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若峥的手比他的大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砰”地一声关上盖子,由于力度过大整个木匣直接脱手砸在了地上。他难以形容刚才那两颗木珠子给他带来的窒息般的感受,现下惊魂未定地看向傅欣。
她显然被这一出吓到,但却紧紧抿唇,眼含泪光地盯着傅若峥,担忧几乎化为实质从晶莹的眼眸中滴落。
“没事,没事。”傅若峥这才回神,他紧紧地抱住傅欣,任由她放声哭泣起来。她的泪水滴落在肩头时竟奇异地给予傅若峥一种安慰,他的呼吸趋向平缓,重新开始思考刚才发生的事情。
诛?是要杀死谁?他不敢确定,只能用手掌轻和地抚摸傅欣的头,他确信这个诡异的珠子要诛杀的对象绝不是他,不然为什么不在第一次打开盒子的时候就动手?那么是傅欣吗?这个答案似乎也站不住脚,他们两个都是普通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手无缚鸡之力,在这样奇怪的东西面前如同案板上的鱼肉。
若说他今天有什么不寻常的事,便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孩——惠恒。
从出门起便压抑在心底的不安开始扩散到整个胸膛,但他不能就此退缩,此次来青石镇的目的便是彻底解决这些怪事,等到一切都风平浪静,傅欣与他便会过上那种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平凡的、宁静的生活。
他就这么想着,连傅欣在他怀中哭累睡着也没有发现,天光大亮,他才摇醒傅欣,颤抖着手将盒子装入随身的包裹,眼下青黑,眼神却比之前更加坚定。两人为石像前被风吹灭的蜡烛重新续上火苗,再行礼告别后一路都没有停歇。
青石镇并非人口繁华的小镇,但胜在绕佛寺很有名,因此往来的旅客颇多。客栈昂贵,傅若峥打算直接带着傅欣去绕佛寺,他低下头却发现傅欣紧紧地盯着什么东西看。
“馒头——新出炉的糖馒头——”原来是叫卖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傅若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白色的大馒头藏在蒸笼中,正朝外冒着大片云朵般的热气。傅欣抬头,嘴角向下撇,轻声道:“哥哥,我们可以先吃饭吗?”
算了算时间,确实应该感到饥饿。但傅若峥心想自己应当是实打实被吓到了,这会全然没有胃口。他带着傅欣做到小贩身旁的摊位上,掏出铜板给傅欣买了两个糖馒头和甜豆浆,而他自己只要了碗水。
两人吃饭时都不会开口说话,傅若峥小口喝着白水,心中又忐忑非常。那个叫惠恒的女孩该不会是什么邪祟,专门为祸人间的吧?不不不,如果真是那样早该动手了。他毫无根据地猜想着,傅欣却突然伸手戳了戳他。
“可以再给我一碗咸豆浆吗?”此刻傅欣的声调变得异常低沉,傅若峥脸色变幻,他立刻便意识到自己的妹妹又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妹妹了。
他默不作声地点了一碗咸豆浆,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一口便将大碗的热豆浆喝个精光,似乎刚出炉的液体烫伤了她,生理性的泪水从傅欣的眼角滑落。她狠狠闭眼,再睁眼时,已是真正的傅欣。
“好痛!”傅欣伸出舌头,舌苔的颜色已经有些趋近于血红。
“快喝点白水!”傅若峥将她的痛苦看在眼里,又记在心里,他无法因为琢磨不定的一件事就此放弃尽快治好傅欣的机会。故虽然他对惠恒感到不安,却还是选择先带着傅欣去到绕佛寺。
绕佛寺面积不大,门口种着两棵巨大的迎客松,松枝朝外,似乎真的在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黄色泥墙上的字算不上特别杰出,只是中规中矩地写着‘南无阿弥陀佛’,相反地,牌匾上‘绕佛寺’三个大字却称得上笔走龙蛇,笔势潇洒飘逸。佛像前的烛火剧烈燃烧,香炉中也不断有檀香味道逃逸而出。
