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府路上江东元有些昏昏欲睡,车内碳火足,雨横看着那个被江东元扔在一旁的手炉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马车猛地急停,雨横快速护住江东元朝外呵道:“怎么了!”
想起张叔不能言语,便亲自推开门向外看。
已经入夜,街上并无行人,冷风灌进车内,顺着看去,高大黑马上骑着一名男子。
见是桓其,江东元微微放下的心不知想到什么,又提了起来。他坐正身子尽量保证声音平稳,开口问道:“十一殿下,是有什么事吗?”
桓其目光越过雨横:“你娶妻了?”
江东元攥紧衣袖,笑容不太自然:“殿下问这......”
“江东元。”桓其明显不想听他多余的话:“回答我。”
可江东元不知该如何回他,反倒是雨横,他从车上下来,站至车旁,手摸上挂在腰间的长剑:“殿下,夜已深,小公子还在府中等着大人回去。”
“小公子?”逆着月光,看不清桓其脸上的神色。
雨横皱眉,刚想说什么,江东元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正如阿横所说,殿下,家中幼子还在等臣。”
车帘挡住了江东元的脸,桓其不知他此刻是何表情,或是疏远,或是厌恶。黑马在原地踏了两声,桓其握紧缰绳的手骨节泛白,胸膛剧烈起伏几息,猛地扯起缰绳转身离去。
蹄声逐渐远去,江东元回神才发觉掌心留下了四个极深的甲印。
回到左相府,江东元沐浴后问雨横:“阿聿回来了?”
“小公子午时就回来了,此刻应还没睡。”
江东元嗯了声,雨横试探地问道:“公子要去看他吗。”
江东元正梳着头发的手一顿,将后面的散发顺到胸前又从中扯出一根白发,稍一用力扯下:“不了,叫他早些休息吧。”
雨横点头退了出去,将房门轻轻关上。
好冷,怎么这么冷......
江东元整个人蜷缩起来,双臂环住自己的身体,却突然发觉怀中似有什么,睁眼,却是一片黑暗。
一颗心霎时提起,僵住身子不敢动弹。又过了好半晌,逐渐适应黑暗,江东元再去看自己怀里,发现是颗脑袋,淡金色湿发下,是尚且年幼的,桓其的脸。
江东元稍稍安心,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这样的梦,江东元不知重复多少了,刚被救出的那段时间,几乎日日不断地重复着,从祭台跳下,坠入湖中,任漆黑寒冷的死水包围自己......
江东元抱紧自己怀里的孩子,喃喃不知说着什么。
江东元十四岁时,进入固国书院。
书院建在半山,石阶一节搭着一节。正如为学如登梯,未可一跃而上,抬头看,竟一时看不到头。
登阶过程中不免看见一些寒门学子,背着硕大的包袱,腋下夹着被褥万分艰辛地走着。
可没有一人面上有不耐抱怨的神色。疲累时便停下朝山上望去,仿佛脚下就是通往朝堂,逆天改命的神圣之路。
江东元的眼睛圆润明亮,似含着一层光,脚步轻快地拉着雨横去看阶旁肆意绽开的花朵,不时看见些许认识的花卉品种,笑着同雨横说哪些不如姑姑府里开的漂亮。
那是江东元隔了许多年再见桓其,小小的孩子,挽着衣衫弯腰艰难地在花丛中找着什么,好似林中一头洁白的小鹿般撞进江东元眼里。
江东元一时愣神,脚下不稳踩空了台阶,往后仰时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雨横拉住他,待江东元站稳后再去看,隔着千千花朵,碎光洒在桓其尚且年幼的脸上。二人隔空对视,江东元腰间的云纹金珠玉佩晃了下,刺痛桓其那时还不太能见光的双眼。
十一王子府。
桓其衣衫大敞,闭眼躺在美人榻上,那头夺目的长发顺着榻边垂落在地。
室内酒气弥漫,掺杂着极重的安神香味,并不好闻。
“浮桥。”桓其开口。
“属下在。”浮桥被他突然地开口吓了一跳。他被房中浓郁的香气熏得头痛,这香霸道,他站这小一会儿就已经昏昏欲睡了。
“再拿壶酒来。”
浮桥张嘴刚想劝阻,肩膀刺痛,抬手揉了揉,又想起今日桓其还未服药,只得去了。
再回来时,桓其还是那副样子躺在榻上,许是屋内碳火足,衣衫敞得更开了些,线条流畅的腰腹上有一道狰狞的长疤,大片异于常人的雪白肌肤裸露,即便在昏暗的烛光下也似有光晕弥散。
酒里掺了药,桓其没喝几杯就睡了过去,酒杯从手中脱落,坠到厚厚的兽皮地毯上只有一声极其微弱的闷响。
浮桥弯腰捡起酒杯,起身对上桓其空洞的双眸,惊得他险些出声。
“你知道,他娶妻了吗?”桓其嗓音哑然。
他,江东元吗?浮桥攥紧酒杯,忐忑道:“属下......”
