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吃些东西吧。”驭菱劝她。
视线慢慢聚焦，油纸包里干瘪发黑的馍，泥罐里混杂沙石的溪水，已算驭菱口中难得的一餐。
华谏消失一整天了。阿也心烦意乱。
没想到他会挺身而出，更没想到会……当时一愣神，错失良机，眼睁睁看着人被带走了。
早知道不如先擒古红，要挟白一放人，大不了鱼死网破，不至于如此被动。
“姑娘……”驭菱又劝。
“无妨。”阿也一边收好食物，打算等华谏回来在吃，一边道，“说说你与卓小姐的事吧。”正好转移注意力。
“我是十岁那年进了卓家，那时小姐九岁。”驭菱不好意思地笑笑，“有时小姐开玩笑，还会唤我一声姐姐。”
“小姐不嫌我身份低微，不仅替我取了驭菱这个名字，还与我同吃同住，教我读书修炼。可惜我天资愚钝，只学了些皮毛……”
见她半天未说到重点，阿也提醒道：“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抱歉抱歉。”驭菱想了想，“约是去年六月，家里来了消息，说娘亲病重，我请了半月的探亲假。小姐得知后塞给我一大笔银钱让我赎身，好好服侍娘亲……结果在港口遇上人贩子，被药迷晕了。等醒过来，就在这儿了，也不知道娘亲怎么样了……”
见阿也沉思，驭菱叹了口气，接着往下讲。
“没想到半年前，我在这儿见到小姐。小姐说那时到处找不到我，去求卓总管帮忙。”驭菱苦笑，“可我一介奴仆，哪里值得商会大张旗鼓？”
“小姐因此和总管大吵一架，被关了禁闭，她气不过，翻窗逃了出来，结果在港口遇上往生教的人。”
看样子与商会无关。阿也得出结论，“往生教？你说那些黑衣人？”
“你连往生教都不知道就敢来这儿？”琅矜嘲讽。
“闭嘴！”驭菱呵斥，身边三四位少女随她怒目而视。
阿也算是看明了局势。
这里的人也分两派。因卓清歌的缘故，几乎都以驭菱为首，剩下一个琅矜。双方泾渭分明，但在古红出现时会相互扶持。
“好了。”阿也从中劝和，转向琅矜，摆出虚心请教的模样，“我初次下山，的确不知往生教，还望指点一番。”
“此往生教非彼往生教。”琅矜冷哼一声，“早在二十年前，真正的往生教就绝迹了。”
“那现在的往生教是……”阿也适时接上话茬。
“一个空壳。”琅矜抬高下巴，“他们想借这个壳子走衍化之路。”
衍化？是指昨日对卓清歌做的那些事？阿也蹙眉，又问驭菱，“驭菱姑娘觉得呢？”
“不清楚。”驭菱低下头，“我只想救小姐，小姐是为了保护我们才被迫进入石池的。”
看样子她们只知皮毛。阿也叹了口气。
混元兽遍布五州，往生教何必大费周章来极境建造据点？借空壳无非是隐藏身份，背后究竟是谁在支持他们？
往生教。阿也默念着三个字，像是咬着硬骨磨牙，目光越过七尺香案，投向壁画上的四方锥塔。半晌，她忽然笑了一声，眼神冷下来。
就凭这条虚无的成神之路？
门外忽有脚步声响起，步伐散漫。
阿也收敛心绪，对驭菱使了个眼色，众人归位。
片刻后，石门打开，伴随几声笑，一团东西被丢了出来，砸在地上。黑衣人连面也不露，飘然离去。
待人走远，阿也登上石梯，花了些时间，才认出那是华谏。
玉冠被除，长发披散开来，沾满血和泥。领口大敞，露出半边胸膛，一片青紫，鞭痕交错，简直触目惊心。
阿也目光一颤，俯身拨开他遮脸的乱发，试过鼻息，松了口气，还活着，她小心翼翼地扛起华谏，走回石台。
少女们立即让出地方，仿佛早已习惯。
“多谢。”阿也颔首，放平华谏，伸出二指搭在他脉上，调动元力在他全身游走，脸色逐渐阴沉。
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除去皮外伤，四肢关节有不同程度的断裂，丹田被封，要穴被堵，主经脉有被强行续接的痕迹。
冷静。阿也告诉自己，深吸一口气。
试探性汇入元力，一触碰到被封印的丹田，立即被黑色符咒弹开，只得转向要穴，细细挖开淤堵。
“唔……”华谏皱起五官，无意识地咬住下唇。
见状，阿也放轻动作，不经意间蹭起他的袖口，看见扭曲的五指，一怔，立即掀起另一只衣袖——他的手指被一根根掰断了。
“姑娘你看！”驭菱惊得捂嘴。
