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彧的脸门口的蛇形守卫自然认得，因此即使他身后带着两个面生的人，依旧轻松地进入正殿。一路上他掌心冒汗，一度产生想要逃离的冲动，但迎着身后池骛的目光，他却感受到无形的压迫。
父亲平时进出的暗门此时敞开着，里面腥臭的味道令谢彧不禁皱起眉，门口垂手站着个人，似乎已经等待多时，他看见三人便迈步迎上来，无视谢彧走到池骛面前。
因此池骛看见的便是在不夜灯赤色光芒下梅寒洲脸上的灰尘和干涸的血迹，他似乎心情不错，甚至称得上兴致勃勃，嘴角的浅笑就像只要肉骨头的小狗。想到这里，池骛眯起眼睛，隐藏自己眼眸中的笑意，“咒心莲拿到了？”
“易如反掌。”梅寒洲回应他，又站到他身边低声道：“应敛死了，里面是祝天霁的气息。”
池骛有些意外的挑眉，他看向谢彧望过来的眼神，将这件事暂时放入了心里。朝着谢彧，池骛冷静道：“你不愿意离开谢问灼是因为他对你有养育之恩，可若在他眼里你与里面那些人没有差别呢？”
谢彧没有答话，只是顺着光源迈入其中。看见他的那一刻，或许是与谢问灼有些相似的眉眼令牢笼中的人想起了日夜折磨的痛苦，有些神志尚且清明的人紧紧抓住栏杆，口中发出类似咆哮的声音。
傅若峥跟在他的身后，仅仅看了一眼便捂住口鼻转身跑了出去。
谢彧缓缓走过那些金属铁杆铸成的门，在最后一扇前停下步伐。里面是个小女孩，脸上生长着天蓝色的蛇鳞。蛟龙的力量能够赋予□□超乎常人的强度，他两手拉开铁栏，女孩晶莹的眼睛望着他，像一滩泥地的死水。谢彧的口中似乎含着一块冰凉的铁，苦涩又沉重。
周遭的声音还在继续，嗡嗡地灌入脑海，无法抑制地动摇着谢彧的心。他伸出自己的手，盯着高度类似于人类的皮肤，又重新看向那个女孩。
池骛冷冷的看着周围，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揭示了他心中真实的想法。如果说在见到之前拍卖会上那半人半蛇的生物时他脑海中是诧异和警惕，那么此时此刻，这些情绪都被愤怒吞没。
霜寒在魂体中释放着灵力，帮助他抵抗周遭争先恐后的魔气，梅寒洲轻抚他的肩头，试图转移注意力：“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带走他？”低沉的声音在池骛耳畔响起，似乎将整个空间里的回声都抽干，只剩下他的问句。
“他身上的魔气如果不收敛，会伤害其他人。”池骛麻木地解释，这具身体不知又是哪里来的毛病，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动。如果天道任务是阻止魔界之主更迭，是不是意味着谢问灼还暂时不能死？他压下喉咙中的那缕血腥味，看着一直沉默的谢彧。
忽地，谢彧转身，没有留给两人一个眼神便迅速地冲了出去。池骛扭头朝梅寒洲抛下一句：“这些人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你看好他们。”便紧随而出。
他的背影消失在狭窄的缝隙之中，强烈的不安涌现在梅寒洲的心头，他顾不得池骛说的话，拉开步子便要跟上去。谁想他的衣角被什么东西拽住，扭头看去，那个女孩竟从笼中走出，深蓝色的眼眸中瞳孔变为细细的线，唇角一张吐出人言来：
“别走，救救我们。”
谢彧的脚步飞快，身侧掠过殿堂的景色，脑海中那些刻意埋藏的记忆也如同蜜蜂看见花粉，一拥而上。
小时谢彧便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魔界出生的孩子不会生下来就是人形，也不会生下来就能口吐人言。从管事宋忘尘口中，他得知自己是父亲某天从未外面抱回来的，没有母亲，没有身份。就这样在界主殿中养到约莫四岁，他能够化成蛟龙后，父亲朝外界宣布他是养子。
在这以后他得到了自己的老师，戚锦是条白唇竹叶青，金色的眼眸冰冷神秘，但性格出乎意料地敏感细腻。谢彧的童年在她与宋忘尘的陪伴中度过，也不算寂寞。宋忘尘是个奇怪的魔族，他没有原身，也会教导谢彧所谓的礼仪，同样的，那种人类特有的仁慈与柔软，也一并教与了谢彧。
直到他生长至二十来岁，对他不闻不问的父亲某天将他召到跟前。不夜灯炽热的颜色将对方所坐的椅子镀成朱砂，谢彧在偏殿中只见过萤火微弱的光亮，此时此刻，那座上的人仿佛比永恒燃烧的火焰还要浓烈几分。
谢问灼身上一件纯黑色的长袍，头戴冠玉，长眉斜飞入鬓，双腿交叠，眼神游弋在谢彧身上，他的视线在哪里落点，谢彧哪里就汗毛耸立。
“父......父亲。”谢彧跪坐在裂纹遍布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谢问灼没搭理他。
压抑的气氛越来越窒息，直到对方开口放过谢彧：“你也不小了，是时候该出魔界看看。”
“是。”说实话，谢彧有些惊喜，他从宋忘尘口中得知人间有着能够照亮整个世界的不夜灯，名为太阳。太阳照射的光芒也不同于魔界，是暖黄色的。但由于魔界的出口被某位修道之人封印，他得知外界消息的唯一途径便是宋忘尘的口述。
