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之后陆狸出了趟门,去探望此前战中受伤的下属。回来已是亥时许,打开房门,发现里边多了个人。
他没多吃惊,毕竟她真能老实,这才是件该吃惊的事。
烛火之下,纯黑狐皮斗篷在宽大的椅子上铺展开,暗色的浓密绒毛里,萧蕴赤着一双脚,微歪着脑袋睡得正香,手边的地毯上掉落着一本书,书页半扣。
陆狸想到珍珠,干净的,一尘不染的一颗珍珠盛在铺有黑色丝绒的盒子里,圆润,又玲珑,闪烁微光。
不忍扰她,放轻脚步过来把书捡起来,看见是一本古政治论,字体佶屈,就着这个姿势,陆狸索性蹲下,入目便是椅中人沉沉睡着的模样。
他就这么望着。
抬起手,手指停在萧蕴脸侧,一寸之下就是她温热的小脸,眉细而长,鼻梁秀气,呼吸安宁。
眉目间有她父皇母后的影子,坚毅也柔韧,整个看起来却不尽像,或许是历经磨难后,只属于她自己的那部分,终于长出来了。
长是长了,总还是稚嫩,不知道大人们的不可为是什么,什么都想装,什么都想扛,什么都想要,家国社稷,还有别人的喜怒与悲欢,一时却又成熟到什么都能舍下。
过两年再长大些又会是个什么样子?陆狸收回了手指,在脑中勾摹。
屋门猛地被推开,星辰一个步子跨进来,也没什么顾忌,看都没看,扯着大嗓门道:“将军,明……”
望见眼前一幕,合不上嘴:“日……”
也只是个嘴型罢了。
陆狸就着蹲下的姿势,回过头冷飕飕扫了他一眼,星辰自动息声,摆摆手,不敢多待,闪身退出。
萧蕴却已经被吵醒了,她动了动,陆狸收手,立在她身侧,平静垂下视线。自迷蒙中睁开眼,萧蕴先望见了他的衣服和腰间垂落的流苏,才抬头往上看,看见果然是他,咧开嘴一笑,便是朝陆狸伸开双臂,显然是还没清醒。
陆狸没动,她不肯放下,撇着嘴不高兴,还是坚持要抱。
“阿狸,我梦见你了。”
嗓音还带着股睡意,要他必须知道,他该做点什么表示一下对这个梦的尊重。
陆狸心软,也是属实无法。
“睁开眼就能看见你。”她又说,“真好。”
不可以,这是不可以的,是僭越,他现在绝对不能抱她,她惯常会要挟他,会更嚣张。反应过来时,陆狸已经把人抱起来要往门外去。
也任性不了多久了,罢了。
萧蕴揽着他的肩,紧紧埋住脑袋,含糊咕哝出一个字。
“冷。”
星辰在外赏月,身后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陆狸怀里抱着个小人出来,裹着他的斗篷,在怀中看不清脸。
意料之中罢了,星辰叹了口气,自家将军早就已经被吃的死死的了。
小公主不知道,此刻抱着她的人一双眼简直比天边的弯月还温柔,都能滴出水来,她只知一事,这人不喜欢她。
旁观者只恨,长眼长嘴无甚用,只能看,不能说。
陆狸送她回主卧睡觉,侍女见此情景忙过来想接住,萧蕴手搂着陆狸肩膀,脑袋仍是埋在绒毛里,闭眼装睡就不下地。
僵持了半天,四人面面相觑,干巴巴伸着手又帮不上忙,只得齐齐垂手退出门外。屋内清净下来,落到床上,萧蕴才迟钝地发现陆狸他今日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怎么她说什么他都顺着?
他也不急着走,放下她,拉过被子,正坐在床边哄她睡觉,半垂着眼,手在被上轻拍,温柔又……显得慈祥。
可她要他的慈祥做甚么,他又不是她爹,而除了这个之外,她也不想要另一个身份,都不要。
萧蕴从厚厚的被子里钻出脑袋看着他,陆狸淡然以对:“不舒服?”
