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天欲破晓,昨夜一场瑞雪,装点了满城银装素裹的同时,也将寒冷一并捎带给了城中百姓。
空气中流淌的寒意无孔不入,即便深陷梦乡,亦会冷得不自觉将脑袋缩入被窝,只为抵御那刺骨严寒。
突然寂静寒夜中传来一阵巨响,将尚在酣睡的叶湑兮从睡梦中惊醒。
她迷迷瞪瞪探出脑袋,盯着被拍得摇摇欲坠的木门,终是咬牙撑起了身体。
因昨夜突降大雪,主家娘子担心老旧屋宇被厚雪压垮,连夜召集府中杂役加固屋顶,家仆们忙活到子时才睡下。
这会儿外头天色并不敞亮,偶有鸡鸣传来,掐指算算怕是只有寅时三刻,也就是说自己至多只睡了一个多时辰。
也不知是哪个狗娘养的要这样折磨自己。
压下愤懑离开被窝,以最快的速度套上衣物遮掩体型,叶湑兮这才拔下门栓打开木门。
外头人早已等得不耐至极,见门打开,怒色稍减,但也冷嘲热讽:“我等执事常随天不亮便起身梳洗侍奉家主,不曾想你这等低贱杂役倒是会躲懒,都这时分了还缩在被窝里呼呼大睡!”
此人乃府中执事万坤,专为主上打理日常琐事。
也不知近来自己哪里着了他的眼,前两日才逮着她当众苛责了许久,今日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又来找她的麻烦。
但俗话说的好,官大一级压死人。
平日里遇上这般刁难,她总是避之不及,如今麻烦找上门,更是没有与之硬碰硬的道理,遂低头哈腰,装出一副自知理亏,蓄意巴结的狗腿模样。
万坤只当这小子当惯了下人一身奴性,打心底里瞧不起她这等低贱奴隶,更懒怠与之多费口舌:“夫人早十日前便在张罗拜冬宴的事宜,但因昨夜突降大雪,主院那边有几个人忧心长辈早早告假回家去了,这会儿人手不足,你赶紧收拾收拾,去中庭那边与大家洒扫布置,听见了没有?”
叶湑兮心里一百个不愿意,面上却是唯命是从。
交代完差事,万坤打了个哈欠,冷风灌进嗓子眼,冻得他一个激灵,于是赶紧拖沓着靴子离开。
听踩雪咯吱声远去,叶湑兮视线往上,追逐着万坤的背影,见他衣衫不整形容邋遢,知道他通知完自己以后定是要回去补觉的。
而她却要在忙活半宿睡眠不足的情况下,鸡鸣时分开始上工,布置劳什子拜冬宴。
到底是习惯了这样的折腾,叶湑兮打起精神关门洗漱。
按照惯例套好裹胸衣物,使身形扁平瘦削,再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涂抹鼠尾叶汁液,搭配上长年累月日晒雨淋的粗糙,即便是朝夕相处的同伴也无法辨认她的性别。
这样的生活她坚持了十几年,从刚开始的胆怯后怕到如今的驾轻就熟。
叶湑兮觉得装扮隐藏真正的自己,已然融入了她的骨血,若她心防薄弱一些,恐怕连自己都能欺骗。
收拾好一身行头,已是鸡鸣过三巡,她赶紧火急火燎往中庭奔去。
等到了地方,已有几名青衣小厮在此间忙活。
他们见了叶湑兮俱是一愣,但也只是短暂的停顿就继续手头上的活计。
好在一个与她相熟的小厮见她呆愣在原地,赶紧拖了把铁铲塞给她。
“来了就别愣着,赶紧去干活啊,省得到时候万执事又来找你的麻烦。”
说完也不待她有所反应就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叶湑兮定睛一看才认出来他是彭二。
到底是和自己一起在大郎君院里共事的同伴,真够义气的。
也是人多眼杂不好躲懒,她忙投入到洒扫积雪的行列之中。
秦远侯府占地颇广,盖因老侯爷致仕以后圣上体恤他老人家恪尽职守,戎马一生,特地下旨扩建侯府,以供老侯爷安享晚年之用。
是以除接待普通宾客的堂屋之外,府中女眷们经常活动的中庭也有得到扩建,栽植了不少应季花卉,连廊花厅,幽径角亭样样不缺,雨水丰润的时节,还可引水入渠,曲水流觞附庸风雅一番。
只不过今日派不上用场,主人家亦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早早吩咐下人准备了木板,用以掩盖空地上的水渠。
布置完这些,还需得在上面铺就粗麻毡子,以免宾客们活动筋骨时因雪水泥泞而沾湿罗袜。
这厢叶湑兮正在卖力干活,突然被人拍了下肩膀。
转过头一看,是一位面目姣好的青衣女郎。
似乎也是起得仓促,她随意用一根木簪在发顶挽了个髻。虽未施粉黛,但眉似小山,翘鼻菱唇,一双美目澄澈明净,即便身着布衣也难掩姿容秀丽。
她拄着笤帚悄声问:“许溪,我听闻昨夜夫人召集你们加固房椽,忙活到子时才歇下,这才寅时,万执事怎么把你也喊来了?”