桓其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将所有微小的表情都收入眼底,他忽地嗤笑一声:“为什么瞒着我呢?”
浮桥肩膀绷紧,整个人定在原地,他不明白桓其现下是何态度,愤怒?浮桥瞥向桓其放在一旁的短刀。
或是不满?
惊疑不定间,桓其却翻了个身,声音闷在胸腔:“出去吧,我累了。”
浮桥吹灭灯盏,室内霎时陷入一片黑暗,他小心再小心,不碰到任何物件,随着房门关上的一瞬,榻上的桓其倏地睁眼。
在东洲那几年,到底是哪年。是他被关在冷宫的那年,还是杀了所谓的手足的那年?是被囚禁在慈恩寺,还是去边关的那年。
无论哪年,他都在没有他的日子里,牵起了另一个女人的手。他们有交换过信物吗?也会将自己的玉佩送给她吗?有互换拜帖,登门求娶吗?
凭什么?桓其舌尖尝到丝丝缕缕的血腥味,齿尖的指节已经被咬得血肉模糊,他却像不知痛似的,依旧反复啃咬着。
桓其想,江东元应是穿着大红色喜服,在众人的欢呼起哄声中,侧头看向他身旁的人,眼中荡着无穷无尽的蜜意,笑容格外温柔,因为他爱她。
他爱她?
桓其目光突然变得茫然,他爱她?江东元,爱别人?
桓其突然想起那只一直跟在江东元身边怎么甩也甩不掉的狗,他是不是也爱他?那那个人呢?上朝路上,和他有说有笑的男人。或者,或者,桓其脑中闪过桓复那令人作呕的脸,楼月,楼月......为什么叫得那么亲密?
桓其扯着自己的头发,长久不曾眨动的双眼布满血丝。
不应该的,不应该的。他那么努力,费了那么多力气,才回到这个该死的破地方,只为了他,为了江东元。
可他。
桓其脑中又浮现出江东元站在廊下同妻子说笑,不远处与他有八分像的孩童正与下人玩闹,江东元笑得眉眼弯弯,不时开口嘱咐孩子要小心......
桓其猛地支起身子,转头朝地面干呕出声,胃里翻腾,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桓其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意思。若不是为了他,若要他二人日后再无交集,那他还活在这世上做什么呢。他带着母妃的恨出生,他的存在害死了母妃,害得邢氏衰败,害得那么多人都家破人亡......
他想起桓复那句。
“你害他害得还不够吗。”
榻上的男人逐渐蜷起自己的身体,腹部的伤疤隐隐作痛,似乎被人用世上最锋利的刀刃再次捅开。
许久,许久,直到因缺氧身体启动了作为人求生的本能,他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何时,没再呼吸了。
桓其想起那个阴云密布的午后,太阳隐在云层,坐在红木椅上端着茶盏的男人。茶水溢出的热气被他吹散,江忘并不看他,平常得,就像在说一件十分不重要的事。
“十一王子,念在江邢两家的旧交,日后,请不要再与楼月相见了。”
江东元醒来觉得浑身酸痛,睡得并不好。今日休沐,雨横没有叫他,外面隐隐传来交谈声,江东元听了半晌也听不太清,便只能开口唤道:“阿横——”
听见有人走到屋内,江东元掀开床帐,刚抬头看清来人却是一愣。
穿着一身花绿的江携忆先开口唤他:“表哥~”
“时客?不是说还有......”
“哎,人家实在是想表哥想得茶饭不思,一日不见就浑身难受得紧呢。”说着,江携忆捧住胸口做心痛状,那张漂亮的脸满是委屈,“表哥难道就不想人家嘛?”
江东元习惯了江携忆这幅样子,遂又放下床帐:“去把阿横叫来吧,待我洗漱后再去见你。”
“好吧。”江携忆耸耸肩,对外吆喝:“雨横——雨横——快进来伺候家主洗漱——”
江东元皱眉,直接下床站定在江携忆面前:“什么?”
“阿姐给表哥的信上应该写得很清楚了呀。”江携忆抬手摸了摸挂在自己耳上那对成色极好的翡翠耳坠,避开江东元难得沉下的脸色喃喃:“怎么反应这么大......”
“不是说——”
“表哥。”江携忆叹了口气打断他,看向江东元的目光却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你拖着这破烂的身体也要从东洲爬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如今得偿所愿,该是欣喜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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