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时候,叶湑兮还如白日一般去后舍灶房那边取饭食。
陈姑姑好不容易逮住她,悄悄给她塞了个胡麻饼,说是昨日席间剩下的,其余好吃的都被其他院落的下人分走了,她好说歹说才藏了这么一个,自然稀罕的紧,还重新上塘烘烤了一番,香脆依旧。
叶湑兮对此哭笑不得,只好收下,匆匆回了东院。
她照例先把晚膳给郎君送过去,见婷云给郎君布菜后才轮到几个弟兄。
东院与西院格局一致,但仆从不如西院多,人一少居所自然宽敞舒适。
是以几个小厮并未像西院那般居于南房,而是分别在东西厢房置了铺盖。
但有所不同的是,他们夏秋两季各自独居,春冬时节却喜欢挤在一起。
毕竟侯府冬天虽有给下人们分发炭火,但每人的份额都是固定的,自己的一旦烧完了就得觊觎旁人的。
还不如哥几个挤一挤,如此一来就能共用三人的份了,就算每晚都烧,也能不间断供应。
因此每到冬季,三个小厮就会在平安屋里搭一个大通铺,宽敞得能在上面翻跟头。
往常生龙活虎的时候他们还会在上面打闹嬉戏,如今病了就跟几条死鱼一样瘫在榻上气若游丝。
平安原本在喝药,被苦得胆汁都快冒到嗓子眼了,见状泪眼婆娑朝小哑仆道:“义父啊,您总算是来了啊,真真苦煞儿了啊!”
叶湑兮:……
呵呵,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她可要不起这么多个儿子。
阿廖见小哑巴满脸嫌弃,笑得直打跌,“义父啊,也让儿看看晚膳都有哪些好物。”
说着从榻上撑起身,但看到叶湑兮从食盒中取出清汤寡水的几碟小菜以后,阿廖状若西子捧心,眼角挂泪,看上去弱不胜衣,“儿就知道自己这副身子轻贱,哪有那个福气吃那些好东西。”
先前大郎君考虑到平安阿廖几人脾胃不调,就特地叮嘱了三娘几句,需得照顾几个病患的身子,让厨娘们给他们做了些清粥小菜。
连着吃两顿,青壮年小伙哪里受得了,但郎君也是为了他们好,主家如此贴心,下人还有什么不满的,姑只能欣然受之。
叶湑兮见到他们这副样子就来气,要不是他们几个不自量力相继病倒,自己能被揪去随侍郎君左右?
她越想越窝火,恨不得掰开他们的嘴赶紧把饭喂完,好远离这是非之地。
闹腾了一阵,平安阿廖起身用饭,彭二却背对众人,被子微微起伏,不知是醒是睡。
到底是自己重伤了他,说不愧疚是假的。叶湑兮只好拿着饭食,踢掉鞋子跨过平安阿廖,在彭二旁边大马金刀往那一坐。
彭二被她一惊,转过头一脸不耐道:“做什么?”
叶湑兮微微一笑,用汤匙舀起一勺粥递到他嘴边,那意思简直不言而喻。
彭二眯起眼,总觉得今日的小哑巴有些微不同,但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若真要说,好像香香的?
而他之所以不想理会许溪,是因为白日里在府外那档子事。他怕许溪告诉大郎君,提心吊胆了一下午。
此刻见她并无异样,心下稍安,但还是要给自己的诡异行径找些理由,便道:“我脾胃没毛病,不想吃这些流食,又吃不饱。”
叶湑兮撇撇嘴,她就说吧,彭二比姑娘家还难伺候。
无法,她只得放下手中物什,转头看了看平安阿廖,伸手入怀,掏出了先前姑姑给自己的胡麻饼。
彭二怔愣了一瞬,他就说哪来的香味,原来是饼子发出来的!
饼子只有一个,僧多粥少。彭二完全没有分享的念头,伸长脖子看了眼平安阿廖,赶紧接过饼子,然后招手让许溪坐到榻沿挡住自己,咔咔嚓嚓咬了起来。
那厢二人只是在吃东西,又不聋。
平安当即放下碗大叫道:“好啊!枉我叫你一声义父,你竟然给彭二带独食!”
阿廖也来凑热闹,“彭二你个田舍奴,怎好在榻上吃东西!脏了床铺你来浆洗吗!”
二人叫嚷着就要扑过来,叶湑兮怕他们打翻了粥碗,也顾不上穿鞋,赶紧捧着东西站了起来。
彭二被他们压在身下,嘴里还嚼着饼子,含糊不清道:“你俩还是人吗!我可是伤到了肺腑啊,这么对我良心过得去吗!”
