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人回到房间,但熄灯后,榻上频频传出翻身动静。
凌栾打出一道元力,油灯窜起火苗,照出纠成一团的被褥。她看着把头埋进被子里的云欢,好笑道:“睡不着?”
“对不起……”云欢把头埋得更深,“吵到你们睡觉了……”
“好了,别闷着了。”阿也拉起云欢,见人满脸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闷的,与凌栾相视一笑。
不知是谁提议,或许也没有人提议。三人披衣散发,或坐或卧,在榻上自然闲聊起来。
云欢细数种种精彩时刻,说到高兴处甚至手舞足蹈,“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承水环烟,没想到这么好玩,明年我们还要一起来!”
“你以后好玩的日子还长着呢。”阿也笑道,余光见凌栾眉头蹙起,似乎不太高兴。
云欢同样注意到凌栾的不对劲,“师姐?”
凌栾犹豫道:“你们……真要去极境?”
二人点头。
于是她的眉头皱得更深,“实不相瞒,此番前去,多半有去无回。你们还小,不必去……”
“但师姐你也很小呀。”云欢认真端详凌栾,“师姐瞧着才二十出头吧,放在寻常人家还是无忧无虑的年岁呢。”
“修士与凡人不同。”凌栾摇头,“能吸纳元气延年益寿已是得天独厚,自然该担起济世救人的责任。”
“那我也做好准备了。”云欢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往日我总觉得年纪小,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直到师祖……我才发现,原来一眨眼,人就长大了。”
说完,她转向凌栾,“师姐为什么会来阴山?”
阿也努力岔开话题,“师姐是为了……”
“为了逃避。”凌栾坦然道,语调甚至算得上轻快,眉眼间浮现出过去的骄纵。
“在穆州校场上,我曾问起席子瑞。”凌栾微微一笑,“他舍身救过我,是我的心上人。”
她看向一旁的屏风,烛火与月光在纱上共舞,时而低伏,时而窜高,正如回忆起那人的心情。
“那时年轻气盛,喜欢人家就天天死缠烂打,人家不知如何拒绝,反倒是我自作多情,认为是两情相悦,于是心血来潮,决意向他求婚。”
“那天天很蓝,阳光很温暖。我打上擂台,向他求婚,然后他当着大家的面拒绝了我。”凌栾笑着摇头,“我实在抹不开面子,一气之下,就来了阴山。”
“这真是……”好半天过去,云欢才憋出一句话来,“然后呢?”
“然后他同我说……”凌栾拖长语调,“该睡了。”趁云欢没反应过来,她大笑一声,灭了烛火,翻身滚进连榻,学人用被子蒙住头脸。
“啊——师姐!你不能话只说一半……”云欢登时扑了上去,但不管怎么努力凌栾都只顾着闷头笑,便将目光默默投向阿也。
刚躺下的阿也:“……”好大的怨念。
“小烨……”云欢挨着她,可怜巴巴地传音,“你肯定知道对不对?求求你了,快告诉我吧!”
“我……”阿也好一阵纠结。当年这事闹得华宗上下鸡飞狗跳,连隐居的她也有所耳闻,但……
“不然我晚上睡不好,明天就不能陪你去拍卖行了!”云欢又是威胁又是哀求,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求你了,你就告诉我吧——”
“这……”阿也正想法子推脱,忽然,衣袖被人扯动,一只手伸进来,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阿也心领神会,严肃道:“那好,我告诉你,你不要说出去。”
“放心!”云欢立刻捂住嘴,“我肯定不会说出去!”
“席子瑞说他喜欢华谏。”
短短九个字,令云欢呆如木鸡。
阿也看着她愣愣地躺下、盖好被子和闭上双眼,琢磨自己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大概也是同样的反应。
等到自己盖好被子,链接里突然传来一声,“他们就不能三个人在一起吗?”
阿也如遭雷击,脑子里被塞满奇奇怪怪的画面,直到后半夜才消停。
再睁眼时,窗外日头高悬。
阿也起身,左右两侧形成鲜明对比:凌栾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而云欢的乱糟糟地堆成一团,还贴了张纸条,字如其人,很是跳脱。
“师姐给我们买了烧饼,放在桌上了,很好吃!我有点事,看你睡得正香,就先走啦!别忘了午时前一刻,在雅契阁门口见!”
桌上的牛皮纸袋扎得严严实实,手一摸,还是热的。
没想到凌大小姐心细如发,想到用元力保温。阿也心道,拆开纸袋,香气扑鼻,咬一口,酥脆掉渣,再嚼一嚼,满是肉馅与碎芝麻。
阿也享受地眯起眼,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坏了,拍卖会!
终于在午时前两刻,阿也赶到雅契阁。
高楼比昨晚看到的更宏伟。乌木飞檐,紫檀清漆,灯笼的流苏里坠着雪白珍珠,在日光里折射出灼灼光华。
不愧是浮梁最大的拍卖行。阿也站在门口的石狮子旁张望,时间流逝,人来人往,仍没有云欢的影子。
“姑娘是在这儿等人吗?”侍者迎上来,“拍卖会即将开始。”
连侍者都身高八尺,长相周正。阿也感叹一句,传音催促:“云欢?”
