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不管郁崇林怎么问,男人始终保持一个态度:礼貌、热情、一问三不知。
郁崇林后来也不吭声了,跟着装起哑巴。
博阳郊区有家名为慧恩的疗养院,曾是国内最早一批建立的医疗养护机构,坐落在群山脚下,与满山苍翠遥遥相望,有着明媚阳光照耀下的绿色草地。
环境优美,各种软件硬件设施走在潮流前沿,一经面世就受到本地不少养病的富绅的踊跃欢迎,然后外地的土豪大腕、离休干部闻讯赶过来体验,渐渐院内的警卫员比保安队的人还要多,疗养院也演化成私房菜馆的模式——一般人来了要先排队预定,不,一般人来了预订不到。
精瘦男人如他所说,带着郁崇林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小楼二楼一间病房外。
这处有幽深走廊隔绝人迹,门口守着两个年轻人。
郁崇林心里仍然不太信任,顺着提示,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一眼。
屋里三个人,中间的站着闻徵,像是刚吃过饭,正帮着白衣护工收拾桌板上的餐具放回到餐车,病床上半躺半靠着一个中年女人,眼睛蒙着纱布,偏头朝闻徵嘱咐着什么,那样子应该就是徐孟瑶了。
不得不说,郁崇林这下真松了一口气。
在得知母子二人失踪时,他心中闪过众多不妙的联想。
如果只是离开那还算好的,怕的是为了指控郁家,他二人被什么人带去别处威胁控制起来,或是胁迫收买,甚至糟糕一点,可能遭遇什么不测。
那么一来彻底完了,闻家受牵累遭受无妄之灾,郁崇钦的罪名则被彻底做实,再没有翻身的余地。
这下亲眼见到他们母子安然无恙,郁崇林一时也没着急推门进去。
他转过身来看着精瘦男人,问道:“你们家主人光指使你跑腿的,就没让带什么话吗。”
男人有着和主人家一脉相承的波澜不惊,含笑道:“郁少爷想听什么,我这就打电话回去给您请示。”
郁崇林淡淡道:“不用在我面前摆高台架子,他找人带走保护这屋里的母子,这点我谢谢他,外人面前他还算有些德行,私下里干过什么不用我说了,和未婚女子生育,生下的孩子没名没分十多年不管不问这就算了,现在博阳几个老板一起站出来指控我弟弟谋杀,要为死去的老师伸张正义,他霸凌同学的视频在热搜上。”
郁崇林说到这,自顾自地一点头:“那些事要真是我那弟弟干的,自然,怎么判怎么罚是他该得的,拿出证据他也该给人偿命,我们家管教不严监督不当,这点我认——请问我父亲呢。”
郁崇林冷冷道:“我父亲一辈子遵纪守法,没跟人红过脸、结过仇,好端端被卷进什么经济大案,被带走调查,快半个月过去了,那边一点放人的意思都没有,这背后是谁在搞鬼,我们家没这么大能量牵动,打压姓陆的打压到我们头上,有些东西没法摆在明面上,就真以为自己能摘得干净。”
男人神情有一瞬的尴尬:“郁少爷,您要这么说……我一个跑腿办事的,手头上信息有限,只能说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一步,您看不见的地方陆先生也在尽力斡旋……”
“那是要斡旋,火烧到他自己身上了,”郁崇林说道,“有这么个不争气的私生子,被传开了,面子还是其次,怕的是作风问题影响了他的远大前程对不对,背后那伙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男人讪笑几声,只道:“毕竟亲缘父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何况案子一天没有盖棺定论,那郁小少爷就是无罪的,何来不争气一说。”
郁崇林兀自平静下来,暗暗思忖,这人倒是圆滑,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一流。
他想了想,朝对方凄然一笑:“我刚才情绪激动了些,这一阵家里出了不少事,礼貌周全顾不得,不是冲你。”
他这样一说,男人立刻连连表示理解,反过来还好言安慰他几句。
他们站的位置,是在斜对着门口的外侧廊下。
郁崇林这几日拿烟当饭吃,全凭一口仙气吊着,从口袋摸根烟出来,一抬头看见禁烟标志,动作一停,又原样不动地收了回去。
半晌,郁崇林低叹一声:“阎王打架,小鬼遭殃,搞斗争搞到我们头上,合该我们一家认倒霉,我姑姑当年识人不清这没什么可说的,姓陆的招来一帮人攻击他,斡旋什么意思,到底是自信只手遮天撑得过这一轮,还是准备扔我们郁家出去作挡箭牌,把祸事推在我们头上一了百了,要真是那样,也劳烦你们家主人抬抬贵手打个招呼,说个不好听,就是要出殡,也要给人留出时间买好棺材吧。”
男人看得出,郁崇林今天非要一个态度不可。
其实出来在人情场上混,左右逢源的,都知道给彼此留个情面,说不定将来就有用得到的地方。他也不想到一个地方得罪一个人,
男人瞧着四下没人,压低声音道:“郁少爷,我也实话跟您交了底了,这边打发我一个听差的来,就是事情不难办的意思,陆先生的心腹沈秘书昨天已经带着文件落地省会机场了,还请您耐心等一等,郁先生的案子马上有着落,方便的话让家里人早早备着新鲜柚子叶,见面扫一扫,去一去晦气。”
早这么说不就结了!用得着我在这白白浪费半天口水!