叶湑兮看着他们闹腾,完全没有拉架的意思。
直到婷云在主屋那边喊叶湑兮去收拾碗筷,他们才消停下来。
等叶湑兮还了碗筷,平安披了衣服,把她拉到房间外头,与她说起郎君不日要与师兄弟们一起去给师长拜冬的事。
但碍于自己病体未愈,无法陪同郎君出府,只好委托叶湑兮再代自己一日。
若这只是平安自己的主意,她有的是理由拒绝。毕竟主家出门在外,任何事情都要下人来打点,自己都不会说话,如何胜任?
可当她去请示大郎君的意思时,没想到他与平安口径一致,说出的理由更是让人无法反驳。
什么平安身体不适,腿脚虚浮难堪重任,有损侯府颜面。
她又与几个弟兄情同手足,既然义兄有事相托,她不该坐视不理。
再者老师心性豁达,从不计较门第贵贱,师娘更是平易近人,哪怕是下人亦是平等视之。
这一套说辞下来,别说叶湑兮身为下人,理应遵从主家命令,即便没有这层身份她也无从拒绝。
不得已,第二日一大早,叶湑兮就起身拾掇好了自己,然后按照万执事的吩咐,将郎君为师长准备的束脩物品搬上马车。
又随郎君去给夫人请了安,旋即主仆二人来到府门处,栈房杂役已经把马车赶了过来。
叶湑兮接过手,待大郎君坐稳以后催促马儿赶路,吱吱呀呀驶向坐落于延康坊的柳尚书府邸。
延康坊与西市毗邻,在这种主干街道,马车的行进速度还不如人腿来得快,是以叶湑兮能尽情欣赏沿路风光。
满街行人如织,连大雪过后的寒冷都驱散不了这些商贾及百姓们的热情。
与他们而言,每日开市的时辰实在短暂,他们得趁在闭市前,或将所携货物尽数脱手,或将一家子所需物品采买齐全。
无论如何都不能白来这一趟。
还有那牵着骆驼的胡商路过,有眼力见的人见着侯府的马车如此华丽气派,有意搭讪,便十分友好的向叶湑兮问好。
她鲜有出府的时候,哪怕少时从南方流浪至关中亦不常见这些胡人面孔,自觉十分新奇,也学着他们的手势同他们打招呼。
除却这些奔赴西市经营的客商百姓,道两旁还有许多民丁杂役在清扫积雪。
这一场大雪来势汹汹,险些将整个长安城都埋没了,清理事项庞杂繁复,为了西市能够正常运转,接待每日多如过江之鲫的胡汉客商,京兆府明府不得不从外调度民丁配合城防兵清除道路积雪。
就这样日以继夜的清理,还是有许多分支街道没有清理干净。
一时间叶湑兮只觉得哪哪都是人,跟发了人瘟一样看得人眼疼,索性不再打量。
不多时,秦远侯府的车马与昌国公府的车架前后脚抵达柳尚书的府邸。
出门在外礼不可废,是以待马车停稳后,叶湑兮第一时间跳下车辕,为郎君摆好踏几。
秦扬彗下了马车,那厢席一谦也迎了上来。
他见同门今日带的小厮并非相熟之人,反而是那个据说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哑仆,不有啧啧称奇:“怪哉,你今日为何带他出府?”
秦扬彗道:“平安吃坏了脾胃,我允了他两日假,许溪是暂代平安替我驱车的。”
席一谦恍然:“哦,原来如此,只不过他口不能言,你把他带在身边,怕是有诸多不便。”
秦扬彗道“有何不便。”
席一谦道:“他都不会说话,如何替你呈递谒贴?”
秦扬彗道:“你都说呈给门房了,他们看得懂便是,何须我等多费心神。何况你我拜在老师门下多年,岂不知他老人家并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席一谦被他一噎,只觉他钻牛角尖的功夫是越发炉火纯青了,“行吧,你说的在理。”
话音落,席一谦的目光在主仆二人身上来回逡巡,颇为玩味。
往常他与同门相聚,见他多数时候都是带的平安。
此刻仔细端详后才发现这叫许溪的小厮五官颇为清秀,一双星眸顾盼神飞,若非面庞黝黑,的确可以当个书童,供主家赏玩。
叶湑兮天性敏感,甫一接触席世子的目光就感觉到了他的不怀好意。
联想到拜冬宴那日曾郎君无故指摘郎君与下人厮混的行径,想来他们对这种事早已习以为常。
不把人当人看,也就这些不知民间疾苦的世家公子做得出来了。
但纵有千般不满,叶湑兮也只能佯装不知,憨憨傻傻谄笑着试图蒙混过去。
只是下一刻,秦扬彗突然站到她面前,将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世安,俗话说君子慎行,不欺暗室,我自问磊落皎然,从未有过欺心之举。你若还认我这个同门师兄弟,就不要妄加揣测他人行为不端。”
不光叶湑兮怔愣当场,连席一谦都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个反应。
帝京之中多有世家长辈自诩人上人,在他们看来,后辈子侄狎弄风月不过是平添一桩风流韵事而已,于仕途无碍便无甚打紧。
这种风气古来有之,有的人家为防止后辈婚前留种,甚至会专门挑选一些相貌清秀的小童侍奉左右。
明里伺候笔墨打理日常琐事,暗里排忧泄欲,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
席一谦虽然不好这口,但从小耳濡目染,自是见怪不怪。
别说好友无此癖好,纵然他玩得再花俏些,他亦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
倒是他这么着急忙慌的回护这个小奴隶,才是席一谦如此惊愕的原因。
权且当他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吧。
席一谦哈哈一笑将此事带过:“看你说的,咱们同窗数载,你什么品性,我还不清楚吗。说些什么君子大义,无端伤了你我同门情谊。”
说着去搭好友的胳膊,话锋一转道:“话说你我都到了,益之怎还没个影子?”
