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双眼睛又惊又疑看着他们——就算是在演戏,当着摄像给公众交代,俩人是不是互相拿错台词本了。
见了面,没打手没动口,也没谈价钱,这就算了。
被欺负的那个波澜不惊,满脸写着你快签了吧,签完了事,欺负人的更反常了,没有一点传说中嚣张跋扈样子。
一张纸在手里拿了半天,迟迟不肯落笔,低着头,光是发呆,像是要在纸上研究出花来。
分区派出所的基层民警长期和市井混混街头流氓们作斗争,多少毁三观的事都见过了,就是没见过这样,可转念想到这小少爷背后牵扯的两股势力有多不凡,当今网上也在谣传,少爷真正的爹是吃皇家配给粮顶端的那一批——原来他爸爸还是只猫,顿时又释然了。
猫三太子有恃无恐,一穷二白的平头老百姓们惹不起,自然希望麻烦越早结束越好了。
只见这活爹磨蹭半天,像在耀武扬威,生生问了两回被害人的意见,终于老老实实地提笔把名字给签了,紧接着传到闻徵手上,利索签完,立刻有人上去给谅解书拍照上传,再拍一张二位握手言和的照片,更具备信服力,这也是调解的老传统。
老警察端着相机,像模像样地指挥俩人:“站近一点,稍微往我这边侧下身子,表情不要太僵,哎好,不要动……”
咔一声闪光,材料到手。
涉嫌谋杀的证据材料不足,不予立案,霸凌案以双方和解,正式宣告结束。
乌泱泱的人群原地散开,各人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了。
郁崇林作为家属被叫出去到一楼办手续,走前吩咐弟弟在这等着,屋内除了两个当事人闲着,只有一个年轻小片警自觉地留下挪椅子,关空调,埋头打扫地面卫生,忙碌得不可开交。
系统小光点趴在郁崇钦肩膀上,左看看,又看看,两个人干巴巴在窗口边杵了半晌,没人吭声。
郁崇钦动动脚,挪动两小步,离闻徵远了些——派出所里能洗澡,但外面一直下雨,又不给洗衣机用,一套换洗衣服早晨手洗完晾出去,晚上收回来还是潮了吧唧的,穿在身上,总感觉有一股怪味,顺着风再让人闻见,那太窘迫了。
“你那天突然提醒,把我吓一跳。”闻徵突然开口了,指的是郁崇钦让他看好徐孟瑶的话。
郁崇钦一愣之后,记起闻徵当场煞白的脸色,那表情实在让人记忆深刻。
他反省道:“这个吧,怪我,提的不是时候,也没给你个心理准备,别误会我那会不是要威胁你。”
“知道的,所以我说是提醒。”闻徵垂下眼睛,“回去之后我想了想,莫名其妙心里不踏实,晚些新闻一出来就有很多人往我们家打电话,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邻居也来敲门。”
郁崇钦:“都是热心肠想帮忙的人。”
闻徵:“是啊,但是我怕我妈听说什么,也怕她分辨不清,再钻牛角尖,很多都是没有影的事,当天晚上我就收拾东西带着她出来住到医院给她安顿进病房了,想着没人知道我们在那儿,左右住着人,白天夜里护士按时巡逻,比别的地方清静安全。”
郁崇钦听到这,没忍住道:“但是医院也人多眼杂,不管什么人来了,借着病人家属探病的名头都能摸进去,还不如在自家关起门更保险。”
闻徵默然一瞬,眼底闪过诸多情绪,道:“你说得对,后来我也发现了。”
他这样轻描淡写,摆明了徐孟瑶没出事,郁崇钦仍然惊了下,多此一举地问:“阿姨没出什么事吧。”
只有携带系统的郁崇钦知道,虽然这一世自己横插一脚,时间线早被打乱得像一碗蛋花汤。
在舆论爆发的这段情节里,徐孟瑶因为无法接受儿子的惨痛遭遇,情绪崩溃之下,从高楼跌落身亡——或者说,她是人为地被去世了。
这成为压倒闻徵的最后一根稻草,长远看直接导致他心理世界崩塌,也是别无选择,他自此正式踏上反派之路。
所以那天警察刚一找上门,郁崇钦顾不得有旁人在场,想起这一折,赶紧提醒闻徵要寸步不离照顾好她。
他相信闻徵听得明白,也一定会照做的。
“她没出事。”闻徵先说结论,省得听众白白提心吊胆,“起先她也没觉着有什么异常,这一阵本来安排有治疗,那天上午照着安排老样子,让她跟着认识的护士进激光设备室做凝光手术,我下去给她拿早饭,顺便打了两个电话,给派出所的,还有给刘叔的。”