叶湑兮认得这位女郎,她是二郎君身边的侍女,名唤胡怜。
在这种大家族中谋生,总免不了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而关于胡女郎的传闻,叶湑兮听得最多的便是她与二郎君的桃色暧昧。
比起温和亲厚、平易近人的大郎君,二郎君为人善妒又好女色,这位胡姊姊常年侍候在侧,空有美貌,却没有自保的能力,身为奴仆,自然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但让叶湑兮对她印象深刻的还是胡怜性情温柔,从不欺凌身负贱籍的自己。
叶湑兮不止一次感受到她的善意,经年日久,早已将她视作可亲之人。
只不过碍于明面上的身份,她们终究“男女有别”。叶湑兮不想招惹是非,就从不敢对胡怜表露亲近之意。
这会儿胡怜主动搭话,叶湑兮没有回避的道理,于是大大方方打手势回应了她。
胡怜看不懂,连蒙带猜才明白她的意思。
其实也不难猜测,这孩子半路出家进得侯府,因有恩于大郎君,侯爷夫人爱屋及乌,自是对他颇有照拂。
然许溪身负贱籍,大郎君纵想报答,也只能予他生活上帮扶一二。
只因朝廷有明文规定,贱籍者世代相传,律比畜类不得更改,哪怕是侯爷身为陇右节度使亦不能向朝廷请辞,免去他这一层身份。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孩子身份成谜不知底细,若是平白替他奔走,难免会招来朝中党争官员的攻讦,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郎君又如何不知其中缘由,但他一无功名在身,二无权势傍身,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府中仆役皆知万坤为人虽然刁钻刻薄,但忠心不二。面对如此隐患,多加提防也不无道理。
而他今日出现在这里,许是犯了什么错,叫万执事拿捏刁难了也犹未可知。
想通此中关节,胡怜叹了口气:“万执事也真是的,你们昨夜那般辛苦,合该让你们睡到天明才是。”
说完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胡怜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用绢帕包着的物什塞到叶湑兮手中。
“你最后到,想是未领饭食,这是姊姊昨夜从二郎君那得来的赏,虽然凉了,但好歹能垫垫肚,你赶紧吃,吃完好有力气干活。”胡怜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愣着。
叶湑兮握着带有女儿香气的绢帕怔愣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忙翻出里面的糕点塞进嘴里。
待要归还,谁知胡怜拖着笤帚往另一边去了,她只好把绢帕往袖袋里一塞,琢磨着待会儿寻个机会还她便是。
嚼着嘴里的酥饼,叶湑兮拎起簸箕继续铲雪,边吃边想,这饼子真甜呐。
至寅时末,景观院中的布置已近尾声。
管事娘子考虑周全,怕雪后初晴,气候寒冷,便指使杂役们将花厅用风布围起来,三面包裹抵御寒气,已然暖和了许多。
厅内则安置了案几,几旁设了暖炉及铺有软垫的胡床,茶盏用具一应俱全,只消端上果品佳肴,便可招待宾客。
虽有些拥挤,但想来需在中庭接待的宾客多半是内宅女眷,即如此,数九寒天紧凑些倒也暖和。
管事娘子姜三娘对此也颇为满意,“今日事急从权,夫人也是不得已才从各院抽调人手,如今事毕诸位也辛苦了,趁着天色还早都回去歇着吧。”
临了姜三娘让他们依次排好队,给每人发放赏钱。
这是侯府中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侯府虽由夫人执掌中馈,一应事务都要过她的手,但若是事发突然从两位郎君院中抽人帮忙,她都会示意掌事姑姑给小厮侍女们些许奖赏。
张弛有度,赏罚分明,如此一来仆从们才会尽心竭力为主家办事。
这般豁达放眼京都权贵门第之中也在少数,是以一干仆从们也都愿意跟侯府签订身契,不到万不得已不脱奴籍。
只是轮到叶湑兮时,姜三娘见她探头探脑看向已经走远的胡女郎,心中暗暗忖度这小奴隶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今日怎这般孟浪?
但到底为夫人办事出了些力气,犹豫再三,便给了她五枚。
叶湑兮对此并无异议,甚至状若欣喜地接过,低头哈腰冲三娘感恩致谢。
三娘见状,只觉这又黑又瘦的小奴隶一脸谄媚十分面目可憎,不由兴致缺缺,“今日辛劳,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叶湑兮又不是木头,自然能够感觉到三娘的态度转变。她忙收好铜板,快步转身去追胡怜。
只是胡怜与西院一众仆从走在前面,叶湑兮若是这时候归还绢帕,难免会招来他人非议。
她只好作罢,转身回了自己的杂役院小屋。
进得门,叶湑兮一头栽倒在榻上,睡眠不足带来的煎熬和劳作后的肢体酸痛令她很快沉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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