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滩。
十年光阴,未能抚平大地狰狞的伤疤。浑浊的河水依旧在宽阔而扭曲的河床上流淌,却失去了昔日奔涌的狂放,显得疲惫而滞涩。两岸是望不到边际的、裸露的灰黄色河床与干裂的淤泥,如同被巨兽啃噬后留下的巨大疮口。几根早已腐朽发黑的巨大木桩,如同折断的肋骨,凄惨地斜插在淤泥中,昭示着当年堤坝矶头曾经的位置。枯死的芦苇在风中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淤泥**的酸腐气息,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死亡与荒芜的沉寂。
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在坑洼不平的官道上艰难颠簸,最终停在了这片触目惊心的废墟边缘。车帘掀开,谢垣的身影出现在车辕上。他依旧穿着深灰色的粗布短褐,只是质地比流落时好了许多,外罩一件半旧的深青色棉布披风,以抵御河滩上料峭的寒风。右臂的伤处被仔细包扎固定,藏在披风下,行动间仍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迟滞。他脸上风尘仆仆,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静、都要锐利,如同被河水反复冲刷磨砺过的墨石。
他拒绝了侍从的搀扶,独自跳下马车。脚踩在松软而冰冷的淤泥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一股混杂着水腥与陈年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
就是这里。
十年前,吞噬了父亲和七万生灵的深渊。
十年后,承载着告慰与重建希望的土地。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那荒芜的河床,掠过远处依稀可见的、当年决口时被洪水夷为平地的村落残迹,最终定格在几根斜插淤泥的腐朽木桩之上。父亲图纸上精密描绘的矶头轮廓,与眼前这片荒凉的废墟重叠、碎裂。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恸与更沉重责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心防!他猛地闭上眼,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紧如刀刻,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与眼眶中奔涌的热意。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右臂的伤口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
“谢大人!”随行的工部员外郎和几名经验丰富的河工老吏快步上前,脸上带着敬畏与担忧,“此地风大湿寒,您伤势未愈,不若先回驿馆歇息,待明日再……”
“无妨。”谢垣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打断了属下的劝慰。他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脆弱,只剩下一种沉淀到大地深处的、近乎冷酷的专注。“就在此地,召集所有工头、匠作、吏员。现在。”
命令下达,迅速执行。很快,数十名穿着各色粗布短褐、神情或敬畏或好奇或麻木的工头、老匠人,以及几名负责具体事务的工部吏员,聚集在谢垣面前。河滩的风吹得他们衣袂翻飞,许多人下意识地缩着脖子。
谢垣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深灰色的身影在荒凉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如同生了根般沉稳。他没有寒暄,没有训话,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扫过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
“诸位。”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此地为何处,想必诸位心中皆有数。十年前,滔天血浪,吞噬生灵无数。今日,我等奉旨而来,非为凭吊,乃为重建!以新堤,奠旧魂!以匠心,正乾坤!”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然,重修黑石滩,绝非易事。根基不稳,一切皆为空谈!如同当年混入堤坝之‘酥石’,外表或可蒙蔽一时,然洪峰过处,终将原形毕露,粉身碎骨!此等悲剧,绝不可重演!”
他猛地指向脚下松软的淤泥和远处那几根腐朽的木桩:“故,重修之要,首在清基!首在验料!首在严规!”
“自今日始!”谢垣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带着破开迷雾的决绝力量:
“其一!清基!深挖至青石岩层!桩基入岩三尺!凡遇流沙、软泥、朽木等软弱土层,无论深几许,务必彻底清除!换填碎石、生石灰、黏土,层层夯实!每一层,皆需经本官与三位河工老吏亲自验看!以重锤试之,锤落无痕,方算合格!此乃堤坝命脉,一丝一毫,不得苟且!”
“其二!验料!条石必用青冈岩或墨石山所产‘墨石’!采石场设专员驻守!每一块条石,运抵工地,必先观其色(青黑质密),辨其纹(均匀无裂),听其声(金铁相击,清越悠长)!凡色杂、纹乱、声闷者,一律剔除!严禁‘酥石’、‘脆石’、风化石混入!石料尺寸,统一规制!榫卯严丝合缝!凡尺寸不合、榫卯不严者,不得上堤!”
“其三!严规!本官即日颁行《黑石滩工役新规》!凡物料采买、运输、验收、支用,皆需三司(工部吏员、匠作代表、河工代表)联署画押!每日账目,张榜公示!工钱,按日结清,足额发放,绝无克扣!凡有欺压工匠、克扣物料、偷工减料、中饱私囊者——”谢垣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寒星,扫过工部吏员和几个面相油滑的工头,“一经查实,无论何人,无论背景,严惩不贷!轻则杖责驱离,重则……移送法司,依律论罪!”
三条铁律,字字千钧!尤其是那“三司联署”、“张榜公示”、“按日结清”、“严惩不贷”,如同惊雷般在河工和匠人们心中炸响!他们麻木的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了难以置信的亮光!多少年了,他们如同牛马般被驱使,工钱被层层盘剥,劣料被强行塞入,稍有怨言便遭鞭笞!从未有人,如此清晰地将他们的劳作与堤坝的安危、与自身的权益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更从未有人,敢如此明确地宣告对贪蠹的零容忍!
“谢大人……此言当真?”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沟壑的老河工,声音颤抖着,带着无尽的希冀与一丝不敢置信的恐惧问道。
谢垣的目光落在那老河工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上,那双手,或许也曾在这片河滩上,为那座注定崩塌的堤坝搬运过石料。他缓缓走下土坡,来到老河工面前,深深一揖。这个动作,惊得老河工和周围所有人目瞪口呆!
