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帚声停了,小厮疑惑地抬头望向书房紧闭的窗棂,擦拭立柱的丫鬟也停了手,心照不宣的交换眼神,其中一个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府里的下人都知道,能让二小姐哭成这样的,多半又是和国公爷拧上了。
书房内,软垫上的沈兰珠还在抽噎,她用鹅黄云锦的袖口胡乱地蹭着眼角,精心描画的远山眉被泪水洇开一小片狼狈的青黛色,鼻尖也红红的。
“爹爹,”她抬起被泪水洗得晶亮的眸子,带着十二万分的委屈控诉,“那王公子......丹朱看得真真儿的!就在醉花楼后巷,他、他拉扯着人家姑娘的袖子,眼珠子都快黏上去了......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后面的话实在不雅,她又硬生生咽回去,只用更汹涌的委屈漫上眼眶,“我才不去看他那什么破字画!我不过是......不过是隔着屏风,小小声说了他一句,他竟就......就恼羞成怒,拍着桌子说我不知好歹,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她越说越气,小拳头攥紧了。
沈戎知道女儿嘴里说不出好话。
他坐在上首的太师椅里,指节用力抵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深深叹了口气。
时光如白驹过隙,当年幽州城里横冲直撞的小丫头,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灼灼其华的十七岁少女,马上就十八了,可这性子......
他看着女儿那张酷似亡妻,此刻却写满不驯的娇颜,只觉心力交瘁。
这两年,他为沈兰珠的婚事几乎愁白了头。
幽州城乃至周边郡县,但凡门第相当,年纪相仿的未婚青年才俊,他几乎是按着名册,拿着放大镜仔仔细细筛了一遍。
柳家的三公子,清俊儒雅,出口成章,是当地有名的才子。
结果沈兰珠去诗会瞄了一眼,回来就撇嘴:“手无缚鸡之力,一阵风就能吹跑的样子,他那细胳膊,怕是连小叔枪上的红缨都提不动!”
陈家的嫡次子,一手台阁体写得方正端严,连京中翰林都曾赞誉。
沈兰珠捏着人家托人递来的,墨香犹存的花笺,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这字......笔画太板正了,一点风流气韵都没有!看着就闷得人喘不过气!”
浑然忘了自己那手被沈戎戏称为“鬼画符”的狂草。
盛家的幼子,家世清白,性情温文尔雅,待人接物无可挑剔。
沈戎本以为这次总该过关,谁知沈兰珠只瞧了一眼,便对着她小叔沈砚皱着小鼻子嘀咕:“盛家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嗯,小叔你看,他是不是还没我高?”
气得沈戎差点背过气去。
至于那慕家的庶长子,心思缜密,言谈滴水不漏,在军中历练几年已崭露头角,颇具其父之风,难得的将才。
沈戎想着这个总该合意了吧?
谁知沈兰珠听了他几次与人交谈后,小嘴一撇,眼中是毫不掩饰嫌弃:“心思弯弯绕绕比那十八盘山路还多!跟他说话,总觉得他在算计什么,句句都像藏着钩子,累得慌!”
“万一以后把我算计了,人财两空可怎么办啊?”
幽州地界的青年才俊,清流名门,世家子弟,竟无一人能入得沈二小姐的法眼。
今日这位王公子,家世也算勉强够看,沈戎本也存着三分犹豫,结果......果然是个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兰儿虽任性,今日这事却占着十足的理。
“唉......”沈戎又是一声长叹,满腔的无奈溢出来,“兰儿,你这眼光......你这性子......叫为父如何是好?女子终归......”
“女子终归要嫁人?”沈兰珠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嘴角却已得意地翘起,方才的委屈和可怜瞬间被狡黠取代,变脸之快令人咋舌,“爹爹!我是您的女儿,镇国公府的嫡小姐!我要星星您不敢摘月亮!家里金山银山粮仓都堆得顶破了天,养我一个闲人,养到八十岁、一百岁又如何?家里还差我一口饭吃不成?”
“您百年之后,还有阿渊养我呢!”
沈戎:“......”
她眼珠灵动地一转,熟练地搬出了最有效的挡箭牌:“您瞧我小叔,都二十五了,刀头舔血,枪林箭雨里来去,不也照样逍遥自在,连个红袖添香的人影儿都没!他都不急,您催我做什么?”