“你先进去!”链接里传来云欢的声音,她气喘吁吁,“我正往那边赶,你先去占个座!”
“好。”阿也应下,取了腰间令牌递给侍者,“劳烦带我进去。”
进了单独的隔间,侍者取来托盘,“这是您的面具和斗篷。”
斗篷轻如鸿毛,披上身,立刻遮掩身形。阿也拿起面具,通体纯银,入手沉甸甸的,雕纹精细,同样价值不菲。
雅契阁真有钱。阿也感慨,戴上面具,察觉识海内的链接被切断了,正要拿下,门忽然打开,侍者领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进来。
“这是雅契阁的首席鉴定师。他会根据您的宗门令牌为您安排包间。”侍者解释道。
“有劳。”阿也按住面具,递出令牌。
鉴定师接过令牌,对着夜明珠的柔光审视一番,仔细摸过青铜浇铸的那对龙纹大板斧——华重楼的本命契兵,非寻常弟子可有。
他恭敬地呈回令牌,叮嘱侍者:“带这位贵客去天字包间。”
侍者一惊,当时是看这姑娘年岁不大,好拿捏才引进门来,没想到地位如此超然,随后他喜上眉梢,这要是哄好了,随便从指头缝里漏一点,自己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请随我来。”侍者躬身,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高楼内部形似倒置的漏斗,沿着螺旋阶梯向上,越靠近顶层,侍者衣着越发光鲜,装饰逐渐变得昂贵,从生铁锡具到细腻白瓷,再到精美玉器。
“拍卖场内禁止透露真实身份。如您所见,斗篷会改变身形,面具会改变容貌和声音,同时干扰传音……”侍者歉然道:“请您谅解,这是为了避免恶意抬价。”
看样子得和云欢分头行动了。阿也心想。
“最近因承水环烟,拍卖行对天字贵客减免了提成。无论成交价如何,一律只收一枚银锭的劳费。”
只?一枚银锭可足够百姓一家三口生活半个多月了。阿也不由腹诽,果然羊毛出在羊身上。
“此次拍卖共有十二件藏品,希望您能挑到心仪的。”侍者推开沉重的木门,“这是您的包间。”
一瞬间,阿也还以为进了话本里的皇宫。白玉砖,琉璃灯,四方檀木桌正对整面透明水晶墙,青烟从掐丝珐琅香盒里悠悠升起。
“知道了。”阿也摆摆手,“退下吧。”
不见丰厚打赏,两手空空的侍者焦躁起来,斗胆开口,“不知小姐可是初次……”
阿也睨他一眼。
侍者当即噤声,不明白刚刚还细声细气的姑娘怎么一披上斗篷,带上面具,顷刻间就变换面孔,露出要将人生吞活剥的眼神。
“茶已沏好,若您有任何需要,请随时摇铃。”侍者边说边后退,逃出门去,还不忘关门。
随手摸过紫砂壶,茶水正是入喉的温度,六角银盘里果切新鲜,点心精巧,可惜阿也没有外食的习惯。
书案正中央放着一枚摇铃,奇异的四方锥型,铛舌还是纯金的。
也不怕被人偷走。阿也心道。
“诸位稍候,我们的拍卖即将开始——”
阿也走近水晶墙,借着天字包间的独特视角,俯瞰整个拍卖场地。
“叮叮叮——”
清脆的银铃声中,侍者鱼贯而出,用小推车将盖着红布的拍卖品依次运入场地。红布勾勒出四方锥形的铁笼,大小均一。
“第一件,赤赭泥塑像!”
没有任何废话,拍卖师揭开红布,拧动钥匙,解开铜锁,铁栅四面展开,露出中心一人高的红泥塑像。
好粗糙的做工。阿也点评,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来自赤州的核心矿区,疑似出自某位大能之手,起拍价,五十金!”
这么贵?阿也浑身一震,又想起那些尸骸都卖不出去,应该值不了几个钱。
“七十金!”
“一百金!”
……
第一轮竞价结束,价格卡在两百金上下。
拍卖师适时推波助澜,“大能随心而动,随意而行。若是在塑像时留下了什么,那就不止这个价了。诸位看客可得好好想一想……”
“两百五十金!”
“三百金!”
被这说法一激,价格开始第二轮的飙升,最终停在三百五十金。
“成交!”拍卖师果断落槌,“祝这位客人得偿所愿!”
花言巧语。阿也心道,要真有好东西,还能在这儿拍卖?
