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上的泪水逐渐变得冰凉,温热的掌心贴在他的皮肤上,轻轻擦拭着。梦中切断喉咙的痛感令梅寒洲睁开了眼睛,烛火下光影朦胧,坐在他床边的人一手端着只剩半截的蜡烛,一手在替他拭去泪痕。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他浅淡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灯光,像夏天夜晚井口处往下望时看见的那一轮明月。池骛回到自己的房间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梅寒洲的房间看看。
朝他道别之前的那个表情十分哀伤,池骛自认好久没有在他的脸上看见过那样的表情。敲门却没有回响,他不请自来地推开门,房间中窗户紧闭,黑暗而安静。
微弱的呼吸声从床上传来,他点亮蜡烛,缓步走过去看见的便是从梅寒洲眼角落下的水痕。
池骛端详着他的脸,毫无疑问段洲的眼光很好,这具身体的五官既保留着他本人的特色,又有些许不同,那种介于少年与成人之间的矛盾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池骛:这不是他。
到此刻他才发觉段洲的用意,在灵魂完全融合前他不会允许池骛对这副皮囊产生一丝半点的疼爱,但又不会让池骛完全认为是个陌生人,因此面前人的眼睛像极了段洲本人,凭借着六分相似的眉眼牢牢勾住池骛。
梅寒洲还在流泪,他的睫毛上沾着的泪珠越来越多,如同清晨凝结在竹叶上的露珠,池骛终于伸出手,怜悯般地替他抹去。刚刚还深陷梦境的人此刻便睁开了眼,他的眼珠深不见底,稍纵即逝的悲伤两个眨眼的瞬间便再也看不见。
他伸手贴住池骛的手背,用脸颊轻蹭他的手掌。梅寒洲撩起眼皮,眼睛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水光,他盯着对方,缓声问:“我是不是很不合格?”
“你说哪一方面?”池骛由他捏着,将蜡烛放到另一边,光源远去,衬得梅寒洲的脸庞更加模糊。
“身为.......救世主什么的。”他鼻腔的呼吸喷在池骛的指尖,有些酥麻得痒,池骛忍不住动了动手指,在他脸上划过一道弧线。
“何以见得?”池骛毫不意外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但只是面不改色地回应。
“魔界的事,葬魂草的事,我都一无所知。”梅寒洲缓缓咀嚼着心中的想法,他将心中的不解与震惊拿出来品尝,却发现自己除了愧疚便只剩下无尽的迷茫。
自从灵魂融合后他在逐渐想起过去的事情,身为‘梅寒洲’存在的时刻似乎在被淡化,但是那些实质上经历过的事情又无法忘怀,纠缠苦痛的记忆折磨着他,分不清梦回时自己究竟是谁。
池骛的另一只手搭上他后脑的那一刻,这种痛苦似乎消失了,他的手指轻柔地抚摸过梅寒洲的发间,平淡的语气似是在讲述司空见惯的日常:“已经够了。当你拿到命定函的那一刻起,你就是足以肩负责任的人。”
他的声音如同淙淙流水,“不是每个人都敢时时刻刻承担责任,日夜被不安折磨。你完成的那些天道任务每一项都在阻止这个世界走向毁灭,这就足够了。”
“可还是有那么多事情不是吗?”梅寒洲将头埋入他散落在床上的衣衫间,声音沉闷。
“你没法顾及所有人。哪怕是很重要的人。”池骛不徐不疾,手仍然梳理着他的头发:“而且本来的你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所以或许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可我不是本来的我。”他忍不住反驳,又开始对自己的身份感到迷茫,手指攥着那片月白色的衣角,仿佛如此才有了说出口的勇气。
“我该怎么说呢。”池骛单手托起他的脸,捏住脸颊左右看了看,他的嘴角轻扬起弧度,“你就是你,在我眼里没有任何分别。无论叫什么名字,无论长什么样。”
“不对,如果我很难看,或者就是个普通人,你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梅寒洲含糊着声音,眼眸眯起,露出一个不相信的表情。
“哦,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池骛无所谓地笑笑,松开手,改为拍拍他的脸颊:“真是了解我。”
池骛站起身,将窗户打开,风从敞开的口子中灌输进来,吹起他柔软的长发,露出白皙的脖颈。
凉爽的空气也似乎带走了沉闷压抑的心情,梅寒洲无端地轻松起来,他翻身下床,走到池骛身边,与他一起望着楼下来往的人潮与鲜艳的金桔树。靠在窗台上,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扭头问:“你也会与我有一样的感觉吗?当救世主的时候。”
“也许吧。”对方回答。
被询问的人只是垂眸望着声色犬马的长街,茶褐色的眼眸被睫毛覆盖,看不清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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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拍卖会人如此之多,两人穿梭在神态各异的人群中,朝着楼台而去。
“嗨,段兄。”行至半途,身后突然传来一位男子的声音,齐文瑞身着靛蓝色云缎锦衣,腰间挂和田玉配,头发束起垂于脑后,清俊的眉眼好奇地打量着池骛。
“准备得如何?”梅寒洲转过身,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没问题,等我拍下那画便让拍卖师直接带你去见卖家。”齐文瑞迅速点头,朝向池骛:“这位是?”