萧蕴“嗯”了一声,见他关心她,色胆愈发膨胀,眼睛一眯,嘟起嘴就朝陆狸进攻。
被子上拍着的手动作停了一瞬,下一刻陆狸毫不迟疑往后仰,他退,她不做不休,干脆继续往前扑。
“你可都要走了,都不能满足我一下?小气鬼,亲一口又不会掉块肉!”萧蕴皱巴着脸,双手抓住陆狸的袖子,“不会有人知道的。”
陆狸这次并未无底线放纵,他仍是怎么也不同意,按着她的脑袋硬是按回了被子里,盖住她不老实的眼睛,逼着她睡。
“不许胡来。”
“你陪我睡觉,我就不想!”萧蕴手指不放,“陆狸,你得知道,这道门进来容易,出去可难。”
分明是威慑。
被她带倒在床边时,陆狸才想起来这个地方是他的,无论如何用不上这句话。
微微侧头,萧蕴依着他,已经心满意足闭上眼,又变回今夜初时见到的一脸乖巧的模样,却只有陆狸知道,这副甜蜜无害的面皮下,究竟是个什么。
她想要就一定要得到,也包括人,没有谁能例外。
等了片刻,萧蕴睡稳,陆狸才离开。关好门,正对上院里一群人,齐刷刷地立在门外头伸着脖子,一个个笑的不怀好意,却又……满是莫名的期待。
陆狸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句话没说,上手一把揪住星辰的耳朵,往自己处带,耳边是连绵不绝的惨叫。
“声音小点,别吵了人。”陆狸头也不回,替萧蕴出方才被吵醒的气,“后果你知道。”
星辰瘪着嘴不敢再嚷,老实跟陆狸去商量军事。
翌日要上山。
陆狸这边没什么可收拾的,萧蕴磨磨蹭蹭关着门在屋里梳妆。
终于从屋里踏出来,陆狸眼前忽闪了一下。
玫瑰色长裙,外罩银雪色披风,如雪怎么也压不住的一枝花,水灵灵开在眼前,裙子制式繁复,选这身衣裳明显是要她慢悠悠挪着碎步过来的,耳边流苏都不怎么动。
下一刻,萧蕴迈开步子,不再优雅地朝他跑过来,脚下有风,听见珠链叮当直响,身后侍女惊呼。
她看见他,她忍不住。
陆狸神色未变,只说:“慢点。”怕她摔跤,伸手要扶。萧蕴站好,只当他要牵她,顺势抬手勾住朝她伸出来的手。
“走吧。”
院墙边上,初升的日头正撒下大片金光。
佛殿青烟缭绕里,萧蕴自袖中拿出一块月亮形状的青玉,放入陆狸手中。
“现在,本公主命令于你。”
陆狸听令。
萧蕴开口,声音不大,虽是对陆狸说话,却没看他,她专注看着佛像,几乎不怎么眨眼,道:“我大晏安危,北境安宁,数万百姓的生命,自此皆系于你身,你于佛前发誓,必倾尽全力,不得有违,否则必将玉碎。”
此话实狠,陆狸想到,要是别人不知道会不会怒,事情当然是该做的,只是被人逼着履行这事终归不怎么舒服,只是他没有怒,他找不到理由,他只是觉得,她有多爱大晏,他就有多爱大晏,自然愿意。
“好。”
陆狸于佛前发誓。
手中玉色微凉,攥在掌心变了温热,最后一字落下,余光里是萧蕴闭着双目虔诚祈愿的模样。
从山上出来,萧蕴才说出她悄悄许下的愿。
“天下是人的天下,我父皇一直都想要天下安宁,我求了佛,要他如愿。”她表情沉稳又凝重。
陆狸知道,此刻的萧蕴是身为大晏公主的她,又担起了她的责任。
他没说什么,萧蕴却又说了一句话:“今日佛前的灯没有灭,好好地亮着,一定是佛祖显灵听到了我的愿望,看来他会答应我。”
陆狸一瞬间想起,萧蕴之前来时佛前的灯灭了三次,视线落在她额前,黄泉一脉鲜艳,无比刺目。
他突然开始恐慌,他怕上天有灵,怕她真会被带走,他想拉住她,想把她保护在怀中避过所有觊觎,可是他什么都没做。
她既然非要天下长安,他会让她如愿。
良久后,陆狸只说了三个字。
“那便好。”
回到府内,张伯已经在门口等着。
后半天陆狸都没出门,他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也包括一些费功夫的菜式,吃饭时已是夜深。
萧蕴受宠若惊,坐到桌边拿小勺子盛起碗中一只圆滚滚的馄饨,小金鱼般的馄饨在青花勺里,皮薄的可以透出内馅。
“陆狸?”
“陆狸。”
“陆狸!”
陆狸不理,拿起筷子给她夹菜,试图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
萧蕴还捏着勺子不舍得下嘴:“我只是很想知道,你是不是被妖怪附了身?你说实话!”
“没有。”陆狸简短回复。
她这才放下心,把馄饨送进嘴里张口咬下,鼻尖动动嗅了几下,整个吞入胃中。
还没来得及吃第二只,萧蕴周身突然袭来一股困意,太猛烈以至于她尚未明白,就脑袋一歪,直往桌子上倒。
陆狸及时接住她,抱回自己怀里,看向她没来得及吃的第二只馄饨,里面也有药,是他下的药。
低下头,萧蕴正乖乖地靠着他闭眼沉眠。
陆狸抱起萧蕴离开饭厅,回到卧房,把她放回床铺里,她没醒。
当她醒来时,身边将不会再有他,她可以回到她自己的生活里,如往常一样,自由而惬意。
陆狸看着,手穿过无形的距离,落在萧蕴脸上,蹭了蹭她的脸颊。
自春末回来到现在,过去了多半年时间,他从最初觉得离开也无甚所谓,到现在生了依恋,居然舍不得了,想到要走就觉得难过,她实在功不可没。
他会在北境,亦或是这大晏的某一处,看她长大的样子。
到那时,她一定会像她父皇般杀伐果决,又像她母后,可风华绝代,差点忘了,或许还有裴萝留下的痕迹,该是医术超群。
所有人细心呵护的她,也会长成众人期待的样子。
陆狸指下温软细腻,心中生出满当的期望。
日子还长,不急,慢慢长大。
手指划过萧蕴唇角,深红的唇色,轻微的一处凹陷,勾出个完美的弧度。
陆狸俯身,微微停顿,随后偏了偏,在萧蕴脸上落下一个吻,很轻,轻到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亲了她。
触感温暖如春。
指尖在落吻处轻柔摩挲,像是要急慌慌抹掉,又像是要把这无人知道的一点心意摁进她皮肤之下,永远留存一抹属于他的气息。
往后无数黑暗,他也可慰藉。
收手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陆狸往门外走,星辰在等他,走到院外,马匹已备好,再往外走,属下们等待已久。
众人齐齐上马,不再回头。
马背上驰骋。
陆狸胸口处有一个小东西在跳,热乎着,是萧蕴送给他的玉,这样,她便如同随他一起,奔赴远方。
月光在前头开路,没有风,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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