儿个流里流气的乞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其中有一个踢了踢差陵:“哎,你新来的吧?懂不懂规矩?这是大爷我的地盘!”

姜陵缓缓直起身,凭着声音望过去,默不作声。

那个乞丐许是他们的头子,看到姜陵一下子笑了起来:“我说的嘛,原是个瞎子,哈哈,哎,你这眼睛反正瞎都瞎了,还系什么白绫?不如给我吧?看着还挺新的!”

围在他旁边的乞丐们哄笑着,姜陵死死地握紧拳头,手背有青筋暴起,关节处微微泛白,他执起我猛地向乞丐头子刺去,却在离他额前只有两分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刹间停住,他的手在发抖,最后竟握不住我。

我从他的手中脱落下来,他踉跄一下。

被吓懵的乞丐头子回过神,恼羞成怒,极力要挽回自己的脸面,嗤道:“哎呦,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原来就是会吓唬吓唬人呐,兄弟们,你们说咱们是不是该收拾收拾他?”

乞丐们叫叫嚷嚷地一哄而上,他们不懂什么武功,只是一拳一脚地打在他身上,姜陵丝毫不还手,就这样被他们踩在脚下,缚眼的白绫被扯开,衣服被撕烂,他一动不动,甚至没有一点声音,任由乞丐们侮辱。

最后他们觉得没意思,一起把他从他们的地盘扔出去,顺带上我,钉在他身旁。

姜陵好像早已失去了全部感知,不在意身上的疼痛,爬起来捡起我继续走着,仿佛在人群中与所有的人背道而驰,浑浑噩噩。

他是曾经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那么风光的一个人,那么美好的一个人,一身银白铠甲折着冷冷寒光,所有人眼中的战无不胜的将军,威风凛凛的战神,在战场上让人闻风丧胆,可如今他却落魄至此,跌落到最阴暗的角落里,像滩烂泥一般腐烂,像一只虫子在所有人脚下蠕动,现实压垮了他,埋葬了他,使他生不如死。

他就那样走在街道上,路人都自觉地远离他,说着晦气的话,他似也不在意,依旧走着,每个脚步仿佛都是虚的。

直到听到某个小吃摊铺对坐的两个男子谈论的几句话,姜陵才像突然醒过来一般猛然顿住脚步,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住,辨别声音的来向把脸别过去:“你……刚刚说什么?”

声音涩然暗哑,短短几天时间他竟被折磨成这样,再也听不出少年的清朗声音。

谈论的两个男子疑惑地打量他,姜陵一下子用双手拍在两人的桌子上,几乎是吼出来:“你们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其中一个男子皱紧眉头:“晋国的镇远将军姜陵啊,你不知道他么?自垣水一战后晋军全军覆没,没想到姜陵他重伤活了下来,听说他连脸都被割伤。自己亲弟弟、晋军的副将姜缮战死都来不及处理丧事,又再次调兵与我们黎国交战了,现在正在广昌与黎军厮杀,好像打赢了。”

这番话终于彻底击倒姜陵,他连站都站不稳,直接跌在大街中央,一瞬间明白过来,现在那个在广昌带兵的镇远将军是谁,那个战死的副将是谁。

他被别人所替代,于是这个世上也就没有了他,好像从未活在世间一般,好像是活活把心撕扯开,鲜血淋漓。

他像个疯子一样,一边摇头一边咀嚼这个名字:“阿缮……阿缮……我不信,我不信,阿缮不会的,他不会的,我是他大哥……他不会的……姜陵猛然间站起来,精神有些失常,始终念明着,身体摇晃,突然身子一倾,吐出一口血来,昏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等我变回人形,我搀着姜陵离开这个城镇,这里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城镇的外围有一个小村庄,村里人终究不像城里的人那般冷血,一个刚死了儿子的老妇人收留我们。

姜陵本就旧伤未愈,加上这几日的低沉心情,听到这样的消息一时受了刺激始终昏睡。

我用面巾仔细地擦洗他的脸,洗好白绫晾干,等他醒米,还要考虑他醒来再次因为这个事精神失常我该如何应对,但姜陵却没给我那个机会,他醒来时很脸色平静如水,似是忘记了这件事,可其实并没有,他的声音也很平静:“姑娘,你可以带我去广昌么,我想见见我弟弟。”