“赵一。”池骛略微颔首,算作与他打招呼,齐文瑞也不在意行礼的规矩,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三人一同往顶层走去。
“段兄,你之前说的那种方法真的有用!我昨天尝试了一把,就通杀了。”齐文瑞喋喋不休,显然有些兴奋,他眉毛微抬,眼眸睁大,连脚步都要轻盈许多。
“下次再教你别的方法。”相比起他的反应,梅寒洲看上去毫不意外。齐文瑞笑着点头答应,并朝两人道别。
“我到自己的房间啦,等下见!”齐文瑞顺着房间微开的门缝中遛了进去,绕过门口的屏风,却见一人早已坐在主位,手中的扳指是羊脂玉做成,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飞天龙,五个爪子隐藏在云层中。
他身着玄色锦衣,仅凭肉眼便知道是上好的丝绸,绣着雅致的祥云纹和雪白滚边,此时他不紧不慢地倒着茶壶中的明前龙井,茶汤嫩绿明亮,与羊脂玉的色彩极为和谐。
“老爷。”刚刚还有些跳脱的齐文瑞此刻俯下身,单膝行礼,他垂着眼睛等待座上人的指示。
那人轻抿一口茶水,端正而俊逸的脸庞上神色不变,他头顶的玉冠同样雕刻着龙鳞,此时在灯火的映照下泛滥出暖色的光泽。他手指规律地敲着桌面,沉默半晌终于开口:“平身吧。文瑞,你确定他们与天道有关系?”
“错不了。”齐文瑞站起身,声线低沉,“刚刚左手边的那个男人,他之前背着一把剑,昨日隔壁的天道气息就来自于他们房间的方位。”
“如此便好。不必打草惊蛇,天道给我的指示是保护好他们。”男人思索道,他长出一口气,眉心似乎有些疲惫,“如今我也有些分不清局势,天道命定函迟迟没有消息,这几日批改的奏折都说民间颇有怨言,长此以往,或许会产生不利的后果。”
“老爷,这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见他的表情,齐文瑞重新为他添茶,垂手站在一旁。
“我知道,可是现在坊间流言四起,人心涣散,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他将手搭在左边的凳子上,轻拍了下,齐文瑞立刻明白这是赐座的意思,在他身边坐下后,拍卖会便开始了。
第二日的拍卖会整体没什么奇珍异宝,大多是些珍贵的画作,因此今日修士到场不多,基本都是爱好风花雪月的凡人喊价。直到何知愚的画作出现,那是一幅气势磅礴的山水画,墨水绘就的山松矗立于悬崖之上,凌厉的笔锋光是直视都让人畏惧。
有不少修士也会对其产生收藏的想法,但好在齐文瑞直接将价格提到寻常人家难以承受的高度,没什么阻碍便将其收入囊中。与拍卖师交流后,他表达了自己想要先见卖家再付钱的想法,而对方也一口答应。
齐文瑞通达人情世故,他与池骛和梅寒洲三人到达二层约定的地方后便找借口先带着画离开了,留下足以支付的金钱便留二人自行前往鉴宝室。
池骛与梅寒洲走进空旷的鉴宝室,等待着卖家从暗门走出。
“跟瓮中捉鳖似的。”梅寒洲打量着鉴宝室的墙壁,调侃道。
“比较像守株待兔。”池骛轻微地摇头,搭腔他的话语。
暗门窸窸窣窣地打开,从里面缓步走出一个身着黑袍的人,灵力气息波动的瞬间梅寒洲便察觉出对方的意图,单手撑住桌面翻身而过,伸出右手搭住他的肩膀。而那人怎会乖乖就范,立刻扭身试图挣脱桎梏。
梅寒洲另一只手横劈而去,直取对方脖子连接身体处,对方无法,只得弃了黑袍脱身。此时暗门轰隆隆地关上,他的脸庞也完全暴露在两人面前——赫然是方时也。
只是他算得上温润的五官似乎有了些变化,他鼻子有些泛黑,嘴唇裂成三瓣,头顶生着两只类似于扇形的狗耳朵。
他趴在门上,发现无法打开暗门,便转身朝两人说:“这里是微生阁,你们杀了我就是坏了规矩。”
池骛凝视着他异样的脸庞,说不清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只是他知道,那种情感绝不是快意,而是某种更复杂、更矛盾的情绪。
“我现在不杀你。”池骛偏过头,沉着地看着他,“只要回答我的一些问题。”
“呵,你又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方时也冷哼一声,余光却始终提防着默默站在一旁的梅寒洲,全身上下都诉说着警惕。
“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池骛满不在乎地扬起嘴角,他的手肘撑在扶手上,单手托住下巴,“看你的样子是被天道一抛弃了,祂不会再管你的死活。”
方时也默不作声,强装镇定。
“不如说出一切,我还能为你留个全尸。”池骛轻飘飘的话语落在方时也的心头,盯着对方坐在椅子上的淡然模样,方时也不禁有些动摇,先下他真的无处可去,如果一死,不如要个痛快。
他艰难地咽下口中的唾沫,缓缓道:“天道一与魔界之主有联系,我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起初一切都好好的,可是我总能在住的地方听到人的尖叫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牙齿开始颤抖着打起冷战:“魔界之主竟然用人与魔兽做实验,妄图创造出可怕的怪物。”