“可能耽搁久了些。”闻徵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我回来的时候,手术室开着门,护士说她突然间情绪失控,一直流眼泪,没办法手术只能先叫停,有两个远方亲戚接送搀扶她回病房休息去了。”
“但是我们家在本地没有任何亲戚,远方亲戚也不知道我们在医院。”
哪怕早有预料,闻徵话音一落,郁崇钦后背悚然一惊。
像在听鬼故事,没空调也体验到了空调的冷气效果。
最后,闻徵简略地交代结局:“医院的人帮忙把我妈找回来了,可惜被那两个人跑了,当时她在楼梯口——那两个人骗她我在楼上,把网上新闻对她说了,要带着她去到楼顶找我,至于上去之后会发生什么,我猜结果也只有一个。”
郁崇钦没说话,这应该就是徐孟瑶去世的真相了。
至于那两个突然冒出来的远方亲戚,来处也不必问。
得了授意举报郁崇钦的本地富商、下场买热搜买水军,操控舆论,致力于把事情闹大、借此打击原身父亲,这些全是一伙人。
闻徵语气沉重,又轻飘飘,对郁崇钦说:“很可怕是不是,这竟然是我生活的世界。”
他以为他是自己人生的主宰,却原来他是一粒蜉蝣,浮在水上,漂泊不定,随便有只手伸进来搅一搅,带起的风浪就足以颠覆他的生活,卷走他身边珍视的一切东西。
郁崇钦想说:不要妄自菲薄,以后的你也很可怕,都能跟他们同台竞技了。
但是郁崇钦心里一阵堵得慌,说不出俏皮话,突然想摸根烟抽一抽,虽然他压根不会抽烟,只是几天情绪不停堆积,这一刻压抑到极致,急需找一个释放的通道。
他起初对徐孟瑶的结局也想不明白。
这一年的接触下来,显而易见的,那是个极其要强的女人,即使瞎了眼睛,也学着织毛衣、勾毛线娃娃、摸索着做家务,生怕拖累别人。
这世上没有几个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陈碧云至今记得儿子被烧掉的作业、扔掉的猫,时隔多年再提起他受的委屈,还要掉一掉眼泪。
徐孟瑶能摸索到的世界只有闻家一室两厅大小,丈夫和儿子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闻筠去世后,最初的那一段艰难时光,她也都撑过来了,因为她清楚,自己撒手西去,一了百了,剩下闻徵没了父母双亲,就彻底成了孤儿,
这样一位母亲,她可以为减轻儿子的负担而寻死,也可以是为儿子遭受的苦难伸冤发声,毅然决然地赴死,但绝不会是在得知儿子受欺辱,心理崩溃地自寻短见,留下身后孤零零的儿子独自面对这一切。
而且一个多年不出门的盲眼人,一路畅通无阻地爬到楼顶,不被人发现,这可能吗。
要知道各处大楼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要么拦有极高的防护墙,要么一把陈年旧锁,牢牢锁住通道门,防护严密,郁崇钦一个成年男人都不敢说能翻得过去。
除非有人‘帮’了徐孟瑶一把。
这就说得通了——
一个涉嫌谋杀、霸凌的私生子,放在神经病犯案频出的当今社会,冲击力度还是不够大,不够牵动人心。
一旦出了人命官司,那感觉立刻不一样。
有一点郁崇钦始终确定,不管这次动静闹得再大,他都不会被定罪,都能出得来——原身惹出的乱子大出好几倍,他还是安然无恙地被释放了,然后出了国,在洋人地界逍遥自在过了十来年,才又兜兜转转地撞到闻徵手上。
郁崇钦想起方才那张谅解书,它只有薄薄一张A4纸,纸上打印着短短的几行字。
我是涉嫌XX案的受害人XX……
我对嫌疑人此次的行为表示谅解……
通过双方的积极沟通,对方已与我达成民事赔偿协议,并充分赔偿我的全部损失……
本协议生效后,本人自愿给对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再追究其故意伤害的刑事责任,请求各办案机关对其予以从轻从宽处罚……
这么轻的一张纸,他拿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一字一句仿佛沾着血。
谅解什么,赔偿什么,时间也能赔吗,人命也能赔吗?