我感到他已经绝望,连挣扎都不再,相比起来还不如发一次疯。

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他,主要是因为他此时这个样子让人不忍心拒绝。

我为他缚上白绫,他怔了一下,继而笑着:“你又救了我一次。”

“但是,下次不要再救我了。”他微笑,似是在望着我,可因白绫遮住了他的眼睛,我也看不真切。

广昌是临近垣水的另一个黄沙之地,带着他去那里并不难,我打算在姜陵伤好得差不多时出发,可他不肯,执意即刻启程。

我们赶了两日的路,在姜缮打了胜仗后到达晋军军营,他们正在庆祝,我远远地看着坐在最高位置的姜缮,他笑容满面,笑声爽朗,真是难以把他和当初那个怯懦的孩子联系起来。

姜陵在我身边,他看不见,可却听到了姜缮的笑声,不受束缚的、打心底里高兴的笑声,带着面具的姜陵浅浅地勾了勾嘴角:“是阿缮在笑么?”

我不敢回答他,但他一定猜到。

姜陵上前儿步,几个士兵注意到他,示意姜缮,姜缮原本是漫不经心地瞥过来,没想到一看到姜陵目光就定在那里,眼神惊异,失了从容模样,急忙挡住自己的脸。

我搀着姜陵来到他面前,他用很小的声音道:“弟弟。”

姜缮听到这个称呼,瞪大了眼睛看向他,姜陵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可惜我瞎了,看不到你今天的作为了,如果父亲知道,肯定会高兴的。”

“你……”姜缮顿了一下,“也好,我也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他们俩个去到后营的空地,我原本觉得这事还是他们两兄弟解决会比较好,可是觉得让姜陵和姜缮在一起太危险,便偷偷跟了过去,两人果然说明话,只是白白便宜了我这双耳朵,我总算知道姜缮他所意为何。

譬如因为姜陵从小带给他的阴影,他对姜陵有多么恨之入骨,譬如他无法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别人面前,又譬如他为了扳倒姜陵故意勾结黎军????

最后,姜缮说:“大哥。”

他放柔了声音,“我们成为兄弟,是个错误,因为我们只会互相伤害。这段孽缘,需要一个了结了。”

“我知道你武功高强,我想与你比一场。”

“明日,就在这里,我等着你来。”

我看不到姜陵的表情,我想他一定心痛。

当晚我和姜陵在离军营不远的一片树林休息,篝火噼啪,在一时安静的气氛中燃着若有所思的姿态,姜陵解下白绫,转动着空茫的眼珠,似是在打量四处,可其实他看不到,我也无法解释他所意为何,姜陵面向着我的方向,轻声问:“冷么?”

我摇头,他不动声色地靠过来:“如果我明天死在那,你不要管我,能跑多远跑多远。”

我吓一跳,他已经有这样的觉悟,姜陵微微低头:“我不可能活着离开军营,阿缚他会斩草除根,不让任何人走漏风声,所以你明天也会被他盯上。”

我说不出来话,我不想让他死,可事情已经到这样的地步,我该怎么做呢。

我试探地说道:“咱们现在就走吧,你明天不要去了。”

姜陵的脸在火光的映射下莫名温暖,只是表情有点古怪,他的气息突然靠近,有什么在脸颊上柔软落下,然后又立刻离开,他面庞微微泛红,轻轻道:“要记得我。”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睡去的,只是在翌日将近正午醒来时,姜陵早已不再这里。

燃焦的树枝凌乱地铺在地面上,我顿时清醒,脑中只有马上赶往军营的念想。

门口的守卫押住我,我如何说他们也不信,我想只能硬闯,不知自己能否在姜陵预测的结局之前赶到见他一面,这场比试结果太显而易见了,姜陵目不能视,怎么可能赢。

我夺过门前守卫的剑,他们做好防卫的架势,我看着剑尖泛出的寒光,手微微发抖。

我很害怕,可是姜陵,姜陵就在里面。

我挥剑,原来杀人的感觉是这样的,这与我身为兵器时杀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剑上沾了许多血,顺着剑刀一滴一滴地流到地上,越来越多的士兵凑过米,空气中的血腥味扼住呼吸,手身上多处被砍伤。

很疼。

我想到姜陵,他身在战场,打过那么多仗,受过那么多伤,是不是也像这股疼。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我不敢倒下,我怕一倒下就再也起不来去见姜陵,他会死的,他会死的。

腹部的失血越来越多,我还是太过逞能,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么多手,我会不会就这么鲁莽地死在这?