此时谢问灼提出能够从魔界出去，是不是意味着通道已经打开？谢彧在心底不断猜测，但又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连续看了神色淡淡的谢问灼好几眼。
“在这之前，还有最重要的一步。”谢问灼脸上突然出现一抹笑容，他拍拍双手，两条蛇便压着一个类于人形的生物走了进来。不同于宋忘尘，谢彧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魔气，对方的嘴被布条缠绕，眼眶血红。
戚锦与宋忘尘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脸上都不复之前的温热，只是仿若陌生人般安静地退至两边。
“师傅，宋管事。”谢彧没有忘记被教导的礼貌，立刻开口与两人打招呼，而他们像是没有听见般，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相反地，谢问灼的神色重新回复到那种冷漠，他走下座位，挥手令那两条蛇退开。
“这就是人类。”谢问灼轻飘飘的声音传入谢彧的耳中，“他们愚昧无知，毫无特色。然而普天之下，都是这样的生物。”
谢彧的眼眸随着他移动的脚步游走，一言不发。
“你也知道这个世界是由天道统治的吧。”谢问灼平淡的语气稍加快了些，似乎说到了什么不愿提起的话题，“魔界通向外部的门就是被人间的救世主所封印。”
“救世主？”谢彧想起自己读过的那些魔界的书，里面都提及了这个称呼，但都不约而同地对于此人的名字闭口不言。
“没错。”谢问灼点头，继续在那个人身旁转圈，“我问他，为什么要封印魔界，他说：‘因为魔界事实上是被天道厌弃的存在’。”谢彧看见他的脸上似乎出现狠厉的疯狂，那称得上华美的五官也扭曲成狰狞。
“魔族就该永无天日。”他拉长语调，又紧紧捏住拳头，“可我生下来便是蛟龙，由魔气孕育而成，天道从未给我选择。”
“父亲......”谢彧抬起眼眸，呼吸加快。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魔气就是天道无法处理的怨念。这些怨念总要有人去承受。”谢问灼自顾自说下去，“你不一样，你是我与一个修士的结合，平衡了魔气与灵力，打碎了天道对于魔族的界限。”
他语气一转，双手按住谢彧的肩膀，脸庞又变得十分柔和，不夜灯的光芒将他衬托得如同剔透的红色宝石，“现在，是你向我证明你与其他失败品不一样的时候了。”
谢彧手中被塞入一把寒冷的刀，面前是不断颤抖的人类。
“杀了他。”谢问灼站在人类的身后，属于蛟龙的灰蓝色双眼紧紧盯着他。一秒，两秒，气氛开始逐渐凝固，谢彧看向站在旁边低垂着头的宋忘尘，他记得对方曾经教导他要善待人类，要相信自己，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父亲暗含期待的眼神与他的认识相悖，这种强烈矛盾的心态令谢彧几经窒息，而面前的人类喉咙中发出的呜咽声催促着他手中的汗液增长，刀柄像蛇族的尾巴，光滑又黏腻。
谢彧想要拒绝，他嘴唇长开的瞬间宋忘尘往前一步，一向和善的管事此时露出左边空洞的眼眶，厉声道：“杀了他。”
戚锦金色的蛇瞳进入捕猎的状态，淡色的光芒锁定谢彧，如同下一秒便会露出毒牙。
快啊。
无声的催促。
谢彧摇摆不定的方针终于停止活动，他闭上眼，身体前倾，小刀没入对方身体时血没有立刻涌出来，只听见一声被封闭的惨叫和颈椎扭断的声音。他睁开眼，看着谢问灼欣慰的目光，对方在瞬间便杀死了手下的人类，此时垂着眸，脸上满是欢喜。
“魔族......得到了解放！”谢问灼抱起谢彧，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蛟龙的皮肤寒冷，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令谢彧浑身滚烫，似乎血液都开始沸腾。
此时此刻的某处，段川直起身看向西方，橙色夕阳涂抹云层，渲染出蜜橘般静谧甜美的画面，然而远处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他眉心蹙起，面色凝重。
魔族的桎梏被冲破了。
他手中的木雕突然长出嘴，开口就骂：“靠，有个半人半魔的东西脱离了既定命运。魔族的世界规则更改了。”
“现在更改成什么了？”段川放下手中的雕刻刀，站起眺望魔族所在地。
“只说魔族不出救世主。”九九九的声音稍显平稳，片刻后再次说：“我看不到魔族的走向了，是天道一。”
“冷静。”段川又看向身后的乌云，将桌子上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我们只需要完成自己的计划。”
“但愿你的方法真的有用。”九九九半信半疑。
而魔界对这些全然无知，他们只知道界主宣布不日将进攻人间。在暗无天日的魔界待了太久，终于能够走到外界，所有族群都兴奋起来。但这不包括谢彧。
