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下紫毫,她轻轻吹干素笺上润泽的墨迹,小心折好,压在一只精巧的紫檀木盒之下。
信送走后,丹朱端着一碟刚出炉的荷花酥走了进来,甜香四溢,暖意融融,却见自家小姐打开妆匣,并未如往常般对镜理妆,而是拣出了那几支光华璀璨、价值不菲的金簪步摇——那是她及笄之时,国公爷特意让人打造的。
“丹朱,”沈兰珠拿起一支嵌着明珠的凤簪,在乌黑如云的鬓边比了比,珠玉流光,衬得她小脸愈发莹白如玉,人总是难以割舍心爱之物,她最终还是将簪子连同其他几支,一股脑儿塞进丹朱怀里,“把这些......都拿去换银子吧。”
丹朱捧着这沉甸甸的珍宝,心疼得眉毛都拧成了结:“小姐!这怎么成呀!这都是国公爷的心意!卖了多可惜!您要是缺银子使,不如......咱们再去骗骗国公爷?”
她凑近些,压低声音,话中满是怂恿。
“胡闹!”一声威严中带着浓浓疲惫的嗓音自门口响起。
丹朱吓得一哆嗦,慌忙抱拳行礼:“国公爷!”
沈戎一身藏青常服,带着一身露水的清冽踏入暖阁,眉宇间是连日操劳刻下的深深倦意,显是刚从冗繁公务中抽身。
“爹!”沈兰珠立刻迎上前,眸色急切,扯住沈戎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您无事便好!可曾伤着哪里?”
沈戎摆摆手,在花梨木雕花椅上坐下,用指腹重重按压着紧蹙的眉心:“无妨,不过是案牍劳神。”他几乎彻夜未眠,已将丁鸿远一案所有铁证整理完备,连同那份染血的密令,由八百里加急快马,星夜奔赴上京。
此刻,心神俱疲。
处理完立马回到国公府,他的孩子昨晚遭遇了那么大的劫难,流徽,阿渊才刚刚睡着,他在那待了片刻就赶到沈兰珠屋里。
自己的孩子只有亲眼瞧过才放心。
“慈云庵重修一事,你无需忧心。”沈戎看着女儿,声音温和了些许,“州府已拨专款,城中大小官员感念庵中庇护之恩,亦纷纷捐俸相助,总算是......告慰了那些不安的魂灵,重续了佛门香火。”
“嗯,兰儿知道了。”沈兰珠乖巧应着,莲步轻移讲丹朱手里的珠宝放回案几,她又至沈戎身边,像一只受尽惊吓终于归巢的雏鸟,轻轻地将额头抵在父亲宽阔坚实的肩膊上,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颤抖:“爹......昨夜那般吓人,兰儿...兰儿真的好怕...若不是砚叔来得及时,兰儿、流徽还有阿渊......怕是真的......再也见不到您了......” 她纤细的手指死死绞住父亲的前襟布料,身体难以自抑,微微颤抖。
沈戎心头狠狠一揪,战场上淬炼出的铁石心肠,瞬间被女儿滚烫的泪珠和依赖的模样融化。
他有力的臂膀猛地收紧,将女儿单薄的身躯更紧地禁锢在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护着。
低沉的声音仿佛能抚平一切风浪:“莫怕了,兰儿。有爹在,天塌不下来!爹这把骨头还在,就绝不许任何人再伤我沈家儿女一根汗毛!” 粗糙的大掌,轻轻抚过女儿如瀑的青丝。
.