顺着她的指向，阿也看清华谏指甲上笔直的血线，以及甲缝里闪耀的银点——针！
每一根手指里都被插了针！
怒火燃烧起来，烧得头晕目眩。等等，再等等，阿也强迫自己冷静。
更多的元力涌入要穴，带着积攒的愤怒冲开淤堵，又放慢速度，细细滋养经脉里那些细小的伤口。
片刻后，阿也拭去他额头冷汗，轻轻圈住手腕，掌根抵住指节，准备取针。
“唔……”一碰到针尾，华谏面色陡变，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从未见过华谏如此狼狈。阿也咬紧牙关，还是没能下去手。
“姑娘，这针不能不取！”驭菱急道，“若是不取，等过段时间化在血肉里，就再也取不出来了！”
阿也狠下心，双手一错，利落地卸下华谏下颌，防止他咬伤自己的舌头，随后掐住针尾，用力一抽！
血线飙射而出，溅在右脸，点点猩红。
“唔！”华谏剧烈弹动起来，仿佛岸上一尾濒死的鱼，二人合力都险些制不住。
阿也以眼神示意驭菱起身。
驭菱点了点自己的眼尾，提醒道：“姑娘，你这里……”见人随意一抹，正想说什么，恰好阿也偏头看来，一刹那，两人目光相接。
血痕涂过眼尾，堪称艳丽，但她眼神晦暗，仿佛沉积乌云翻滚，即将降下灭世的雷霆。
驭菱骇得后退几步，让出地方。
阿也架起华谏，让人背靠石壁半坐，以双膝限制他的双腿，再合上他的下颌，将左腕卡在他齿间，右手猛地发力，拔出第二根针。
血喷出来，瞬间染红袖口，沿着小臂蜿蜒。
真是欠他的。阿也面无表情地继续拔针，一根接着一根，纵容尖牙深陷血肉，抵着腕骨泄痛，唯有如此，才能缓解心头杀意。
驭菱不敢再看，更不敢劝阻，实在受不了这血腥的一幕，转身躲进石台角落。铁链哗啦作响，盖住窃窃私语。
血涌出来，一股接一股。不可避免地，华谏喉头攒动，咽下几口，多余的染红他干枯发白的唇瓣，顺势滑落，混在衣上的血斑里，令人一时分不清是谁的。
一刻钟过去，华谏终于平复。
“好了，乖，张口。”阿也哄他松口，拿出血肉模糊的手腕，眼也不抬地用衣摆拭净。
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套换洗衣物，阿也开始处理华谏的外伤。
先清洁，再止血，最后固定断骨。
从泥罐中倒出上层清水，撕开里衣，沾了水，擦去伤口附近的泥沙，熟练地包扎打结，但动作渐渐放缓——她出门太急，忘记带药，只带了毒。
生热丹派不上用场，折血丹更是无用。
好在或许是古红怜惜这张脸，几处致命伤都被草草上过药。
阿也抹开那些结块的药粉，手感粗糙，不是什么好货色，不知为何想起很久以前，华谏送来的生辰礼中有盒脂粉，她好奇地随手抹过，顺滑如匹练。
察觉有人在看自己，阿也动作不停，淡淡道，“有话直说。”
没想到会被发现，驭菱吓道：“啊，是这样……按照惯例，此后三天，看守都不会来。到时候我们制造混乱，姑娘趁机逃走，寻求外援，我们来照料公子。”
我们？阿也扫视一圈，四周的少女神色坚定。
原来她们避开自己，是在商量这个？阿也似笑非笑，直视驭菱，“不怕我跑了？”
琅矜大叫：“你们疯了？”
“闭嘴！”驭菱的神色有一瞬间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我们相信姑娘。”
她转向卓清歌，躬身拜了三拜，掷地有声，“不强求姑娘救走我们，但至少带我家小姐出去。”
阿也沉吟片刻，斩钉截铁道，“那就三个时辰后。”
“这么快？”驭菱一惊，见她低头继续处理伤口，一副不容商榷的没有，思来想去，只好应下，再钻进人群，锁链相互剐蹭，擦出火花。
处理完毕，阿也展开外袍，披在华谏肩头，又对折腰带，替他束好长发，以免碍事。
一切准备就绪。阿也闭上双眼，慢慢抚过潮湿的左袖，像是在把玩那些血气，又或是提前习惯这种味道。
其实还可以再晚一些，准备更充分一些，胜算更大一些。
但她要忍不住了。
假使有面铜镜，阿也睁开眼，就能看见自己的瞳仁里，有赤色翻滚不息。
正如心中暴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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