整整两年的折磨,家破人亡,母亲去世,闻徵戴着孝,带着血海深仇,郁崇钦不敢想象,书中的他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派出所,对着纸上宽宏大量大发慈悲的几句话一笔笔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真的是自愿的吗?
姓陆的不是个善茬,为了前程着想,他必定要保下私生子,而且要无罪释放。
拿钱砸,拿条件交换,碰上油盐不进的,手段再强硬一点,闻徵很有可能是被强行押过来的。
派出所接待室简陋又寒酸,靠墙的角落放着一盆发财树,养护不周,土早就干透了,叶子近一半干黄枯萎,没精打采地窝在盆子里。
郁崇钦抬手捏住叶子边缘,没怎么使力一拽,黄绿色枯叶从失了束缚力的枝头脱落来到他手里,再被合起手掌一握。
咔嚓咔嚓的轻响,一片转瞬平展的叶子被蹂躏着攥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郁崇钦一连捏出来几个咸菜团子,强迫症似的,整整齐齐摆在窗沿上,像进入入定状态,整个过程连系统的叽叽喳喳都能没打断他。
闻徵看着他站在三步远的地方,凝目看了一会,问他:“你高考成绩查了吗?”
郁崇钦像个声控机器人,立刻伸手去摸口袋找手机,动作忽然又停下来:“哦,没来得及查,我忘了手机还在他们那,里面……不让玩手机。”
他说到里面的时候,诡异的自卑在心头弥漫开,有些难以启齿。
等反应过来,自己都愣了下。其实这算哪门子的入狱,他顶多免费住了几天公家招待所。
郁崇钦扔下窗台上一排咸菜团子,呼出一口浊气,直白问闻徵:“你这趟过来,他们给你提的什么条件……你……钱,或者承诺条件……总该有些什么。”
闻徵和他对视,像是没听明白,满脸写着:你在说什么,咱们不是一伙的吗,我过来还需要什么条件?
郁崇钦看懂了,正是看懂了,他才当场没崩住。
郁崇钦手上一紧,不防扯下一把发财树的叶子,干枯的树干都跟着晃了晃,他止住了骂人的**,但是没忍住声音高了一个八度:“什么都没有?!那你今天干什么来了?谁让你过来的?”
“我来签字。”闻徵跟他的脑回路不在一个频道上,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不来,你也出不来。”
郁崇钦突然词穷:“……”
闻徵:“不仅出不来,你还要留案底,以后找工作考单位也是个麻烦事。”
郁崇钦彻底没话了,一阵无力。
是啊,这不是小说世界,闻徵这趟还能是为了谁,他是为了自己来的。
郁崇钦努力平息掉心头的莫名烦躁,隐隐觉得有点不妙,任务是完成了,但是完成得好像太成功了,他是要掰正反派这没错,但也没打算养出一个圣母。
“你不能……不能这样,知道吗。”郁崇钦艰难地化身碎嘴子,告诉他,“就你这种好性子,欺负过你,完事再给你个甜枣拿着你就妥协了。以后随便什么人来都能把你糊弄了……欺负过你,是我做的不对,这一摊事有心人利用我和姓陆的关系搞出来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赔礼道歉你就收着,有赔偿你也拿着,你哪怕不愿意原谅也是应该的……”
闻徵领会他意思,冷不丁说道:“所以你也觉得很离谱是不是。我为什么喜欢上一个霸凌过我的人。”
郁崇钦当场噎住:“我……”
他余光扫见门口,郁崇林匆匆赶回来,正好撞上这么劲爆的一句,当即脚步一顿,露出被雷劈中的表情,瞠目结舌地去看郁崇钦和闻徵。
郁崇钦换了个站姿,收回手,不再蹂躏叶子,只说:“屋里还有人,你不要转移话题。”
闻徵恍若未闻的,低低说道:“你肯定理解不了,这一切连我自己都理解不了,我后来不止一次回想过,你什么时候变了个样子,我想不出来,唯一可见源头是补习课那天晚上,我不小心把你推在墙上,磕到头,声音很响,按照往常你应该跳起来暴怒地打我一顿,但是你没有……”
郁崇钦已经快听不清他说话的内容了,因为系统在他一只耳朵边上疯狂大叫:“完了!完了!他发现了!这都能被他翻出来,人设崩了!咱们俩全完蛋了!”
