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新年已到，两个消息传入京城，而此时萧蕴已经在芳华殿内窝了半月。
临近年关各处都忙着布置，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芳华殿内却总透着些许兴味索然。
那日醒来时，室内只有透进窗的光，清晨的日光中浮动细碎的微尘，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又似乎回到了最开始，五月春暮时节，陆狸还没有回来。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越发不想起床，索性裹着暖和的被子懒洋洋趴在床边，光混着尘埃舞动，枕边是叠的整齐的黑篷，昨夜就裹在她肩头。
门被打开，发出嘎吱声，蓝芯和翠竹一起进来，红焰和雪莲跟在后面，俱是一脸紧张，却看到床上的人无比淡然地坐起来。
“陆狸呢？”
“将军他走了。”蓝芯小声说，怕萧蕴会失落，忙又道，“陆将军定是怕自己会舍不得，才这般不告而别，他可是那么那么在意公主呢，大家都看得出来！”
雪莲连连附和。
却都知道那人并没有这么说过，甚至匆忙冷酷到没留下一句话，是四人一起想出来的理由，把陆狸将军说的好点，公主也会更容易接受，才好放下。
果然萧蕴笑了笑，一直到从床上下来，嘴角笑意都不落，走到桌边才看见上面有一张纸，碎金在洒落的阳光下忽闪，只有两个字，字体漂亮，笔锋凌厉，满是透骨的决绝，对她道，勿念。
像是他就站在面前，面无表情扔给她两个冷哇哇的字。
勿念？
因为要彻底断了她念想，所以离开时连个招呼也不肯打了？萧蕴捏着纸，笑意消退，咬住牙，恨不得狠狠地摔在他脸上，再赏给他一巴掌。
不念就不念，听好了，鬼才念你！
混蛋。
走出屋子，房檐上正滴答落水，是融化的积雪，雪莲手里抱着厚衣服过来给萧蕴披上，陪她一起立在廊下，看雪后第二日的日头在墙边上耀武扬威抖落光晕，炫目不已。
如今这边也变得像公主府，充满回忆一样不能久待，思来想去，萧蕴决定回宫陪母后。
回去之前，萧蕴先去了趟齐王府。父皇的寿辰已近在眼前，她体内的黄泉一脉也是时候该发挥作用了。
这段日子里，裴萝也一直都在研究此物的用法。
知晓陆狸离开的事，裴萝轻出了一口气，按在萧蕴腕上的手更仔细地探她的脉，末了收回手，平静如初。
“走了便走了吧。”她只说，京城里最近轰动的事莫过于一件，萧蕴在城楼上对陆狸公然表白，闹得太大以至于她当然无不知道之理，裴云庭感慨还是年轻人会玩儿，花样子多，倒也没有反对，可他也清楚，陆狸这边最难撬，的确是难，连作为姐姐的裴萝都没办法，不是没试过，前面失败的婚礼就是铁证，以至于会变成今天这样，不让人吃惊。
“人不能只盯着拿不到的东西，月亮是好看，但是你不知道，月亮背面其实很冷，一片荒芜，不值得。”裴萝说，“有时间多来看看婶婶，婶婶府里有好看的花草。”
“活的。”裴萝特意强调。
萧蕴点点头，知晓裴萝之意，可还是觉得有一句话想让裴萝知道，她对这轮月亮不是一时兴起。哪怕他又这么不负责任地扔下她走了，她还是想说出来。
萧蕴握住裴萝的手。
“婶婶，可是月亮好看，我不要，我就只是看看，好不好？”
裴萝微微垂眸，笑了笑，不忍心再往下说。
阿狸，你真是个笨蛋。
裴萝取了萧蕴一滴血，用来给长生无涯做药引。
“黄泉一脉是灵物，自然不能像寻常草药一般，或许你每一日都好好的，就是发挥药效。”她说，“再需几日，做好之后，我会派人送过去给你。”
萧蕴于是放心回了宫。
不经意间，马车路过公主府，门楣一如既往的威严，像盛满了期待的眼，等着主人回归。
陆狸离开后的第一晚，萧蕴想她总还是得需要一个人来陪，最最温暖的那个人。
重华殿。
镜子里倒映出烛光，有两个人影，眉眼相似。
百里慧拿着玉梳为萧蕴梳理长发，萧蕴看着镜中的母亲眼眸微微亮，是染了层水光。母后无比温柔地动作着，一点点梳好她的长发，手放在萧蕴头顶，缓缓摩挲。
萧蕴手边是数个满到堆出来的首饰盒，乌木锦盒的侧边躺着一只白玉兰花簪，是及笄时陆狸送她的礼物。
白玉质地极好，拿在手里，比萧蕴的肤质还细腻。
百里慧从镜中将一切看在眼里，允了萧蕴偷偷地不愿被察觉地黯然，直到萧蕴回过神，放下手里的东西，才带她一同上床。
做母亲的人最看不得的就是自己的孩子过不好，简直是比割肉剜心还要痛的酷刑，看着她如今过成这样，比她还难过，又怕说了她会更难受，只能尽数吞下。
直到萧蕴挤进母后怀里，眨着眼睛问她：“母后，我父皇年轻时是什么样子？”还补了一句，在遇到婶婶之前。
百里慧想起来，自己也算是有过爱情的。
缓缓回忆起来。
萧家与百里家算是勉强门当户对，萧家也需要百里家朝堂上的支持，先皇便挑了百里家的小女儿做太子妃。
一切顺理成章，只是没人知道，在更早以前，翻墙偷花的小姑娘胆大包天，竟翻进一处陌生院墙，看到春日浓荫繁花掩映之下的明朗少年，一时竟忘记了呼吸。
少年放下手里的书，看过来时，朗星般的双目弯起，盛了笑，过来把地上的花捡起，放在小姑娘手中，他仿佛看不见眼前这人发辫散乱形容凄惨，衣襟处卡着油绿的半片树叶子，还丢了一只鞋。
以为是媒妁之言，却不知其实是姻缘天定。
少年夫妻，浓情蜜意地幸福了好些年，后来有了一双儿女，即便是再有妃嫔，无人可撼动她的位份。