车轮碾过官道,扬起细碎的黄尘。
幽州城巍峨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为天际一抹灰影,萧彻端坐车厢内,身上的伤痛随着颠簸细细密密地啃噬着神经,却远不及心头那片冰冷的空茫。
朱兰......那个名字像一个无形的烙印,烫在心头。
“王爷,已至郊外。”车外传来韩风低沉的回禀。
萧彻沉默片刻,抬手,修长的手指挑开车帘一角,旷野的风带着草木清气与泥土的腥味涌了进来。
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破败小院嵌在荒草丛中,土墙斑驳,门窗朽坏,在初升的日光下更为惨淡。
“停车。”他吩咐道。
马车在路边停稳。
萧彻拒绝了韩风伸来的手,独自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的院门,院内荒芜依旧,杂草丛生,寂静无声,只余风穿过残破窗棂的呜咽。
他缓步踏入他曾躺过的那间陋室。
土炕上,那床单薄、洗得发白的粗布被子被仓促掀至一旁,仿佛主人刚离去不久。旁边的矮凳上,干硬的电心和水罐,如同静默的证据,告诉他那不是一场梦。
角落的蛛网又添了新丝,在破窗透入的微光里无声招摇。
“朱兰......” 萧彻的唇齿无声地碾磨过这个名字,舌尖泛起一丝自嘲的苦涩,韩风的搜索如石沉大海,“济世堂”确有,坐堂的却是位精神矍铄的“王老大夫”。
幽州城内,竟无一位姓朱的郎中,她就像一滴水,融入这片北地的苍茫,再无痕迹,又像是掉入了干枯的沙漠,瞬间蒸发,连水汽都寻不到。
“你终究还是骗了我。” 低沉的声音在空寂的屋内散开,冰冷彻骨中带着失望,指尖拂过冰冷的炕沿,沾染上一抹浮尘。
他转身,欲将这短暂扰乱心神的“迷障”彻底摒弃,手搭上那扇朽旧的木门,欲将其合拢。
就在门扉即将闭合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门槛内侧阴影里,蜷缩着一小块与灰土颜色接近的、深色的物件。
萧彻动作骤停。
他缓缓俯身,屈下尊贵的膝盖,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其上的浮尘与枯草茎,一个素青色的,布料有些许磨损的旧香囊,静静地躺在那里。
针脚略显朴拙,却精心绣着几茎纤细挺拔的雁翎兰,正是那日,系在她腰间,随着她动作轻轻摇晃的那只。
恍惚间,鼻尖似乎又萦绕起那极其淡雅,如同雨洗后新叶折断面般清冽独特的气息。
他伸手,将那微凉的香囊拾起,紧紧攥入掌心。细密的绣线硌着掌纹,被欺瞒的刺痛和寻而不得的惘然混杂而生,如同藤蔓,狠狠绞住了心脏。
他长久伫立在破屋之中,身影凝固如石像,只有掌心那唯一的,冰冷的物件被他攥得死紧,生出温热,荒院寂静,唯闻风声呜咽,嘲笑他的执着。
许久,萧彻才深深吸了口气,将沾染尘土的香囊珍重地纳入怀中,紧贴着温热的里衣。
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囚禁了他几日迷梦的方寸之地,目光再无流连,转身,一步一步,沉稳而孤绝地走出了小院。
阳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没能穿透深植于眼底的沉郁。
“启程。”他登上马车,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车轮再次滚动,碾过黄土,朝着那座权力漩涡的中心疾驰而去。
路上有惊无险。
他未回王府更衣,一身风尘便直入宫阙,金殿之上,九龙盘踞,威仪森然。
身上未愈的伤口在厚重的朝服下隐隐作痛,远不及此刻心头的寒意。
“一派胡言!”靖国公白须乱颤,怒目圆睁,声音洪亮震得殿宇嗡嗡作响,“端亲王年轻气盛,急于求成,竟致卢弘身死!如今死无对证,丁鸿远一案内情,岂非全凭你端王一面之词?铁证?你的铁证何在?!”
他咄咄逼人,看向殿上卢弘的死尸。
“靖国公所言甚是在理!”昌平侯、平阳伯等人紧随其后,质疑的目光齐齐射向殿中孑然而立的萧彻。
睿亲王萧铎步履从容地踱步出列,唇角噙着难以捉摸的浅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足以让每个人听清:“二弟啊二弟,非是为兄苛责。你这案子,办得未免太‘完美’了些。卢弘一死,丁刺史一案前因后果,是非曲直,岂不全由你一人定论?万一......”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御座上的帝王,“万一将来再生事端,真相有变,岂非陷父皇于不察,令朝廷法度蒙羞?”
他忽而话锋一转,毒刺直露,“还是说......你急于回京复命,与那位坐镇幽州的镇国公......早已联手,共演了一出‘为国锄奸’的大戏?毕竟,他沈家的精锐‘恰好’出现在王府,又‘恰好’救了你性命,这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字字诛心,直指沈戎与萧彻暗中勾结!
“睿亲王慎言!”靖国公似被踩了尾巴,厉声打断,“镇国公沈戎坐镇北疆,功勋彪炳,赤胆忠心,天地可鉴!岂容你在此含沙射影,污蔑忠良!”
几位大臣也在附和。
他们这些人也都是朝中老人,镇国公什么样的人,他们都清楚,甘愿在北境苦寒之地受苦,不像他们躲在京中享福。
但是谁又不知,端亲王府中那位侧妃,正是镇国公沈戎的嫡亲胞妹?这层关系,在此时显得尤为敏感刺眼。
萧彻始终眸色沉静,将周遭的质疑与攻讦视为过耳清风。他稳步出列,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声音清越,字字千钧,掷地有声:“父皇容禀!儿臣深知卢弘乃此案关键人证,其性命关乎真相,岂容有失?”