这边还没完蛋,郁崇钦耳膜快先炸了。
闻徵继续:”……所以你后来为什么改变对我好,能不能告诉我原因。”
郁崇钦悄悄又往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冷静冷然地祭出那句装傻名言:“不好意思,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也可以当成我的脑子磕坏了。”
闻徵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就像他接受改变的郁崇钦:“你不想回答就算了。”
事实是他们也没有太多聊天的时间了。
郁崇林回来了,身后跟着那个姓王的男人,在门口探头探脑,有些等不及的催促意思。
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姓王的男人,那天带着闻徵和他母亲转移到郊区疗养院,当时就告知过他:等这边事情了结后,他们可以送闻徵和他母亲去想去的城市安顿下来,在那里没人认识打搅他们。
至于郁崇钦,因为视频传播太广,他一时是没法在博阳呆了。碍于影响,国内好一点的大学也不敢收他。
目前的打算是他先到别处避避风头,等过了这一阵,他们老板准备送人出国留学。
郁崇林不敢直说外边一堆人等着揍他,当着郁崇钦的面,好言道:“先出去呆一阵,散散心,哪天大家把这事都忘了,你该回家照样回家,有空我带着爸和妈过去看望你。”
瞅准空当,王老哥跑进进来往郁崇钦手上递帽子、口罩。
他刚去对面商店买的,让这祖宗全副武装好,把脸挡上,外边大门口还有一堆记者和群众干等着他出去拍照直播。
王老哥说:咱们待会从后门走哈,车子已经在等着了,机票也买好了,直飞北城。
郁崇钦对这个安排不怎么意外。
闻徵跟他母亲肯定要离开的,姓陆的也不可能放着他在博阳继续惹事。郁家被霍霍成这样,他也没脸回去,就是这人不说,他回去也该收拾收拾东西麻溜滚蛋。再待下去指不定郁崇林又要进去了。
他可有可无地一点头,回头看闻徵:“一起走吗,你去哪,先让他们送你。”
闻徵艰难冲他笑了下,只是在旁人看来,那笑容说不出的心酸。
他的目光也极深沉,带着刺一样,仿佛想要一眼看进郁崇钦心里,看穿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出了这个门,他们要走向不同的方向了,郁崇钦直奔机场,而闻徵要继续回去疗养院照顾他的母亲。
闻徵小时候不懂事,觉得候鸟为了食物可以飞跃数千乃至上万公里,那么人也可以做得到,现在他长大了,知道中国有960万平方公里,世界有七个大洲。
而哪怕住在同一个城市,同一条街道,有些人,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人生就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路途上有很多站,很难有人自始至终到地走完,当陪着你的人要下车时,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告别。’
“郁崇钦。”闻徵叫声他的名字,冷静下来的表情十分平静,“那边说了,我可以尽情提条件,如果我说我想跟你一块出国,我们一起去外面读书怎么样,你同意吗?”
郁崇钦目光一动,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那阿姨要怎么办?”
是啊,先不说徐孟瑶身体孱弱,经不起远渡重洋的挑战,水土不服、语言不通,又是几道难关,闻筠的坟墓在这里,她不会想拖着病体去别人的故乡生活。闻徵也只是问问而已。
郁崇钦又说:“你成绩这么好,不要浪费,小心老刘说你卖国。”
对于这个冷笑话,闻徵捧场地笑了下,他说:“那抱一下,可以吧。”
郁崇钦走到他面前,伸手给他一个拥抱,闻徵的双手贴在他后背,感觉郁崇钦好像又瘦了些,低下头,身高很合适,额头正好埋在他肩窝的位置,细碎的头发和呼落在皮肤上,痒痒的,两个人维持这个姿势半天没有动弹。
王老哥和郁崇林不敢催,一声不敢吭,在旁边装哑巴、装聋子,望天望地望窗户,都恨不得自己是墙角那棵发财树。
郁崇钦低声说:“保重。”
闻徵没说话,狠狠收紧手臂的力道,然后松开手,当先一个人大步走了出去。
谢谢大家的投喂,我真肥(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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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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