“你也成为了其中一员?”梅寒洲插话,他打量着方时也脸上那些不同寻常的痕迹,饶有兴致。
“是,魔族将我抓到一个地下室,在我身上......增加了狗形魔兽的特征。”他颤抖着手,拨开头发露出耳朵,根部赫然是缝合的迹象,“那物品名唤‘失痕’。我成为这样后他们似乎有些失望,渐渐地不再来,我便找了个机会跑出来。”
“你身上除了外表不同,还有别的变化吗?”池骛坐直身体,眉心蹙起,他细细地打量着方时也的脸,但那种视线并非是将他当做异类看待,反而冷漠又坦然,像是在看一个正常的人,也像是在看普通的物品。
或许是这样的视线让方时也好受了些,他长出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有,我现在会经历与狗一样的生理反应。”
梅寒洲听到这话,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会跟魔兽的一些特性结合。灵力的流动如何?”
方时也摇了摇头,解释着说:“我的灵力不再纯粹,掺杂着魔气。”
沉默半晌,池骛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烟色的眼眸如同雾凇行砀的湖面,平静无波,直到方时也心中开始打鼓,他不带感情的声音才终于响起:“魔界之主是不是有孩子?”
“孩子?”惊讶于他突然转变的话题,方时也一愣,随即点头,“他有个养子,各个魔族打算推选他当下一任魔界之主,但似乎他本人没什么想法。”
池骛与梅寒洲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了新的想法。而池骛不动声色地对方时也说:“我会给你留个全尸,但你是不可能葬回灵凝山的。”
如果说方时也起初还对死亡有些畏惧,现下却已经将这样的方式认定为解脱,他眸中似乎有些清泪,声线颤抖:“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池骛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应和。
“为什么师尊不肯将如有神交给我?明明我那么努力地修炼,只是为了得到他的认可啊。”方时也低垂下头,浅薄的眼皮无法再承受眼泪的重量,他再抬起头时已泪流满面。
池骛无动于衷地盯着他,随即露出一个嘲讽般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个问题,你可以留给下辈子。”
随即他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抽出霜寒,手腕用力的瞬间头颅朝外飞去,血液被寒冷的灵力冻结,他的下半身还没有反应过来,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这个房间似乎有什么能够感应的物品,薛黛立刻从暗门中走出,却凝住脚步,盯着面前的人。他手中天道气息浓郁的剑散发出冰冷的灵力,地上倒着一具无头尸体,而另一个人正站在一旁盯着那个刽子手,眼角流露出难以察觉的痴迷。
“这......”薛黛从感应血腥味的灵器中发觉这里产生了冲突,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场景。
池骛收起剑,唇角微扬:“薛小姐,吓到你了吗?抱歉。”
“这是本次交易所需的金钱。”梅寒洲挡在池骛面前,将储物袋交给薛黛,里面是墨涟真人画作卖出的价格,而现在卖家已死,这笔钱失去了它的主人。
梅寒洲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温和的语气轻柔,仿佛在倾诉情话:“这钱想来也该属于微生阁,这里什么也不曾发生。你说对吗?”配上他那双天生多情的眼眸,这样的场景本该深情款款,而薛黛只感受到了从后脑传来的凉意。
“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浑身的汗毛几乎都在疯狂叫嚣着逃离,艰难地将一句完整的话说完。她这些年见的荒诞场景也不算少,但微生阁的铁律便是不得杀人越宝,碍于微生阁的实力,从未有人打破过规则。现下她害怕的是这两人会不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她也一起杀死在这里。
薛黛往旁边挪了一步,但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颗死不瞑目的人头,眼睛瞪大紧紧盯着她。
她好不容易才将尖叫从喉咙里咽下去,却见梅寒洲低头拾起了那颗人头,低声说:“吓到你了吧,我们会处理好的,请不要声张。”他的手指贴在头颅的嘴唇上,具有威胁意味地轻敲了两下。
慌张点头,薛黛从暗门迅速地逃离了充满冰冻味道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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