秦扬彗见好就收:“他向来松散惯了,且再等等。”
正说话间,街道尽头又驶来一辆马车。
叶湑兮伸长脖子去看,不知何故,驱车小厮在不远处的街口处拉停了马车。
小厮将下马凳放好,旋即撩开车帘,一名身着玄青锦袍的少年郎急不可耐的钻出车厢,动作急促,险些踩到车帘拌了一跤。
正是昭国公府的世子岑皓,岑益之。
两拨人离得远,叶湑兮无从得知那厢发生何事,就见岑世子态度谦和地立在车旁低眉顺目态度恭谨,看上去有些许……狗腿?
不光是她,两位郎君也察觉到了。
背后妄议他人总归是不光彩的,于是席一谦压低声音问:“车内是何人?竟能将岑兄治的服服帖帖?”
秦扬彗道:“不知,但对他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
席一谦道:“的确,收收心也好,不至于都这个年纪了还没姑娘愿意与他婚配。”
经他提起,秦扬彗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但我怎么记得益之的长兄还未议亲,他再怎么离经叛道也不该排在兄长前面定下亲事吧。”
席一谦闻言表情古怪,先前他又被自己这个师弟警告过,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得含混不清糊弄过去:“啧,兴许是那件事闹得吧。”
秦扬彗登时恍然。
而在叶湑兮看来,大家都不太愿意讨论岑大郎君那件糟心事。
这边两人说着话,那边岑皓从小厮手中接过了谒贴,并嘱咐了几句,就径直朝两位同门走来。
二人见状,忙热络的迎了上去。
席一谦道:“益之,前几日我与扬彗去务本坊拓印碑帖,喊了你几次都不见回信,可是太不给面子了。”
岑皓扯扯嘴角,“不是我不想去,而是被家里的事耽搁了。这几日我是跪完祠堂跪佛堂,给我阿娘抄佛经抄得头昏眼花,眼神都大不如前了。你们看我眼里的血丝,像不像盘了蛛网?”
说罢扒开眼睛给他二人观摩。
秦扬彗并未败坏他的兴致,当真仔细查看了才道:“你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你娘才会如此惩处于你?”
岑皓愤愤难平,脱口道:“还不是跟我兄……额,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席一谦则看得直皱眉,平日里只看美人美景的席世子可见不得他这副精气匮乏的模样:“行了行了,晚些时候我让人送点决明子到你府上,煮水饮之有益明目。”
三人同窗数载,亦都是豁达之人,有什么好物向来不吝分享,是以岑皓也不惺惺作态,欣然受之:“还是你俩好啊,比我家里人通情达理多了,咱们这书是真没白念啊。”
席一谦与秦扬彗对视一眼,只觉哭笑不得。
反倒是叶湑兮的注意力还停留在昭国公府的马车上。
赶车的小厮并未跟随岑世子,反而撩帘钻进了车厢。
车帘扬起的刹那,她分明看到车内还坐着一名身着月白袍服的年轻公子。
模样与岑世子有几分相似,眉目清朗气韵疏然,令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夜晚倾落人间的皎皎月辉。
从相貌来推断,这人大抵与岑世子有些许血缘关系,难道是五服以内的堂兄弟?
据她所知,当今皇后出身昭国公府,岑世子与席世子一样都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身份比旁支堂兄弟不知高了多少,正因如此他才会轻狂自傲,目中无人。
先前他在马车旁毕恭毕敬的模样,怕是华阳郡主来了,他都不一定会有这样的态度。
又结合了他二人有几分相似的样貌,叶湑兮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
难道这人是郎君口中那个与小厮厮混,损了根本,还在榻上将养的昭国公府大郎君,岑珉?
但来不及多想,大郎君已经随另两位世子走远了,叶湑兮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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