“然自幽州启程,一路之上,贼人灭口之心不死,刺杀暗袭接踵而至!儿臣为保人证周全,迫不得已,行金蝉脱壳之计!明面上,大张旗鼓押解‘卢弘’走官道,引蛇出洞;暗地里,则由儿臣最心腹护卫,押解卢弘真身,密走险道,悄然入京!”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电扫过脸色剧变的萧铎,继续道来,“前夜死于贼人乱箭之下的‘卢弘’,不过是从幽州大牢中择取的一名身形相似的重罪死囚!真正的卢弘及其同伙——已在殿外!”
最后四字,如同春雷炸响!
满殿哗然!连御座之上,皇帝紧绷的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松,深沉的眼底掠过赞许。
“带上殿来!”皇帝苍老的声音响起。
在无数道震惊、骇然、探究的目光中,韩风与一众如狼似虎、甲胄森然的御前侍卫,押着三名身戴重镣、步履蹒跚的囚犯,踏入殿内!
为首一人,形容枯槁,面如死灰,正是卢弘!他身后两人,虽穿着普通囚衣,但眼神闪烁不定,身上透着阴狠的戾气。
其中一人在踏入这煌煌大殿的瞬间,目光惶恐地扫过殿上诸王显贵,当他的视线触及睿亲王萧铎时,如同将死之人看到了长生仙药,眼中露出疯狂的求生欲!
他猛地挣脱身旁侍卫的钳制,踉跄着扑倒在地,涕泪如雨,朝着萧铎的方向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王爷!王爷救命啊——!是您!是您让小的去的啊!是您亲口下的令啊王爷!” 他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绝望的控诉,“那晚在水云巷的密宅!您亲口吩咐:‘端王必须死!死在幽州!卢弘也必须闭嘴!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做得干净些,做成意外!事成之后,自有泼天富贵等着你,保你全家老小一世无忧!’小的......小的鬼迷心窍,照做了啊!那见血封喉的淬毒吹针,还是您府上那位神出鬼没的‘影子’大人亲手交给小的!”
“王爷!王爷啊!小的婆娘、老娘、还有那刚断奶的娃儿......都在您城外的庄子上......您答应过要照拂的!您不能不管小的死活啊王爷——!!” 他语无伦次,却将时间、地点、刺杀对象、灭口指令、具体手段、接头人身份乃至家人作为人质的状况,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每一个字都像匕首,狠狠刺向高高在上的睿亲王!
萧铎满脸愤恨震惊,正想如何反驳,反告他污蔑。紧接着,地上那人像是想起了最关键的铁证,拼命挣扎着喊道:“还有那份......那份盖着沈国公假印信、命令死士行刺端王殿下、伪造沈戎灭口罪证的密令!也是......也是‘影子’大人按照您的意思伪造的!是您让小人塞到其中一个死士身上的啊王爷——!”
“住口!你这丧心病狂的疯狗!本王根本不认识你!这是构陷!是萧彻!是萧彻指使你栽赃本王!” 萧铎的面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如同金纸,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指着地上状若疯魔的囚犯,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失真,尖利刺耳,他又指向萧彻,“是你,你在害我!”
“父皇!父皇!这是萧彻的毒计!他处心积虑要害死儿臣!请父皇明察!明察啊父皇——!” 萧铎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朝着御座方向膝行两步,声音凄厉绝望,带着哭腔,涕泪横流。
皇帝的脸色,已然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夕压顶的乌云,雷霆之怒在眼底翻涌。他没有看状若疯癫的长子,冰寒刺骨的目光,如同利刃,缓缓扫过地上口供详尽、字字泣血的囚犯。
最终,目光落在了萧彻双手呈上的密奏之上——那上面,清晰地陈述着路上截杀“卢弘”时擒获的另一名刺客身份:经查,此人乃睿亲王府三等侍卫,萧铎心腹侍卫长刘猛之亲信赵全!其尸身所佩信物,正是王府暗卫独有的“夜枭”腰牌!
“够了!”
皇帝的声音并不高亢,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瞬间冻结了整个金殿的空气!
萧铎也噤了声。
殿内落针可闻,他缓缓站起身,龙袍下摆无风自动,令人窒息的杀气弥漫开来。
“睿亲王萧铎!” 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萧铎浑身一软。
“不辨忠奸,结党营私!为图权位,竟丧心病狂,构陷忠良!纵容心腹爪牙,行刺亲弟,伪造证物,灭口重犯!”
“更于金殿之上,咆哮君父,攀咬忠良,混淆视听!其心之险恶!其行之悖逆!实乃宗室奇耻!国法难容!” 最后八字,如同冰雹砸落,每个字都砸得萧铎魂飞魄散!
“着即:褫夺萧铎亲王爵位、封号,废为庶人!圈禁于宗人府静思院,非死不得出!非朕亲诏,永世隔绝!其王府一应属官、涉案人等,悉数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严审!按谋逆大罪同党论处!凡涉事者,无论亲疏贵贱,一律严惩!绝不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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