往来香客很多,有些在跪拜释迦牟尼佛,有些在求取一根签,还有些在恭敬地询问寺庙中的僧人是否需要为佛像镀上金身。僧人身着灰蓝色袈裟,委婉地拒绝了此人的要求。
“施主,诚意在心不在行。”他双手合十,朝后退去几步,恰好在傅若峥面前站定。
“你好。”傅若峥却突然一时语塞,傅欣的情况并非三言两句能够讲清,他应该先措辞再开口的。但僧人只是抬起头,平和的双眼看向傅欣,说道:“施主是有缘之人,请随我来。”
他就这样带着傅欣稀里糊涂地穿过大殿,来到后院中的禅室。途中僧人似乎看出了傅欣的紧张,还对她说了些无关痛痒的佛家小故事,令傅欣挂上了淡淡的笑容。
“请施主推门进去就好,我们住持早已等候多时。”说罢,僧人将门口青花瓷器中的莲花拿起,递给傅欣。傅欣犹豫片刻,朝着傅若峥征求意见,见他轻微点头,这才安然收下盛放的莲花。
木门并非普通的折叠门,推拉式的设计令傅若峥有些不习惯,稍加用力才打开木门。但房中的景象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四周都挂着字幅,长方形,上面的笔迹显然都出自一人之手,与他在寺庙墙壁上看到的那些如出一辙,只不过内容都是些经文。
房间的正中放着个鸽子灰色的蒲团,但看形状是刚刚有人坐过,他正在打量那些庞大的经文时,门又被打开了。
进来的便是刚才那位引领着他们的僧人,只不过现在他身上已经换了件袈裟,这次他身上的布料像是损坏过很多次,都是补丁,但傅若峥从别的村民口中听过,这是百衲衣。而百衲衣只有潜心修行,摒弃贪念的僧人才会穿,他心下困惑,却又开始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位僧人。
他已剃度,但头骨非常圆润,五官俊朗,没有发丝反而凸显了他的深邃的眼眸,非常年轻。此时他正怀抱一捧莲花,悠然自得地走到蒲团上坐下。
如果说此人便是住持,傅若峥不可抑制地想,或许他应该考虑一下绕佛寺是江湖骗子的可能性,等下,不能以貌取人......不能以貌取人......
就在傅若峥内心挣扎的时候,僧人淡然一笑,凭空变出两个蒲团,伸手示意他们坐下。傅欣似乎对他很有好感,立刻便安稳地坐下了,而傅若峥也顾不得心中所想,一边开口一边问:“方......方丈?怎么称呼?”
“闲云野鹤,何非法相。清风明月,亦是色尘。我法号非相,这么称呼便可。”僧人无所谓地笑笑,将手中的莲花全部插入面前的大花盆中。
“好,好的。非相方丈,我此次来是为了我的妹妹,她有时会突然变得像另一个人,然后醒来就完全不记得发生过的事情。”傅若峥在来的路上组织好了语言,这才顺畅地将傅欣的症状描述清楚。
“这是被夺舍前的迹象。”非相隔着莲花,眼神却落在不知所谓的傅欣身上,他过于深的眼窝看人时显得很专注,“我今早算了一卦,卦象并不乐观。令妹的八字是?”
傅若峥将八字告知非相,后者却突然顿住,眼神变得冷冽。
“你可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是这个八字?”他语气低沉,蹙起的眉毛令傅若峥内心的不安更加蠢蠢欲动,但他只能咽下口水,朝着非相点头。
“当时欣欣出生恰逢天道下发命定函,母亲大出血而死。”傅若峥自然知道另一位有这样八字的人是谁,但这并不能阻挡他继续说下去:“另外,正好那个时候,我捡到了这个。”
他将木盒从包中拿出,上面的黄色符咒已经脱落大半,露出原木的颜色。而非相在看见这个木盒时,眉间的沟壑进一步加深。他拇指按在食指之上,轮流将指节按了个遍,最终脸色铁青。
“从现在开始,你和你妹妹都不能踏出绕佛寺一步,直到后日的黄昏时刻。”非相边说,边用袖口擦掉从口鼻中涌出来的血液,袈裟上的补丁被染红,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这个结论让傅若峥一惊,但他立刻稳住心神,追问道:“为什么?”