“老丈,”谢垣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如同对大地立誓,“谢垣在此立誓!此三律,乃新堤之根基,亦为我等匠人立身之本!律令在此,天地共鉴!凡有违者,谢垣第一个不答应!纵使粉身碎骨,亦要护此新规周全!护此堤坝……永固无虞!”
“好!”老河工浑浊的老眼中瞬间涌上热泪,他猛地跪倒在地,粗糙的大手用力拍打着冰冷的淤泥,“谢大人!老汉信你!这条老命,交给新堤了!”
“信谢大人!”
“跟着谢大人干!”
“修好新堤!告慰乡亲!”
人群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压抑了十年的悲愤与希望轰然爆发!匠人们、河工们纷纷跪倒,声音哽咽而激昂,汇聚成一股撼动河滩的力量!
谢垣直起身,看着眼前这跪倒一片、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之火的人群,胸中翻腾着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力量。他深知,承诺重于山。这“艮山止息”的基石,不仅在于河床的清基,更在于人心的凝聚与法度的尊严!
督修的日子,艰苦卓绝。
谢垣拒绝了舒适的驿馆,在河滩背风处搭起了一座简易的木屋,与工匠河工同吃同住。清晨,天未亮,他便出现在清基的壕沟旁。巨大的壕沟沿着旧堤遗址挖掘,深达数丈。沟底泥泞冰冷,混杂着碎石和腐朽的木桩残骸。刺鼻的石灰和淤泥气味弥漫。谢垣不顾属下劝阻,亲自下到沟底,深灰色的裤腿和布鞋沾满污泥。他蹲下身,用未受伤的左手抓起一把刚刚挖出的泥土,仔细捻动,观察颜色和湿度;用脚重重踩踏换填后夯实的碎石层,侧耳倾听那沉闷的回声是否扎实均匀。遇到可疑的软弱土层,他必定要求深挖,直到露出坚实的岩层或符合要求的硬土。
“大人!此处已深挖一丈二,仍是流沙!再挖下去,耗费巨大,工期恐……”负责此段的工头看着不断渗水的流沙层,一脸愁苦。
“挖!”谢垣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再挖一尺!流沙不清,根基不稳!今日耗费十两银清基,他日可省万两银赈灾!人命关天,岂容算计蝇头小利?!”他指着沟壁上渗出的浑浊水流,“看,此水浑浊带沙,显系流沙未净!继续挖!换填碎石石灰!直到渗水清澈,重锤试之无痕为止!”
烈日当空,河滩上热浪蒸腾。石料堆放场,如同巨大的石林。谢垣的身影穿梭其间。他拿起一块刚运抵的青冈岩条石,屈起指节,在石面不同位置反复敲击,凝神倾听那细微的声响差异。一块石头发出的声音略显沉闷。
“此石,”谢垣指着声音沉闷处一条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浅色纹理,“内有隐裂,受力不均则易崩。剔出!”他目光转向负责验收的吏员,“凡此类石料,一律退回!采石场若再送次品,按契约严惩!”
暮色四合,简易的公事房(一座稍大的木棚)内,灯火通明。墙上挂着大幅的黑石滩河工图样,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和数据。谢垣伏在简陋的木案上,披着崔静姝临行前硬塞给他的厚棉袍,就着昏黄的油灯,审阅着厚厚的物料清单和工账。他的眉头紧锁,右臂因长时间执笔而隐隐作痛。
“大人,这是今日三司联署的工料验收单和支用账目。”员外郎将一叠单据呈上。
谢垣接过来,逐页细看。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签名。
“等等!”他的手指停在一页单据上,“这一批石灰,数量为何比昨日验收单上少了三车?支用账目却照付全款?”
员外郎脸色微变:“这……或许是运输损耗……”
“损耗?”谢垣的声音冷了下来,“三车石灰,非小数!损耗几何,当有定规!运输损耗超规,该扣承运者工钱!账目含糊,必有蹊跷!即刻提调承运工头问话!查清这三车石灰去向!若有人从中渔利,严惩不贷!明日账目公示,此笔开销,暂不列支,标注存疑!”
处理完账目,已是深夜。河滩上呼啸的风声穿过木板的缝隙,带来刺骨的寒意。谢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推开公事房的门,走到屋外。清冷的月光洒在荒凉的河滩上,远处清基的壕沟如同大地的伤口,在夜色中沉默延伸。新堆砌的、棱角分明的条石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沿着规划好的堤线,一点点延伸向远方。
他独自伫立在这片埋葬了父亲和无数生灵的土地上,任凭寒风灌入衣袍。白日里的威严与决断悄然褪去,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无言的悲怆弥漫心头。他弯腰,从脚下冰冷的淤泥中,拾起一块小小的、颜色深青的碎石。这是白天清基时从深处挖出的、尚未完全风化的、当年堤坝的残骸。
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石头,仿佛能感受到父亲当年抚摸设计图样时指尖的温度,感受到那七万亡魂无声的悲泣。他将石头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如同亡魂的慰藉,也如同大地的嘱托。
“父亲……”低低的、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呢喃从谢垣唇边溢出,带着无尽的思念与沉重的承诺,“您看到了吗……新基已开……儿,定不负所托……”
月光下,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与身后那片沉默的、正在被一寸寸清理和重塑的河滩融为一体。如同一座新生的、名为“责任”与“希望”的山岳,悄然扎根于这血泪浸透的大地之上。
艮山止息,非为沉寂。
乃为承载万钧,静待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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