那样的话是会化作尘埃消散还是会恢复原形呢?

我还不想死。

我害怕死。

我扔下剑,沉默着一步步走进军营大门,围了一圈的士兵也不敢再攻击,小心警惕地用剑指着我,我走一步,他们便走一步。

我想若是这样一直走到姜陵面前也不错,可惜我腿上没有力气了,眼前看的也不真切,身子很沉,

我不能倒下,一倒下就会被他们马上刺死,我极力睁大眼睛,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觉。

我猜我眼眶一定红了,轻轻唤他。

他定在原地,继而向我奔来,他不是我的幻觉,姜陵就在我眼前,他就在我眼前,他没事。

士兵都看到姜陵的脸都十分诧异,面面相觑,这时突然传来一人的声音:“那人是冒充本将军的样子,还不快把他拿下!”

我笑笑,向前走一步,姜陵与卫兵交起手来,他原来这样厉害,即使看不到眼前的景象也可以通过刀剑砍来的剑气做出决断。

一部分卫兵转而攻击我,姜陵分身乏术,不远处却蓦然窜起大火,传来士兵的叫喊声,姜缮他是要把这里的所有人都处理掉么?就因为他们见到了姜陵的脸?

火势趁风越烧越旺向我们蔓来,映出半天的红光,扯出一片浓稠的红色,带着我熟悉的温热,那是属于战场的红色。

他护住我,围击我们的士兵无暇顾及我们,纷纷逃离火海,不多时四周便见不到人影,又也许是被大火掩埋,姜陵身上有伤,加上目不能视,我们双双跌到地上,他笑了笑:“看来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我攒起身上所有的力气拉他起来,他却固执地不肯,继续说:“你来闯军营,这算是你救我的第三次了,看来我此生是无法还清了。”

他面朝着天空:“别怪我,我根本没法杀了阿缮。我是他大哥,今日死在这我认了,只是……”

他转头朝着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吸吸鼻子,我怕死,可是他在这里,我若是和他一起死,我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姜陵抬起手,抚上我的脸,他的手本来很是修长漂亮,可是因为摸冷兵器多年,手心有了薄茧,他的手很暖,一寸一寸地,从额头到眼睛、鼻梁、嘴唇、下颚,我愣愣地看着他,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原来,是长成这个模样。”

“我从来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红缨。”

姜陵哈哈大笑:“原来不是叫赤徽啊。红缨,红缨,真好听啊。”

我也笑了。

大火擦到衣角,原来被烧死就是九和香预言中的不得好死,我看着他,不知为何就想起我第一次遇到他,他小时,他说,他要做一个大将军,像他的父亲那样,带兵征战。

我不知自己是否爱上姜陵,不过我想,那都不重要了。

烈火烧到他面庞,我靠在他胸前,闭上眼睛,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少年,那日红樱纷飞,他一身玄衣,嘴角带着浅浅笑意:“我很喜欢赤徽枪,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它在我身边一天。”

姜缮

我叫姜缮,出生在一个叫将军府的地方。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我的父亲是个将军,因为我见到他的次数很少。

他多年在外出征,偶尔回来时我才会见他一面。

印象中的父亲是一个又严肃又刻板的人,他总是把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威严十分,我很怕他,但是他笑起来时又让人感到和蔼,他一出征回来,面露喜色,我就鼓起勇气准备上前去问安。

可下一秒却有另一个人比我更快一步地跑到他面前,踮起脚刚刚够到他的腰,嘴里不停说着要他抱,父亲也总会不厌其烦地依言把他抱起来,我看到这幅其乐融融的画面,失了上前的勇气。

我悄悄退后,让树干隐去身形。

他叫姜陵,是我的胞兄,我们的母亲在我们还不会说话时就因病去世了,我和哥哥他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但性格却大大不同。

哥哥他很开朗活泼,会没形象的笑得很大声,很讨府里的人喜欢,而我更喜欢安静地一个人待着,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阅读兵书,其实我是想看一些诗集,我向往成为一个长衫折扇的文士,可一个武将世家怎么可能有文人的诗书。