“这个我不能说。”非相摘下荷花的花瓣,放入口中后拒绝道,“如果你们决意要走,我也不能阻拦。但是若真如此,傅欣的性命不保。”
“那......是与这珠子有关?”傅若峥余光关注着一脸无知的傅欣,心中却泛起惊涛骇浪。
“是,也不是。”非相从袖口中拿出一串佛珠,低声念诵着不知名的经书,他苍白的脸色这才缓和过来,“待到后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傅若峥见他闭上眼睛,不欲再回答问题,只好作罢。非相找来一个小沙弥,又让他带上那个木盒,替他们安排好了住处。傅欣却没有傅若峥那么焦虑,她安稳地看着池塘边的荷花,非相还特意嘱咐小沙弥将鱼粮交给傅欣,好让她逗鱼玩。
相较于傅欣,傅若峥简直就是那些吃不到鱼粮的大头鱼,他只好修书一封,拜托出寺修行的僧人带给自己的父亲,好让父亲能够安心在家耕作。做完这些,傅若峥奇异般地想起惠恒身上的味道,那股特殊的香气像是寺庙中的烟火,又似乎有略微的差别。
他向非相询问这件事,却还是得到了‘天机不可泄露’类似的话语。
好在两天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约定之日的早晨。傅若峥趁着傅欣还在睡觉,悄然去到正殿打听消息。绕佛寺里香客已零零散散地来上香,其中有位妇女一边将线香插入炉中,一边小声说:“听闻东村那里昨夜去了好多官兵。”
“啊?发生什么事情了啦?”她身边同行的另一位女性单手捂嘴,满脸惊讶。
“不晓得,但是听别人说是私藏......私藏重犯什么的!”率先开口的那位妇女又将声音压低了些,拽着对方就往寺庙门口走去,“昨儿夜里还没停歇,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
“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之前镇口那个布告栏上贴过画像,长什么样不记得了。但那上面不是说‘私藏者格杀勿论’吗?”女人沉默了一瞬,不确定地说。
“那都是多久前啦?”先开口的妇女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那布告早不见了。”
“也是。”女人点点头,脸上又转阴为晴,两人手挽手,正打算离开寺庙时,一位少年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两位姐姐,我就是从东村过来的,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此人正是傅若峥,他悄然听完两人的话语后这些天以来的不安感终于达到顶峰,顾不得什么礼仪,他直接拦住两人,急切地问道。
她们显然没有想到会有这出,两人扭头对视一眼,但面前的少年郎长相俊俏,语气中的焦急又不似作假,于是其中一人回答道:“昨个有人看见东村去了很多官兵,听说是例行检查。但晚上还在搜查,不知道今早的情况如何。”
“好,可以麻烦姐姐再想想那张告示吗?上面有没有提到什么名字?”傅若峥表达感谢后又将视线放到另一位女人身上,对方却有些不耐,抿了抿唇思考半晌。
“没有写名字,只有画像,是个女孩。”她眼珠从左转到右,思索道:“挺漂亮的。”
约等于线索为零。傅若峥向她们表达感谢后止不住地想,如果那个叫做惠恒的女孩就是告示中的人,那么王婶一家都陷入了危险之中。不,数量庞大的官兵,或许连整个村子都会被牵连。
想至此,他的手指抽搐了一下,转头便向后院禅室走去。
“非相!非相方丈!”傅若峥脚步飞快,嗓门洪亮,后院里空荡荡的,回声响个不停。来到禅室门口,才发觉门口的荷花都已枯萎凋零。他拉开木门,房中除了一个巨大的蒲团便只有挂在墙壁上的字幅。
他开门的力度有些失控,字幅轻飘飘地被风带起,宣纸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那些白纸黑字就像葬礼上用于超度的经书,人只要路过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卷入其中。傅若峥上次未仔细打量这些字,现下他凑近一看,右下角落款都只写着同样的一个字——池。
此时他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傅若峥捏紧手中的冷汗,缓缓转过头。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非相表情淡然,怀中捧着新的荷花,还未盛开的。
“到底,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傅若峥也顾不上尊不尊敬,直截了当地开口,“欣欣到底有什么问题?!
非相没有被他近乎撕扯的疯狂语气吓到,只是不急不躁地将一朵荷花打在他的头上。
只闻小声的“噗嗤”,傅若峥眼前便一片漆黑,不省人事。他昏迷过去的时候脸被荷花笼罩,非相朝着外面正洒扫的僧人招手,交代他将客人带回房间里。
随后非相将剩余的荷花扔入深口的清水花盆里,盯着墙壁上不断飘荡着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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