提到沈砚,她像是找到了最牢不可破的论据,说得愈发兴起:“您看小叔那把破云枪使得,那才叫天神下凡!横扫千军!再看看您给我找的那些公子哥儿,提笔的提笔,算账的算账,连个硬弓都拉不满......我堂堂镇国公府的二小姐,怎么能嫁给他们......”
她下巴一扬,带着小女儿特有的娇纵,“我就算去慈云庵做姑子也断然不会嫁给他们那些人。”
“小叔不也是认为没人比得上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似乎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扼紧了喉咙!
带着煞气的恐怖威压,毫无征兆地从上首爆发开来!
沈戎端坐的身体骤然绷紧,搭在紫檀木扶手上的指节瞬间捏得泛白、突出!
他脸上所有的无奈、头疼、被女儿歪理气笑的宠溺,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上,只剩下一片沉凝如万年玄铁的冰冷。
他的眼神,如寒刃,带着警告、震怒,沉沉地、死死地压在沈兰珠身上!
沈兰珠瞬间头皮炸开,沈戎的眼神仿佛能将她寸寸凌迟!
屋内的空气被抽空,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此刻听在沈兰珠耳中,如同厉鬼的嘶鸣,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失控的心跳声。
她千不该万不该,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提到姑姑。
沈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漫长的数息,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开口的声音,却冷硬如石,带着不可违逆的斩钉截铁:“这种话,以后不许再提,一个字,都不准。”
沈兰珠死死咬住下唇,用力点头,几乎要将唇瓣咬出血来。
方才那点因婚事拌嘴带来的小委屈,已经完全消失了。
沈戎的目光沉沉落在女儿犹带惧色的脸上,又似乎透过她,望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转瞬间,沈砚进京述职的日子已迫在眉睫。
北境狄人这两年虽无大战,但小股骑兵滋扰劫掠边民之事时有发生,烽火台狼烟时起,沈砚身为幽州戍边大将,此番入京,既要向新帝承熙帝萧彻禀报详尽的北境军情,又要面圣请旨协调粮草军需。
“进京!” 侍女丹朱带来的这个消息,像一粒投入滚油的火星,“腾”地一下就点燃了熊熊烈火。
上京!她还没有去过!
沈砚要面圣,那就得进宫!
姑姑就在宫里。
姑姑!她日思夜想的姑姑!
“丹朱!” 沈兰珠猛地从绣墩上弹起来,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声音都高了八倍,“快!快去小厨房,让他们把库房那根百年老山参找出来,配上最好的红枣桂圆,用心熬,文火慢炖!熬好了盛好,我们一会儿给父亲送去!”
丹朱看着自家小姐这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架势,早已心领神会,抿嘴笑着应下,脚步轻快地去了。
不多时,沈兰珠亲自捧着一个剔红花鸟纹的精致食盒,脚步轻快,深吸一口气,精心调整好脸上甜美得近乎谄媚的笑容,才轻手轻脚地推开书房门。
书房内,沈戎正凝神悬腕,在宣纸上挥洒笔墨,似在临帖静心。
沈砚则侍立一旁,低声汇报着北狄近期几场小规模冲突的细节,着重提到了对方骑兵战术的诡变。
见到沈兰珠端着食盒,一脸“我是天下最乖女儿”的笑容溜进来,兄弟二人极快地交换了一个了然于胸的眼神——果然来了。
“爹。” 声音甜腻得能滴出蜜糖,沈兰珠将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空处,避开案上的笔墨纸砚,“您日夜为国事、军务操劳,女儿瞧着实在心疼得紧,特意让他们熬了最滋补的参汤。”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掀开食盒盖子,浓郁醇厚的参香顿时在墨香四溢的书房弥漫开来,“还好女儿带得多,”她俏皮地眨眨眼,端起一碗热气稍减,温润适口的汤递给旁边的沈砚,“小叔也辛苦了,整日为边关奔波,也补补元气!”
沈砚面上依旧维持着惯常的不动声色,眼底掠过笑意。
他从容接过碗,指腹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热,显然是她特意吩咐过温凉了才送来。
这丫头,心思倒是灵巧。
他默不作声地低头,几口便将碗中参汤饮尽。
沈戎瞥了她一眼,鼻子里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也接过碗,却不急着喝,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女儿,马上就洞穿她那点小心思:“说吧,这参汤里是不是还加了‘进京散’?喝下去怕是要烧心烧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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