哥哥向往成为一个像父亲一样的大将军,他每每都趴在院子里的粗树桠上看父亲的士兵练武,父亲对他抱有很大希望,传授他武功,哥哥经常拉着我让我一起学,可我只要一想到他和父亲两人和谐美好的画面,就觉得自己不该多余地去插上一脚。

我喜欢哥哥。

他总是很快乐充实,会想出很多稀奇古怪各式各样的鬼花样,还会来逗我开心,相比起来,我似乎更像是年长的大哥。

我不爱笑,我喜欢把心事藏在心底,我常常躲着父亲与哥哥偷偷看他们练武,倒不是因为我喜欢学武,是因为我喜欢那个单纯地像一张白纸一样的哥哥。

府里的人都很疏远我,大抵是觉得我这样的性子很难相处。

所以除了每日必须在我身边照顾我起居的家仆,我身边并没有什么人,他们都离我远远的。

只有哥哥总是来找我,和我谈起他今天所学的武功,他拉着我的手,笑眯眯的:“阿缮,我今天又学了一套拳法,我打给你看看!”

他虽然平时又淘气又顽皮,但每当他练习起武术来,都十分认真投入,敛着眉,神情严肃。

他那样简单的人,开心时就朗声大笑,认真时就凝住神色,而我,我不知从何时起,就开始喜欢掩饰自己。

譬如我终于肯改变自己放下要成为文士的念想,开始准备学武以搏求父亲的重视和喜欢,而哥哥来拉着我和他一起去练武时还是下意识地逃避拒绝;譬如晚饭里有我喜欢吃的菜,可看见哥哥也喜欢,就不再去夹;譬如偶然间看到府里的一个家仆摔伤了腿,我虽然不喜欢做工活,可为让他们觉得我善心、好相处,便还是让他去休息,然后自己帮他做完工活。

我以为我那样做会使他感激我,可这样的现象却越发地变本加厉。

起初是他经常以腿伤为由让我帮忙去干活,我不好意思拒绝,加之那些工作不过是扫扫地或擦擦窗沿,便同意了,心里还打着天真的小算盘,想着府里的人介时就会称我没有架子、体恤下人,于是我揣怀着这样的想法干得越发有劲儿。

不过事实却与幻想背道而驰,不仅是他,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以各种理由希望让我帮忙完成他们的工作,那副嘴脸真是恶心,极力地讨好我,说尽一切感谢赞美的话,然后去乘凉偷懒。

这与我想得相差甚大呵,是我高估了人性和良心?

有几次,大哥会突然站到我面前,冲着刚刚离开的一个家仆大骂道:“你不过是个下人,有什么资格让我弟弟干活?!”

他们用虚伪的嘴脸解释着因为自己身体不适是我自愿帮他们的。

哥哥很生气,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一点也不怕会被下人们叫耳根子说脾气不好。

背景是如血的残阳,我的哥哥,对着周围一圈的家仆大喊道:“有我在,谁再敢欺负我弟弟,我一定不放过他!”

他不顾府里人异样的眼光,尽他所能拼命地护着我,我突然想流泪,可自尊心不让我那样做,也不让我就这样接受他的保护,便还是拾起打扫工具:“大哥,没关系,是我自愿的。”

我的哥哥,对我这样好。

可我长大后再回首想起这时的他,也不过只能笑笑:原是童言无忌。

我十六岁这年,父亲战死沙场,我对他没什么情感,我们甚至没有几次单独谈过话,怎么可能有感情,圣旨到的那日府里人挂了白绫哭丧许久,而只有我和哥哥两人一滴泪也没有掉,因哥哥他从来不会做表面上的事,他比任何哭的人都心痛。

而我,我是真的不伤心。

我和哥哥为父亲戴孝百天后,哥哥便继承将位远走边疆了,我唯一的亲人,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唯一对我好的人,就把我一人留在了这个无情冰冷的将军府,我感到我的世界中唯一的光亮在这时瞬间湮灭。

我多想对他说,大哥,我想让您留下来,你说过要保护我的。

可我向来欺骗自己,以自己的自尊心为借口,我笑着,对那个穿着铠甲、骑着骏马、拿着长枪的人说道:“大哥,我没事,你安心好了。”

哥哥走后,我的生活尤为黑暗,府里的人对我更加粗暴残忍,他们把一切重活推给我,完不成便被指着鼻子斥骂,喜欢玩弄别人的侍女将我推进冰冷的池水;赌博输了钱的家仆把我围在角落里拳打脚踢来出气;偷偷挪动将军府财金的姨娘每日的冷嘲热讽。

夏日里我因除草汗流浃背中暑晕倒,冬日里我因衣衫单薄手指冻得发紫,我每日吃着府里剩下的馊味冷饭,喝掺了泥士的水,活得像畜生一般。

我每日想,哥哥,你不是说好会保护我么?不是说好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么?可你现在在哪儿?在军营里与别人谈笑风生?在战场上英勇威风地杀敌?在战后与士兵们把酒庆祝?