饶是心里顶烦这帮人遮遮掩掩的行事风格,但是姓陆的既然还能摆得平,郁崇林面上客气一拱手,笑道:“恕我眼拙,您贵姓,哦,姓王,王老哥,不瞒您说,有你这句话,我这心总算能放回肚子里了——那么还有我弟弟的案子您看是……”
咔哒一声轻响,两人同时回过头,房门一开,白衣护工带着收拾好的餐具并换洗用品走出来了。
透过门开的缝隙,闻徵瞧见外面廊下的郁崇林,微微一怔,然而那神情又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
郁崇林紧紧闭上了嘴。
他看过网上的视频,忆起那次生日闻徵的落水,每次见面对方的异常沉默……
一切有迹可循,对方遭受他弟弟的欺辱是真实存在过的。他当哥哥的难辞其咎,不敢进门也是无颜面对闻徵。
闻徵回身和徐孟瑶嘱咐几句,从外面反手带上门隔绝声音,来到郁崇林面前,像往常一样自然道:“崇林大哥。”
郁崇林受之有愧,忙一摆手,开始胡言乱语:“是我,那个,别打扰阿姨休息,我就是来看看你们。”
闻徵嗯一声:“在市医院有人跟她聊起过,她已经知道了……关上门,是怕她听见你来心里不好受,就不请你进去坐了。”
郁崇林狼狈道:“没事的,我本来有些担心,你们人安全就好,听说你拿了省第一名,恭喜。”
闻徵笑了一下,说谢谢。
郁崇林这会儿气焰全消,那样子简直想原地找个地缝转进去,面皮涨红,干巴巴道:“网上说的那些我看了,郁崇钦那混账东西以前干过很多……但说到谋害人命,他没那个胆量,派出所前不久在电话里告诉过我证据纯属子虚乌有,晚些应该也会联系到你,外界的舆情主要还是在他欺负过你上面……”
郁崇林停了下来。他应该说些什么,替弟弟道歉,向闻徵一家提出赔偿,还是干脆跪下来请求他的谅解?
