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浮玉本以为,盘龙沼会是一处凶险至极的地界。
譬如说,有着深不可测的淤泥、厚重如脓的瘴气,虫蚁恶兽横行,泥沼里埋着无数浮肿腐烂的尸骨——
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苍翠秀丽的湿沼。水面透彻平滑,如磨亮的铜镜,映出芦苇丛和低矮的水植。细小似梭子的鱼虾贴着水底游过,远处传来野鸭群鸟清脆的鸣声。
周围不见封印痕迹,更别提鎏金矿的踪影。
御剑极目远眺,再往南,就是妖域与人界之间绵延不绝的、鲜红色的巨大界碑,没有第二处水沼地。
她望着眼前景象,下意识自言自语:“来错地方了?”
谢无妄忽然出声:“师尊你瞧。”
少年指向不远处,一道灿金石壁划破水沼,半截淹在水底,半截凸出蜿蜒,如瘦削老人弓起的脊椎骨。日光照映之下,散出璨璨的金红光晕。
鎏金矿!
君浮玉攥紧双拳,深吸一口气,心脏擂鼓般猛烈地乱跳。在淹没一切的狂喜中,耳边响起尖细的嗡鸣。
终于找到了。
谢无妄凑到近前,弯起眉眼,流光溢彩的桃花眸盯着君浮玉:“师尊好像很高兴?”
不得不说,这张脸是真的很好看。
她轻戳他的额间,指尖缓缓下移,带着千般万般的珍惜爱怜,划过少年冰凉的唇瓣:“当然。我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当然高兴。”
谢无妄不解其意,含笑歪着脑袋,脸颊贴近君浮玉的掌心:“什么心愿?”
——以鎏金矿为柴,凤凰神魄为引,锻出一柄能斩断天地的灵剑,从此归月宗安定,世间再无谢无妄。
这就是她唯一的心愿。
事不宜迟。
她后撤几步,无名剑出鞘横行,划出冷寂的雪色亮光,剑尖凝着宝光璀璨的灵力,径直刺向少年。长剑贯穿他的腹部,像挑起一片落叶,将他钉在鎏金矿脉边。
鲜血少年自唇角流下,谢无妄并不挣扎,似乎不知疼痛,涣散的视线落在君浮玉身上。
神情三分惊愕,七分落寞。
“……君浮玉。”谢无妄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喉间涌上的血沫呛得他咳嗽不止,声音断续而执拗,又低低唤了一声:“君浮玉。”
少女跃至半空,身形轻盈若飞鸟,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放心。”她面无表情注视谢无妄,“前世那些欺凌你的归月弟子,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宗门的规矩与刑堂并非摆设,我会让他们和你一样痛、和你一样绝望。”
因失血过多,谢无妄脸色惨白如纸,他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
君浮玉蹙眉:“那你想要什么?”
少年努力扯动唇角,黯淡的瞳中闪烁亮光,浮起轻佻风流的笑意:“——你。”
难以遏制的酸楚沿胸口一阵翻涌,良久,君浮玉叹息道:“炼化时不会痛的。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谢无妄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没再多言。
就算是个泥偶,被她一路带着,也多少能对它生出些感情,狠不下心来摔碎。
如果谢无妄真是个泥偶就好了。
不会哭,不会笑。
不会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情话,不会灭杀一个宗门。
归月宗被屠戮的惨痛记忆在眼前盘旋,她浑身颤抖,狠狠咬住下唇,血腥味自齿间迅速扩散。
随后抬手掐诀,默念炼化宝器的法咒。
烈烈赤火翻腾如浪,刹那间谢无妄的身躯消隐不见,只剩一块澄明透彻的剑骨悬在半空。
整整七日,火焰才逐渐熄灭。
鎏金矿已燃烧殆尽,一柄形式古朴的深黑灵剑躺在灰烬之中。君浮玉上前攥住剑柄,滚烫厚重的灵力瞬间倒灌,淹没她周身的经脉。
她只知道以身饲剑,殊不知,至精至纯的灵剑,还能以灵气反哺持剑者。
可惜这柄剑注定不属于她。
归月门规,禁杀无辜。这辈子的谢无妄没犯过什么错处,她却灭杀了他的身躯与魂魄。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将灵剑交给流光仙者,自己引破金丹自尽。
带着这柄剑,君浮玉回到归月宗。
此时正遇流光仙者出关,云雾缭绕,白鹤齐鸣。男子白衫负剑,飘渺出尘如一缕轻云,眼角的赤色小痣明艳夺目,平添几分风流。
君浮玉径直向他走去,撩开袍角跪伏在地,双手呈上令牌,语气恭谨:“弟子知错。”
不该擅自动用他的令牌。
流光仙者默然不语,接过令牌,半响后轻叹一声:“人有七情六欲,不算过错。”
她不解其意,低头一瞧,骇然发现自己刚才跪下时过于匆忙,居然露出了衣摆内衬,其上清晰地写着一行字:
思量种种,唯慕师尊。
这是……这是她在第一次尝试诛杀谢无妄时,写下的遗书。
一笔一画以灵力写就,故而即使将衣衫浆洗清洁干净,字迹也不会受到影响。
居然被流光仙者本人看见了!