你真好,从小就不是一个人,父亲宠着你,府里人关怀你,姨娘也巴结你,你从小就活在阳光下,可以肆无忌惮地笑、肆无忌惮地哭,我力什么一直都活在黑暗中?

明明我们都是一个母亲,有着一模一样的脸,连出生的时间也相差无儿,为什么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为什么我已经这样卑微却还要更加卑微?

姜陵真是风光又美好,姜缮真是阴暗又下贱。

我突然在某一瞬间恨极了姜陵,其实他并没做错什么,我如今这个鬼样子最应该的是命运,可惜我把恨寄托在命运身上并无发泄的快感,只能转移到我的大哥,姜陵身上。

他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所有人都仰仗着他,而我却腐烂在这无尽的黑暗深渊里,活得连备生也不如,就因为当初他喜欢学武,讨到了父亲的喜爱?他说要做大将军得到了父亲的称赞?他说将来要拿着赤徽枪上阵杀敌,结果拥有了将军之位?

那么,我也要。

我要抢走他所有的东西,让他尝尝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我还要让他知道,他那句“谁再敢欺负我弟弟,我一定不放过他!”竟然让我愚蠢地抱着期待的念想傻了这么多年,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血肉模糊。

我想起他为我演示过得所有武术动作,我偷偷地参读练武的书籍,在半夜时自己偷偷练习。

我无法善良且大度地仰望和喜欢现在的姜陵,但他已是我刻骨的记忆和念想,除了爱,只能恨,不然我活不下去,我一生一定要和他连在一起,至死方休。

偷学武功的事败露出去,姨娘坐在厅内最高的位子好笑地嗤着:“你还想上战场?还想做将军?懂不懂要摆正自己的位置?窝囊废就是窝囊废,永远都翻不了身!”

我被两个家仆架着手臂跪在冰冷的地上,麻木地被他们拖到院子里,惩罚我的非分之想的刑具是有着倒刺的长鞭,打到身上顷刻皮开肉绽,我像个被打烂的木偶一般躺在地上,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鲜血缓缓地往外流着,流成一道小溪,流成一汪浅滩……

我闭着眼睛,咬着牙紧紧地攥起拳头,左脸颊上被划开的伤口滲出鲜血,像是红色的眼泪一般流下。

待我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被拾进房间后,我咬破手指在房间的暗处就着自己的血写下那个深入骨髓的名字,然后,疯了一般地大笑起来。

我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笑,这么肮脏卑贱的我,连我自己都感到恶心了。

姜陵打了胜仗回府,我有两年未见到他,他威风凛凛、风光无限,像是在演戏给别人看一般,他看到卑微的我,发了那样大的怒,然后把我带走,时刻在他身旁。

这是我在他刚刚离开将军府后的日子里每天盼望着的,像个傻子一样盼望着哥哥会回来接我,带我离开这个恐怖可怕的将军府,一日一日地熬着。

可现在他真的要带我离开时,我心里却再无一点点感动。

算计我这个傻哥哥实在太过简单,我故意找好机会为他破解五行八卦攻下城池,顺利地成为副将,可我却没有一点兴奋和期待,或许我的心里早就如同一弯死水,任谁也划不出涟漪。

晋黎交战垣水,黎国的主帅买通我设计姜陵,这正是我所求的,我与他们勾结在一起,成功地给姜陵设下一个圈套,一系列动作顺畅地完成后,我才反应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我看着自己的发颤的手心,突然那么一点担心和后悔。

姜陵骑着马奔向黎国主将时,我却下意识地喊道:“大哥!快回来!”