萧止同她说过一句话，即便是裴萝也不行。
百里慧搂着萧蕴，温声对她道：“母后并不觉得苦，恰恰相反，母后这些年来，活的很好。”
她说，帝皇之爱本就与常人不同，背负的太多，希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其实是一件可笑的事，初时她也不懂，也强求，直到后来经历生死后方才领悟，人活一世重要的究竟是什么。
无恨，也无怨。
“对母后来说，是你，和你兄长。”叹气一般，又道：“你父皇是爱而不得，母后可没有。”
有人陪，有凤印，女儿是掌上明珠，儿子是当朝太子，圆满的很。
萧蕴想了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不由想笑，往百里慧怀里又靠了靠，抱住母后柔软的腰，说：“母后，其实这些事，女儿不算委屈。”
她愿意为了大晏和亲，嫁与崔寒烟是心甘情愿，分开也是为了更好地处理后续，重新开始，都不是破罐子破摔，况且，她还得到了更想都不敢想的。
“陆狸他喜欢我的，他不说我也知道。”
他每次看见她都会笑，眼睛亮亮的，怎么会是假的？
百里慧无言。
那一夜萧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她很努力地想向母后证明，陆狸就是有点喜欢她的，是那种喜欢，说着说着自己都信了，把陆狸临走时留下的诀别二字彻底忘于脑后，只记得，他很痴情，是有责任，迫不得已。
就是不得已，他年纪大，又穷，自觉配不上年轻漂亮的她，才选择逃跑。
半梦之间萧蕴似乎听到百里慧说了句话，又听不真，只依稀留下几个字，温温柔柔的，无奈沉痛，却又带着宽慰。
有所挂念……也好。
这般说着，所有人都以为萧蕴是真的不在乎，没太当回事，可寂静时分的芳华殿，院里伶仃的影子，倔强地仰着头看向天边月亮的表情，伺候的人看的清清楚楚。
萧蕴默默吞着，每日就在宫里看书，从早学到晚，连门也不怎么出，就这么着过了多半个月。
两个消息的姗姗来迟，终于令纠结许久的眉头稍解。
陆狸已到北境，着手处理雪域边防之事，也对雪域做了必要救助，目前局势安稳。另一事是，崔寒烟母亲身体有好转，崔寒烟带了大批的物资跨过雪原过来支援陆狸。
他恢复的不错，陆狸信中说。
陆狸还说，某个人本以为可以在大晏京城过完人生中第一个异地年，没想到失了算，死抓着他这个大晏人不放，打算在他这儿过年，学习大晏人的习俗。
荒草丛生的野外，他想学的习俗大概是卧冰求鲤，钻木取火。
萧蕴哭笑不得。
到底谁说陆狸老实？自己来看！
他真的……坏得很。
既然他心情这么好，萧蕴倒是真想翻翻旧账，同他好好掰扯他为什么只留给她两个字，一来一回间，足够他慢慢琢磨，给她个满意的理由了。
信被封装好，随着北风一起去往遥远北方，萧蕴也安下心，决定好好过个新年。
收到陆狸的回信时已是上元佳节，玄雀城各处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萧蕴正带人在街上逛荡。
烟花漫天，信使急匆匆而来，手臂一伸挡在路中间，呼哧大喘着：“公……公主，是陆将军的回……回信，可来了！”
陆狸回信了。
冰凉的信笺在玄雀城回温。
萧蕴展开，里面说，是因为不想让她难过，写的越多越不好，还不忘损她，说她爱哭，信纸的最后，画着一只吐舌头的小狗。
“陆将军怎么这样子，隔这么老远了还笑话公主殿下！”蓝芯气闷，“真是的！”
“你不懂。”红焰说，“这可是跨越千里送来的狗，狗轻情意重。”
“什么情意？我们可不太懂。”雪莲故意道。
萧蕴只当听不见，仰起头，夜空烟花盛大，遮挡不住月亮。
满目光华。
开春之后，尤其是惊蛰后，春虫萌生，太医院需派人下乡宣传春疫防治，萧蕴早就在宫里憋久了，主动报名，要跟裴萝一起。
裴萝欣然同意。
很快准备妥当，出发南行，越往南走天气越暖，春把残余的寒冷一点点推挤出人五脏六腑，往后的日子越过越暖。
每日都在忙，说是忙，萧蕴毕竟不是太医院的人，也不需要听人指挥，大多的事还用不到她这个副手来做，也就是帮着裴萝写写字，抓抓药。
乡下不比京城，却也独特。
忙里偷闲，萧蕴喜欢跑到就近的田埂边看夕阳，一层层的云霞漫过天边，柔和绮丽，不像白日刺眼。
渐渐地也淡了。
又是一日。
耳边有轻微的走路带起的摩擦声，回过头，是裴萝过来寻她，接她回去。
“婶婶。”
“白日里不是念叨想吃红烧肘子？今晚来试试我的手艺。”裴萝说，一副颇有自信的样子。
萧蕴回过头，天边一颗星正在闪耀。
夜色轻浮。
——完——
感谢大家的陪伴，共同走完这段路程。
前路还长，下段路再见。
祝大家财源广进，快快乐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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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第 114 章(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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