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房间像被墨汁泼透的宣纸,潮湿的霉味裹挟着尘埃,好似堵在惊媛的喉咙里,那沉甸甸的呼吸声,似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压在她的胸口上,痛苦与酸涩瞬间炸开。
角落处,一个小女孩把自己缩成了一枚褶皱的贝壳。后背抵着冰凉的墙皮,她将膝盖死死箍在怀里,像只受惊后想把自己嵌进缝隙里的小兽,仿佛唯有如此,才能隔绝外界所有尖锐的伤害。
良久,女孩睫毛颤了颤,盛满泪水的眼睛缓缓抬起,怯生生地朝惊媛的方向望去。
“小爱,是我。”惊媛快步走到女孩面前,屈膝与她平视,伸开的手臂想揽住那小小的身体,却只捞了满手空气。
小爱好似听不到惊媛的呼唤,视线木然转向紧闭的房门。
门外是沸腾的锅。父亲的吼声粗粝,像砂纸在磨生锈的铁,母亲的哭声尖细,渐渐扭成嘶哑的尖叫,像碎玻璃碴子,还混着物件摔在地上的脆响,一下一下剜着门板。
女孩害怕地闭眼,泪水决堤般糊满脸庞,又悄悄渗进衣领,洇湿了心口的皮肤。再睁眼时,门外的喧嚣终于消失,只剩一片死寂。
爸爸终于走了。
女孩小小的身体却像拖着千斤行李,每一步都沉得艰难。挪到床边,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床,老旧的木板床立刻发出“吱嘎——”的呻吟,像流星拖拽的尾迹,冗长而绝望。
惊媛骤然回神。
她此刻适应了黑暗,开始缓缓打量房间。
床是朽坏的木板,人一坐上去,它就发出濒死者的哀嚎,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床脚的木柜掉了漆,柜门歪扭着关不紧实,墙角还裂着几道狰狞的疤痕。整个房间小得逼仄,潮霉味混着旧木板的腥气,往人鼻孔里钻。
这里没有粉色的床、粉色的书桌、粉色的衣柜,更没有那只粉色的大兔子玩偶。
这里什么都没有。
就连小爱身上的睡衣,都洇着几大块洗不掉的暗黄色油渍。
“原来这才是小爱真正的房间......”惊媛怔在原地,看小爱时,眼里的错愕与心疼搅成一团乱麻。
这时,房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浑身带伤的女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当她坐上床时,老旧的床板便跟着“吱嘎”闷哼。
“妈妈......”小爱讷讷道。
女人并未理她,只是背对女孩,坐在床边低着头沉默许久。
小爱有些犹豫,但还是坐起来,扯了扯女人的衣角,“妈妈,别伤心,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女孩开始自顾自地唱那首歌谣,“太阳爬窗沿,妈妈拉窗帘。轻轻拍我......”
“啪——”一记耳光破空而来。
女孩捂着脸错愕地看着自己面目狰狞的母亲,剩下的歌词被她硬生生咽入喉咙,像吞了块烧红的炭。
“唱唱唱!成天就知道唱这首破歌和画那些鬼画符!你知不知道,你爸根本就不管我们死活......他赌博啊!连原本的房子都卖了,我们现在只能住这个破出租屋......你为什么不能快点长大?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争口气?你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女人扯着嗓子嘶吼,对着女孩发泄一通后,便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不再讲话。
爸爸回家来,
黑夜遮住天。
妈妈泪涟涟,
歌声不再甜。
一阵空灵的歌声传到惊媛的耳际,声音从稚嫩的童音逐渐转变成低沉的女声。
强烈刺眼的光再次照亮整个房间,周围变成一片空白,只有小爱和惊媛面对面站在中央。
下一秒,时光像被快进的胶片,小爱的身影飞速拉长,柔顺的长发披散开来,稚嫩的脸庞褪去婴儿肥,轮廓也变得清瘦而锐利。不过片刻,那个蜷缩在角落里哭泣的小女孩就长成了十七八岁的少女,眉眼间刻着与年龄不符的阴霾。
天旋地转,场景切换到出租屋的客厅。惊媛看到长成少女的小爱幽怨地望向她,随即径直朝她走来,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她的身体。
“妈妈,既然这么痛苦,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跟那个畜生离婚呢?外公外婆去世后给我们留了笔钱,我们可以拿着这些钱开启新生活啊,而且我马上就要高考了,高考毕业后我就去打工赚钱,读大学了我也可以边读书边打工,我赚到的钱都给你花,我们过自己的日子好不好?”
惊媛转身,看到小爱朝她妈妈劝说了一通,连背影都能看出她对那样的未来充满希冀。
可惜妈妈的回答又一次地把希望打碎,“你现在好好读书就行了,我们大人之间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还有,你怎么能这么骂你爸爸呢,以后不要讲这种话了听到没?我跟你爸都这样过了那么多年,他虽然有时候混账了点,但至少没有出过轨啊,何况他现在也不怎么打人了,他还跟我说他在慢慢戒赌,我看他是有在改变的,我就希望我们一家好好过日子。”
“可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了!妈妈,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他打你多少年了,你不清楚吗?!只要有他在的一天这个家就过不了好日子!”小爱喉咙发紧,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小时候爸爸打我,你为了保护我把我锁进房间,独自一人承受毒打,那个时候我觉得妈妈就是保护我的天使,我发誓等我长大,就换我来保护你。妈妈,我爱你,我最爱你。那你呢,你最爱我吗?你可以为了那个男人妥协那么多次,为什么就不能为我妥协一次呢?!我们俩离开这座城市去过新生活,这不好吗?”