可他己不能听到。

我一瞬间感到身体的所有力气被抽空,险些跌下马去,我紧紧地盯着已经交手的两人的动作,最后只看到了刺穿他胸口的长剑。

那一刻我到底是作何感想,我宁愿永远不要记起。

姜陵战死在沙场上,晋国的五万精兵全部被灭,他们都倒在鲜血横流的垣水,我面对着上万的残尸颤着身子,不知为何心里好像就突然空了一块,好像一瞬间丢失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

可我向来善于欺骗自己,我告诉自己,我终于可以成为姜陵了,我终于可以代替他了,我的目的终于达成了,仇恨积攒起来的所有算计和陷害终于都结束了,这场仗,是我赢了。

于是我顶着姜陵的名号,在战场上领兵打了几次仗,一时间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真正发生了。

没过多久,我在姜陵的死里解脱,全心全意地投入战场中,我是他弟弟,他的一举一动,一个敛眉一个笑容,一个抬手一个投足,我都学的极像,没有一个人认出我来,他也终于在我的世界里慢慢淡去,那密不透风的缫丝也终于一圈圈解开,在黑暗中透露出一点点微弱的光。

可就在我越来越享受这样的生活时,他突然又出现在我面前,覆着一条白绫,成为了一个瞎子,这算是惩罚么?

我像个要被打碎面具的小丑一样愚蠢丑陋,昔日的伤口再次被鲜血淋漓地揭开。

他还是姜陵,我也还是我。

我感到十分恐惧,其实我并不是特别想让他死,我只是贪恋这样的生活,这个位置,我对他说,要同他比试,虽然我知道这很不公平,但是急切的胜负欲让我抛弃所有礼节信誉。

纵然他目不能视,可却凭借人身移动的气流来判断大体位置,我每一招都被他破解,毫无还手之力,他的剑尖停在我额前两分处,突然轻轻开口:“阿缮。”

“我不能杀你,你是我弟弟。”他低下头,把剑扔下,表情很是悲伤。

我一瞬间说不出来任何话,他似乎在等着我了结他,我咬紧牙,也说道:“大哥,我真是恨透了你。”

他沉默,许久才道:“对不起。”

姜陵抬起我持剑的手臂,让剑刃抵上自己的脖领,他让我杀了他来解恨,可杀了他有什么用,他带给我的苦痛,根本不是杀了他就能解决的。

不远处突然传来手下士兵的一声禀报,说有女子撞闯军营,姜陵脸色瞬间一变,低声念道“赤徽”就立刻向门口奔去,我一急,想到绝不能让别人看到他的验,便也在他之后奔到军营大门,果然看到士兵们证住的神色,我觉得自己一瞬间又低微下去,只好做着无力的辩白:“那人是冒充本将军的样子,还不快把他拿下!”

士兵非信半疑地把姜陵包围起来,而他只是紧紧护着怀里的那个穿着艳红色衣衫的女子。

他是个有担当的人,他要保护的人拼了命也要护好,我突然放弃了,想想自己何必呢,姜陵根本不欠我什么,就算是他欠我的他也已经还完了。

我刚想下令让士兵们停止攻击,远处突然窜起大火,我一瞬间想到黎军偷袋的可能性,没有丝毫准各的士兵们下意识地逃离火场。

火蔓延过来,越来越近,黑烟弥漫,已看不清五米开外的景物,我听不到周围的噪杂声,想着大多数士兵、姜陵和他喜欢的那个女子应该都已经逃出去了,而我,我不打算逃离火海,只是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大火里。

只要我在这里死了,姜陵也就还是姜陵,姜缮也就还是姜缮。

他活下来,一切回归正轨。

他还是做他的大将军,而我,就像从没出现过就好了。

权当是为自己恕罪就好了。

一切终于即将结束,我独自站在这里,看着满天大火,像是一场孤独的狂欢,草木天地皆被焚尽,而我这从头悲哀到尾的人生,也就如散落于枯草之间的吉光片羽,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地被付之一炬了。

听说一个人死前过去经历过的事情都会回放在脑海中,可我看到的不是那些夏日里晕倒、冬日里冻僵的入骨的无助和疼痛,而是那个我暗暗许诺好要一生和他连在一起,至死方休的男孩子。

他把我护在身后,在天边一片蔓稠的红色下,那句说谁要敢欺负我他就绝不放过谁的承诺,多年过去,还是会化成一丝狡猾的不知名的东西,偷偷溜进我的心里。

哥哥……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输给了你,也输给了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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