“接下来是……”
半个时辰过去,拍卖品皆以高价成交,但阿也兴致缺缺,唯独对第七件有些兴趣——
一根绿藤生出两朵白花,一朵含苞,一朵怒放,各有风情,又紧紧相依。
“并蒂芙蓉。一藤双生,因缘巧合之下生出些许灵智。若此花认主,二人分别持有,千里之内,无视障碍,感知对方所在。”
生出灵智?这说法令阿也想到异叶青兰,但在听到价格后彻底死心。
“起拍价,一百金!”
“一百金!”一道粗犷的男声响起。
“一百二十金。”有人紧随其后。
“一百五十金!”还是那道粗犷的男声。
“一百八……”有人犹豫。
“两百金!”依旧是那道粗犷的男声。
场上哗然,阿也循声看去,男声从对面的第四层传出,是地字包间,想来也是位贵客。
见他如此执着,加上手笔阔绰,没有人再出价。拍卖师一锤定音,“成交。”他面露喜色,显然这个价格超出预料。
“真是冤种。”阿也嘀咕一句。
第十二件拍卖品是一颗拳头大小的蛇卵,据说是从混元虺的巢里偷来,最后以七百八十金的价格成交,是这场拍卖会上的最高价。
“拍卖会到此结束,感谢各位捧场,十二件拍卖品无一流拍,皆花落各家。”侍者再度上台,一一将空笼运走,拍卖师随之退场。
可惜了。阿也叹了口气,是自己疏忽,无人问津的尸骸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接下来——是一件隐藏品。”
一抬头,拍卖师亲自端着托盘上台,掀开红色盖布。大概又是什么宝器或丹药之类的,阿也随意一瞥,视线忽而凝固。
那是块通体灰暗的石头,寻常如路边石子,却令阿也眼前闪过飞雪狂舞、火焰奔腾的景象。
她倏地上前一步,贴近水晶墙细看。
“一模一样。”识海最深处给出答案。
“舍得出来了?”阿也打趣道。
“那小姑娘身上有东西。”黑焰委婉道。
小姑娘?阿也想起遇到三头乌时它还出声提醒,直到云欢出现……那指的就是云欢了,追问道:“你怕那东西?”
“算是吧。”黑焰话锋一转,“把那块石头买下来。”
“想必大家早有耳闻,这是一块奇石,来自无妄海底。它被有缘人拾得,捐给雅契阁进行拍卖。”拍卖师神秘一笑,“首席鉴定师无法鉴定,因此买回去做什么全凭各位看官的喜好。起拍价,一金!”
这个价格引起台下一阵窃窃私语。
“又是这块石头?怎么还没卖出去?”
“谁会花钱买块破石头?当人是傻子?”
“这可不好说,连首席鉴定师都鉴定不出来,搞不好是个大东西!”新来的跃跃欲试,“两金!”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立刻跟进:“三金!”
“真要买?这价格可不便宜。”阿也试图抠出一点讯息,见黑焰不为所动,以退为进,“可以买,但好歹要告诉我怎么用吧?”
“你应该察觉了吧。”黑焰低声道,“华烨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变化。”
“某种?”阿也皱眉,“连你也不清楚变化的原因?”
“可能与这石头有关。”说完这句,任凭阿也再怎么追问,黑焰都不肯开口。
真是个不容拒绝的理由啊。阿也伸手拿起摇铃。
“十金。”苍老的声音在拍卖场中响起。
阿也放下摇铃,在满场寂静中忽然想到云欢,识海内的链接被切断了,也不知人进来了没有。
“二十金。”又是那道粗犷的男声。
“五十金!”尖锐的叫声在隔壁响起。
似乎是首次在拍卖会上出价?阿也骤然警惕,难不成与华宗有关?
不对。依凌栾所言,阴山据点仅剩她一个,而且按时间来算,现在她与华谏还在据点,在场的云欢又不知此事,所以……这是个好时机。
一定要拿下来。阿也抬眼,掷地有声,“五百金。”
拍卖师一愣,反复确认,“五百金?天字包间的这位贵客,您确认出价五百金?”
不等阿也回答,隔壁立即打断,“六百。”
这下连“金”字也省去了,势必和阿也杠到底。
恶意抬价?阿也把玩手中摇铃,这么大的派头,隔壁是高门贵宗还是轩裳华胄?身份必然不低,但能有多高?
不如……杀人越货?
雅契阁的地形瞬间在脑海中浮现,劫杀、逃跑的路线逐渐清晰。偶然间,阿也瞥见摇铃映出的倒影,是面具遮不住的、华烨的双眼。
算了。阿也深吸一口气,放下摇铃,“六百五十金。”
几乎是同时,隔壁再度开价:“七百。”
场内落针可闻,好半天,才响起嘘声。
“真的是七百金?还是我听错了?”
“我这辈子干到死都赚不了这么多!”
“是那两人较上劲了吧?”
“天字……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祖宗……”
“还有人出价吗?”连拍卖师自己也不抱希望地问。
阿也屈起指节,轻叩桌面。在清脆的笃笃声里努力平复杀意,继续衡量这块石头的价值。
等到场上再度安静,拍卖师缓缓举起木槌,“那么……”
阿也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一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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