“弟子偷拿您的令牌,还滥杀无辜之人。”君浮玉心神不定,只觉得脸颊发烫,愣了片刻才艰涩出声,“弟子该死,死前有一所求,但请师尊照顾好这柄剑。”
她解下剑鞘,拔出灵剑。瞬间光华万丈,映得漫天澄明如琉璃,流光仙者的目光移向剑身,猜到了个大概:“你取走令牌,是为寻鎏金矿锻剑?”
“剑胚为人身。”君浮玉跪伏下去,额头贴地,“弟子会离开宗门,死在外面,不让您烦心。”
良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抬起君浮玉的下颌。
“既知自己有罪,这般急匆匆赴死,是想逃避罪过么。”流光仙者的语气无波无澜,“你这具身体,比起自尽,还是殉道比较好。”
君浮玉猛然瞪圆双眼。
男子缓缓勾唇,笑意蜻蜓点水般短暂:“灵剑认主,世间只有你能驱使它。”
“浮玉,活下去。用这柄剑,替我荡平修仙界的一切不公。”
“还有。要做我的道侣么。”
君浮玉只顾连连点头,听到最后一句话,整个人顿时僵住。
道侣,什么道侣?师尊主动邀请自己做他的道侣?
她不会是在做梦吧?
流光仙者无悲无喜望向她:“你我的灵力属性相配,适宜合修。当然,我不勉强你。”
愿意!当然是愿意的!
她爱慕流光仙者两世,对方居然主动说出这样的话,君浮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双耳,激动得几乎要落泪。
若是放在从前,她必然会答应的。
于情于理,都应该答应流光仙者。而且,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她的指尖掠过灵剑,晨露滑落,触感冰凉,如谢无妄湿漉漉低垂水珠的发梢。
君浮玉一阵恍然。
她不后悔杀了灭门仇人,只是心底浮起隐约的酸胀感,虽不起眼,却也叫人难以忽视。
愣了片刻,君浮玉听到自己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多谢师尊垂爱。”
“你自己决定。”流光仙者松手,转身拂袖而去,“我不强求。”
拜别师尊,君浮玉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离开几个月,床榻桌椅皆蒙了灰尘,房梁垂下一根细细的蛛丝,末端挂了只五彩斑斓的蜘蛛。
她与蜘蛛大眼瞪小眼,也懒得打扫,索性出门窜到屋檐上,平心静气开始修炼。
闭上双眸时,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轻笑:“师尊?”
声音甜腻而缱绻,熟悉至极,君浮玉浑身一抖,只觉一股寒气自脊梁骨往上窜。
她叹了口气,直截了当询问:“你是什么东西?”
笑音未落,谢无妄清隽的身影缓缓浮现。少年身披轻薄素衫,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身后,皮肤苍白得几近透明,更衬出深黑双眸鬼气森森:“师尊不认得我了么。”
“谢无妄已经死了。”君浮玉冷笑一声,“你是我的心魔么?”
谢无妄慢悠悠开口:“你猜。”
灵剑出鞘,从谢无妄的胸口毫无阻碍地穿过,仿佛刺中了一团雾气。君浮玉挑起眉尖,伸手去触碰他,却只摸到冰凉的风。
眼前的人影没有实体!
谢无妄的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别担心,我只是一缕附在剑上的孤魂罢了。别说灭掉归月宗,就是让我拿起筷子吃饭都做不到。你若不想被我缠着,只需毁掉这把剑——”
“毁掉?”君浮玉打断他的话,“这是千年难遇的灵剑,我怎么可能毁掉它?我疯了吗?”
谢无妄:“是不想摧毁它,还是想时常见到我?”
君浮玉思考片刻,坦诚:“都有。”
谢无妄微微愣住,愉悦的笑意随即在眉眼漾开:“你毁了我的身躯,就要对我负责。”
“怎么负责?”
“我还没想好呢。”
“……”
后来发生的一切与前世几乎相同。大师兄沈执依旧在某个清晨爆体而亡,她也没能阻止太恒仙者叛逃。
除此之外,凭借修为与灵剑,君浮玉免了许多蹉跎与挫磨,一跃成为归月宗大师姐。
身负灵剑,她替宗门剿灭邪魔歪道,守一方和平安宁。
直至在灭杀一群罪行累累的妖修时,不慎疏忽,被对方一箭穿心。
濒死之际,世间的万事万物自君浮玉眼前闪过。
从少时悲苦,到御剑所睹的无边风光。
但是,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总觉得这些记忆中,少了非常重要的部分。
她喘息着,捂住胸口血流不止的贯穿伤口,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身边的灵剑。她的剑。
这是她的剑吗?她自己的剑呢?她的无名剑呢?
无名剑去哪里了?
君浮玉猛然惊醒。
鸟鸣虫声不止,四周景象熟悉至极——正是盘龙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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