谢彧坐在自己的偏殿，看着远处燃烧的不夜灯和父亲送给他的许多物品，只觉得内心天翻地覆。
不久后，谢问灼攻打人间，仙魔大战持续了很久，久到谢彧再次见到谢问灼时，对方已经遍体鳞伤。
这日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去正殿看看父亲有没有回来，没想谢问灼正站在大堂中给自己擦药。对方俊朗的脸上挂着疲惫，伤痕愈合地差不多，神色却算不上恹恹，反而有些愉悦。
“父亲。”谢彧赶忙走过去，接过他手上的药粉，轻轻涂抹在他背后的伤痕之上。
“彧儿，你知道吗，有些人类为了一己私欲竟出卖自己的师尊，与我们合作。”谢问灼任由他处理自己的伤口，语气雀跃，“看来他们也走到头了。”
“嗯。”谢彧看着他身上不夜灯映照的皮肤，血腥的味没有令他担忧，或许是谢问灼的情绪感染了他，谢彧的嘴角也挂上一丝笑容。
又过了一段时间，战况急转直下。谢问灼带着剩存的魔族回到魔界，而魔界的出口发生了些许的变化，似乎再次被封印。那天夜里谢问灼掀翻了整个正殿的东西，化为蛟龙咆哮着。谢彧等待他怒火消散，才摸进昏暗的正殿。
“父亲。”谢彧看着那条鳞片残缺的龙吐息，绕过被打碎的东西，来到谢问灼身边。
“我要化龙。”他不咸不淡地便说出了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而谢彧只是重重点头，他安抚着父亲尾巴上的鳞片，低垂眼眸。
“父亲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这句话打开了谢问灼索取的开关，他喜欢一些化形瑕疵的魔兽，谢彧便寻找这类生物，他想要在人类身上再次寻找到突破口，谢彧凭借自己能够隐藏魔气，骗过封印，带回人类。宋忘尘劝阻过他，但谢彧想起父亲给予他的夸奖，委婉地拒绝了对方的请求。
谢问灼的确于这方面有着过人的天赋，谢彧寻找到传说中的“无痕”，谢问灼通过这件器具将人类与魔兽、魔兽与魔兽融合，并完美地制作出一个个存活下来的异类。终于某天，谢问灼盯着谢彧说：“我要在自己身上尝试。”
谢彧停顿片刻，点头说：“好。”
自此谢问灼不问魔界之事，由谢彧全权代劳。而谢彧知道，自己对于魔界之主的位置毫无兴趣，他只想得到父亲的夸奖。
想至此，他站在谢问灼的床前，等待着身后的人追上来，唇角露出微不可见的笑容。
身后的脚步不算匆忙，在正殿的入口处站定。
“你认识我的母亲？”谢彧看着沉睡的谢问灼，他的头上已经出现微小的龙角，或许不日便要真正化龙。
“你的生母是我的师姐。”池骛环视房间，视线落在床上。谢问灼他多年前见过一面，当时对方还是条没有完全化形的蛟龙，身为魔族却想要挣脱天道的规则。池骛不会手下留情，但却是从未否定过他的想法。
“所以你想将我带走，和母亲团聚？”谢彧没有看他，只是闷声道。
池骛思考片刻，坦然说：“也不全是。”事实上，池骛现在的目标是解决天道一，不知道段洲这段时间是怎么想的，但确实让对方在九九九的世界里有机可乘，他无法对此袖手旁观。面前的人是超越了世界规则的生物，也许在对付天道一着方面也有着出人意料的作用。
因此他大费周章，也并非完全为了单幽兰。
“我明白了。”谢彧点点头，“但我不能放过他。”话毕，他从谢问灼的枕下抽出一把通体血红的刀，抬手便朝谢问灼的胸膛刺去。
“等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池骛只来得及迅速接近他，谁曾想谢彧嘴角流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手腕转换方向。此时要再停下脚步是不可能了，池骛的意识比身体先一步反应，但似乎这具肉身动作确实滞涩不少，只来得及将霜寒挡在身前，但那把刀竟将剑刃砍碎一角，他眼睁睁看着那把刀刺入身躯，直至灵魂。
刀刃没入胸膛的那一刻，顿觉通体冰凉。
“啪、啪、啪。”身后响起故障的声音，那人悠然开口，语气欢快：“我就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谢彧看着面前的人失去力气倒在地上，又想起了父亲沉睡几年后发生的那些事。
魔界已很久没有出现新的变动，直到有个人找上门来，他脸上永远挂着微笑，朝谢彧说：“我能让谢问灼醒过来。”
谢彧并没有第一时间相信他的话，直到对方在父亲的脑袋上轻抚而过，多年来毫无动静的父亲头上竟冒出龙角，虽微小，但仍然在生长。他不得不相信面前的人，于是谢彧问：“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魔族有一件至宝主杀戮，名为‘炽刃。’未来有个人会出现，想要带你走。”许将至微微歪头，似乎在打量谢彧的表情，“只要杀了他就好。”
于是谢彧点头，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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