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妄立在她身边，身躯温暖鲜活。少年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恍然间似乎发现了什么，拽了拽她的袖子：“师尊你瞧。”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排鎏金矿如牙齿般，咬住水面的涟漪。
她不是死了么？难道又重活了一遭？
“师尊？”谢无妄凑了过来，桃花眸璨璨如墨玉，“师尊在想什么，如此入迷？”
“在想……”君浮玉抬起手，摸向他脑后的发髻。
他不是已经被炼成剑了吗，怎么又能好端端站在她眼前？
上辈子，她携谢无妄所化灵剑除恶数十年。大概是受剑本身影响，每次修炼，灵府里总会浮起谢无妄高挑如竹的身影。
这样日夜相见，她早就看腻这张脸了。所以她再次见到谢无妄时，心里并不觉得陌生或恍然。
刹那，少年被她击飞出去，落在矿脉旁。君浮玉咬着牙，以他的身躯为引，重新点燃鎏金矿。
为护佑归月，不能让谢无妄活着。
为护佑苍生，她需要这柄能够斩断天地的灵剑。
烈火燃了七天七夜，君浮玉再次将灵剑握在手中。剑身嗡鸣着贴紧她的掌心，灵力如浩瀚江水，翻涌而来。
自此，她与这柄剑再无分离。
斩恶诛邪，肃清世间不公。
直到年华老去，君浮玉与其他修士一样，没能飞升成仙，只好躺在榻上寿终就寝。她的徒弟们围着她，知道她要死了，皆是眼泪汪汪。
闭眼前，她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想再碰一次佩剑。
她还没给这把灵剑取名。从始至终，只当它是行侠除恶的工具。
既然是谢无妄所化，就叫它无妄吧。
“无……无……”君浮玉眼前一阵昏花，喃喃自语。
几个弟子贴过去，屏息凝神，想听清她的遗言。
谢无妄，无妄——
最终唇齿之间泄出的，却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无名。”
灵剑认主后，她便随身携带，也不知道自己原先的那柄无名剑去了哪里。
“无名！”
如一声惊雷在脑中炸响，君浮玉陡然转醒。她瞪大双目，环视周围。
眼前是熟悉的盘龙沼，谢无妄立在她身侧，桃花眸闪动，目光注视着不远处的鎏金矿。
她又回到了炼化谢无妄的那天。
两世记忆如水般流走，眼前只剩下鎏金矿表面闪烁的彩光。
折腾了两辈子，又回到原点，君浮玉倒是并没觉得沧海桑田、恍如隔世，她原地坐下，开始思考。
自己像被困在无形的牢笼里，在死与重生的循环中反复挣扎。
她曾听闻一种诡谲的阵法，能织就余生幻境，将人困在既定的轨迹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往后的日子。倘若无法勘破这局中迷障，便只能永生永世被囚困其中。
那么，破局的关键是……
谢无妄见她沉思，也不打扰，打了个哈欠走过来坐下，枕着她的双膝睡着了。
君浮玉心不在焉地瞥了他一眼，继续梳理思绪。
在进入盘龙沼后，她已经度过了两世幻境。两世唯一的共同点，是无名剑消失了。
那么破局的关键，是要找到无名。
每次，君浮玉锻完谢无妄的剑骨后，无名就不见踪影。不仅如此，她自己也将其遗忘在脑后，直到死前才想起。
怎么会这样？
她还记得自己当年是如何选中无名的——
归月弟子引气入体后，便可以去后山剑峰选择佩剑。虽说是“选择”，实际上是剑选主人，若是与剑有缘，便可将其从石缝中拔出。
她曾经问过流光仙者：“若是有修士去选剑时，满山的剑都不回应，该怎么办？”
流光仙者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就无缘于仙途。”
君浮玉虽不像谢无妄那般身怀剑骨，却也是天资卓绝、勤学苦练，刚迈上通往剑峰的石阶，众多灵剑便在云雾中嗡嗡作响，恨不得直接将自己塞进她手里。