小爱妈妈怔愣地看着自己满眼通红的女儿,喉咙不禁酸涩。
“你爸爸现在真的在改了,而且自那以后,他也没再打过你不是吗?你马上就要高考,现在专注学习就行,你要是实在厌恶这个家,上了大学就离开这里吧......我们的好日子会到来的。”
小爱急红了眼,“他不打我还不是因为当时外公外婆找过他,不然他哪会收敛!而你呢,被打了也不告诉任何人,就一个人憋着,我看当初外公外婆不同意你嫁过来是对的,你为什么要独自一个人承受那么多苦痛啊?!”
“够了!不要再说了!所以你现在是在怪我吗,怪我没听劝,怪我生下你,给了你一个不好的家庭,是吗?!”
小爱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翕张着唇,良久才小声地开口,“......你是这样想我的吗?”
女人转过身去收拾客厅的茶几柜,慌忙结束了这次的谈话,“行了,别再说了,等会不是要回学校吗?赶紧收拾好书包。你奶奶今天还要来家里一趟,一会被她听到可不好。”
惊媛看着小爱低下头不再说话,心里不禁叹了口气。
“你要是觉得我烦,我现在就去学校,不碍你的眼。”小爱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门关响的那一刻,小爱妈妈立马转过头,望向门口发呆。
惊媛眉头紧蹙,心底翻涌着疑云:如果这里的一切都跟我所在的那个家是截然相反的,那小爱妈妈的诊断报告书呢?究竟是小爱臆想的幻影,还是现实的残酷投射?
只见女人缓步走到小爱的房间门口,惊媛紧跟其后,门开的刹那,玄关处的门铃骤然响起,惊媛和女人同时转身。
“来啦。”女人朝着家门方向应着,脚步匆匆。
惊媛却突然心悸了一瞬,还没等她缓过来,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进小爱的房间内。
门,消失了。
惊媛转身,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空荡的教室,只有小爱独自坐在座位上。
惊媛慢慢走向小爱,看到小爱桌上的正中央摊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高考各科的目标分数以及目标大学,一笔一划都透着她孤注一掷的决心。
小爱低头盯着纸,眼神茫然又执拗。
“是我太冲动了......妈妈或许不是那样想我的,一定是因为现在的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让她相信我们俩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她抬头看向黑板旁边的高考倒计时日历,“还有七天......只要在学校再待七天就结束了。以我现在的水平一定能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高考结束后我就给妈妈买束花再回家,跟她道歉,然后出去打暑假工......嗯,就快了。”
小爱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下一秒,她跟惊媛同时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你好好考大学,我就知足啦。”
就快结束了。
画面骤变,惊媛跟着小爱来到高考结束的那天,校园里满是欢呼,她不禁感慨,“真青春啊,不知道我生前的校园生活是怎样的?”
小爱跟着同学一起收拾行李,老师却在这时急匆匆走来,语气凝重地对小爱说,“你妈妈她.......哎,我也是刚知道,节哀啊......”
惊媛瞳孔骤缩,身旁的小爱瞬间僵成了一座雕塑。
下一秒,小爱疯了似的冲出校门,朝着家的方向狂奔。
整个世界陡然坠入漆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里只剩下小爱崩溃的吼叫。
惊媛下意识加快脚步,朝着那崩溃的身影跑去。
她看见小爱的手里拿着一本日记薄,边哭边看。无数放大的日记页面在少女身后浮现,惊媛跟着小爱一页一页翻看——那是妈妈的日记。
20**年,3月16日
今天去医院拿报告,果然,我得了癌症,是乳腺癌。姥爷也是得了癌症走的,没想到现在轮到我了。不知道为什么,在确认结果后,我竟然如释重负......不打算治疗了,太费钱。女儿还在上高三,我得把钱留着供她上大学,爸妈留给我的钱,也得攒着给她当嫁妆。
20**年,3月25日
闺女成绩进步了,我让她不要骄傲,其实最骄傲的是我。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但必须得撑到闺女毕业之后,她讨厌这个家,所以快点走吧。
20**年,4月17日
老公今天又打我了,还咒我怎么不去死。可是他不知道吧,我真的快要死了。但他事后又向我道歉,说不会再犯了......只希望,他能看在我们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在我死后能对咱闺女好一点点。
他答应我了,会供闺女上大学的。
20**年,5月15日
婆婆近日来得频繁,还对我做的饭菜挑三拣四。幸好闺女在家时间不多,不然这老太太还要叨叨她,闺女上高三已经够累了。
20**年,5月18日
还有一个月不到。
闺女,高考加油!高考必胜!
也许是病情消耗了太多精力,小爱妈妈的日记并不多,却每一篇都绕不开小爱。
一滴泪水滴落,湿润了惊媛的脸庞。
她喃喃自语,“原来啊......原来如此......”
原来那个爱写日记的人不是小爱,是妈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