面对着少年人澄澈宁静的黑色眼睛,郁崇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闻徵有着恰到好处的善解人意,没让沉默持续太久,他对郁崇林说:“晚些时候,等那边出结果了,我跟你去派出所签谅解书,没事的。”
郁崇林猛然一愣。
闻徵这次没有直视他。只觉得单从长相看,郁崇钦和他哥一点也不相像。
都说外甥像舅舅,可是郁崇钦也不像郁向荣。
闻徵神游地想,不知道郁崇钦到底是随了谁了,性格、长相、身材、智商,没有一处不好的,每一处都正对他的胃口。
可能是上帝看他过得太可怜,照着他的心上人,给他现捏的一个——
这土味情话一出来,闻徵先有点想笑,但是也笑不出来。因为郁崇钦有生长期,还有保质期,上帝送到他身边来,用了十多年生根发芽,对闻徵也不友好,但是一夜之间他就从野草变成枝头上的花,花开了,懒懒散散地,把闻徵的心神吸引走。
可惜,昙花只有短短一现,过了季节,上帝要把他从闻徵身边收走了,不然闻徵没法解释,本来他和郁崇钦好好的坐在花园喂蚊子,一夜之间就冒出这么多荒诞的事情。
王老哥旁观完二人你来我往的寒暄交谈,想法又不一样了。
他这趟的目的很明确——安抚受害者情绪,打通上下关系,不惜代价务必达成和解,把老板那要了亲命的私生子从橘子里捞出来。
这差事吃力又不讨好,依据他捞老板远方外甥的丰富经验——要知道那要了命的外甥曾因为牛肉串涨价而和小吃摊老板当街互殴、打球和人打到脱鞋砸人脑袋,有人偷电瓶,那不管了先打一架……是个遇上不栓链子的狗都能干起来的一朵奇葩。
法制社会,大把的人宁愿放着补偿和解不要,一定要警察处罚给你搞个案底,谁还缺钱花了。
遇上素质差的,王老哥动辄遭受言语攻击,谈笑间全家灰飞烟灭,抑或出现肢体冲突,还倒简单了,撑着挨上几拳头,到医院做个伤情鉴定,你非要把我老板外甥送进去是吧,行,等着,我把你也送进去。
省状元,果真不一样,虽然他老板外甥并没揍过哪个省状元。
但是涉嫌谋杀、霸凌,事态的严重性和小打小闹也不可同日而语。
当时闻徵听他自报完家门,是来替郁小少爷做调解的,既没指着他鼻子骂他走狗,也没情绪失控给他往门外轰,人客气地让座,还给他倒茶喝。
王老哥跟着老板那倒霉外甥的这些年,什么阵势都见过,但这阵势他还真没见过,当场心惊肉跳的,茶也不敢喝。
娘的,这省状元读书读得精神错乱了吗,王老哥真怕对方掏出把刀突然给他来一下,又怕他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五个亿,顺带要求把老板儿子栓他家里几天供他出出气——这奇葩要求以前真有人跟他提过。
但是闻徵一句不提赔偿的事,态度还好得很,这边见到郁崇林,简单粗暴地答应签谅解书了。
王老哥没摸着头脑,怎么,这就完了?
·
郁崇钦在派出所住了两天,唯一缺点就是伙食差了些,经常过了饭点才有人扔进来两个包子抑或一盒冷掉的盒饭,好在他也不挑食,有口吃的就行。
余下的时间里一半睡觉,一半参禅,两个耳朵也没闲着,系统每天出去偷窥搬运网上的最新讯息,回来给他做即时播报:
你还在热搜上——
你又热一了——
我看评论里大家都在骂你是个禽兽——
快,郁崇钦,别睡了,网上出大事了——
郁崇钦被叫出大名,惊坐起身,问出什么大事了。系统惊恐道:“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影帝,演过XXX的那个,刚刚他被爆出轨了!和新人小花酒店幽会的热搜词条直接飞到榜一压在了你头上!现在骂他禽兽的评论跟骂你的一样多!”
郁崇钦静默两秒,面目空白,背过身安详地躺下,赶到下次系统再用同样的震惊语法骚扰他,他一动不动躺成一条咸鱼干。
系统使劲挠他:“别睡了,我没骗你,这回是真出大事了!刚刚所里解除了你的刑事拘留,郁崇林带着闻徵过来找你签署谅解书了!”
郁崇钦在派出所的这两天上个厕所身后都有人跟着,活动范围有限,接待室还是第一次进。
环境没什么特别的,天花板和地面一水的腊白色。空调年事已高,制冷换气不大管用,
一块跟进来还有轰轰烈烈一大帮人,他们其中有的是来拍照留档的,有的是充作守卫防止两人见面打起来,还有单纯来看戏的。
郁崇钦坐在椅子上,低头先扫一遍谅解书,怕不留神把自己卖了。
扫完内容,他才抬头去看对面闻徵,这还是他们见面以来的第一眼。
他跟闻徵确认:“我签了?”
闻徵也在看着他:“好。”
郁崇钦拿笔的手稍一停顿,突然有点舍不得离开脚下牢笼,再次跟闻徵确认:“你想清楚,我真签了。”
闻徵像是有些无奈地,说:“签吧。”
大家国庆快乐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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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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