“看到了么？那柄赤红的剑，那是天下第一的锻剑人所造……它在闪烁灵光，说明与你有缘。”流光仙者替她分析，“还有插在高处的那柄，不仅轻便灵敏，还带着镂空花纹，很好看。”
君浮玉随手从身旁捡起一柄样式普通、光泽黯淡的剑，掂了掂，觉得手感不错，于是看向流光仙者。
他有些意外：“为什么选它？”
“就将它们留给师妹师弟吧。”君浮玉将灵力灌入佩剑，剑身倏然亮起，璀璨如三伏天暴烈的日光，“我不需要什么名剑，花里胡哨的，影响我修炼。”
流光仙者失笑，摸了摸她的脑袋：“不会后悔吗。”
“不会。”君浮玉摇头，声音带着难以忽视的笃定，“真正的剑不在鞘内，在我心里。”
她不会取名，于是剑就成了“无名”。
思绪翻涌间，君浮玉从地上坐起来，面无表情捡起一块碎石片。
她好像想明白了。
像举着一柄匕首，君浮玉将石尖对准自己的胸口，毫不犹豫地狠狠划了下去。
无名剑不在鞘内。
——在心里。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君浮玉只觉身躯发烫，胸口憋闷得要命，眼前景象骤然化为一片黑暗。隐隐约约的腥臭气息传来，厚重黏腻，掺着浅淡的鲜血气。
黑暗渐渐褪去，她看清了眼前景象。
赤红淤泥无边无际，像一块巨大的瘢痕。连半点草木都无，更别提鎏金矿。君浮玉的双膝已经被淤泥吞噬淹没，整个人正在缓缓下坠。
她拍了拍剑鞘，无名剑好端端待在那里。
心念一动，无名横在半空，君浮玉攥着剑柄令它上升，终于将自己像个萝卜似的从泥沼里拔了出来。
视野变得宽阔，她看清了不远处的谢无妄。少年整个人陷进去了大半，淤泥已经淹没到胸口。他双眸紧闭，脸色煞白，像是要断气了。
……不行！
虽然谢无妄可以夺舍重生，但君浮玉已经看习惯了他这副艳丽皮囊。若是被他夺舍的身体相貌不如现在，她可不愿意。
她催无名下降，拎着谢无妄的衣领，终于将他也拖到剑上：“醒醒。”
大概是尚未破局的缘故，谢无妄如熟睡般一动不动，唇角噙着几分笑。君浮玉用袖口替他擦掉脸颊的淤泥，有些讶异。
谢无妄最擅长的就是布阵与破阵，这次怎么会马失前蹄，深陷幻境不可自拔？
看他笑成这样，应该是在做什么美梦吧。
若强行将他唤醒，很容易损伤他的三魂六魄。……不过谢无妄有凤凰神魄护身，大概不会有事。
这样想着，君浮玉双指并拢，携着几分温润的灵力，戳向谢无妄眉间。
下一瞬，谢无妄直愣愣睁开双眸，目染恍惚盯着君浮玉，又扭头环顾四周。
少年随后叹息，不知为何带着几分失望：“幻境破了。”
“不高兴？”君浮玉戳了戳他衣襟上的淤泥，“再晚一步，你就会陷进泥沼里，永不见天日。”
谢无妄闷闷低语：“那又如何。”
君浮玉一脚将他踹下灵剑，冷嗤：“那就回泥里面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谢无妄眼疾手快，紧紧拽着她的衣摆，整个人像条纤长的丝瓜，挂在空中荡来荡去：“师尊如此生气，是在担心我的安危么？”
“废话。”君浮玉瞪了他一眼，催动灵剑向前疾驰，“既然你不怕死，就挂在剑下当鱼饵吧。说不定这淤泥里有什么怪物，能被你引诱出来——”
听了这明晃晃的威胁，他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君浮玉翻个白眼，将谢无妄拉回剑上：“老实些。”
深红的淤泥向远处蔓延，如流淌不尽的污血。一眼望过去，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
谢无妄忽然道：“下面有魔息。”
君浮玉低头去看，只见茫茫一片泥沼，并未有活物存在。
“在淤泥之下。”谢无妄解释，“若师尊不信，可以用无名挖个洞，我们钻进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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