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宜捧着从祝京屋中挖出来的证据在广言殿弹劾了丞相王善迁。
结党营私、通敌叛国，诛九族都不为过。可这一日，丞相好似早就收到风声似的，他托病没有来上朝。待官兵闯入其府邸，才发现这里已人去楼空。
丞相的其他党羽就没那么好运。一夕之间，御史台、丞相府大大小小上百官员皆落廷尉狱，曾经兖国极热闹的两大官署，转眼间满目荒凉。
杀一个人很容易，让一个人认错却很难。
即便证据确凿，他们仍矢口否认，将所有罪责全推给了不知所踪的王善迁。廷尉瞿朗征得扶瑄同意，动用了尘封多年的酷刑。
很长一段时间里，廷尉狱如同人间炼狱一般，日夜哀嚎不绝。
晟国，重辉宫。
“太子回来了？”
穿着银红色绣襦的女子惊喜地放下眉笔，匆匆扫了腮红，抹上唇脂，对着镜子左右顾盼，确认衣衫妆容完美无瑕，迫不及待地提起裙子跑出去迎接玄沉临。
刚踏出屋子，便见玄沉临已步至庭院中。女子连忙迎了上去，晏晏道：“殿下在兖国住得还习惯么？可有什么奇闻轶事能说给奴家听听？”
她柳眉弱腰，额间饰流苏，天生一双勾魂摄魄的媚眼，目波流转如秋水盈盈，一颦一笑皆妩媚多姿，纵是玄沉临心如铁石，也忍不住要多看她几眼。
女子身上飘来的馥馥兰香引得玄沉临几欲醉在美人怀，他用力眨眨眼睛让自己清醒，阔步走进内殿准备沐浴更衣。玄沉临因长途跋涉已有些疲累，却不忘吩咐道：“诉诉，五皇子不必留了。记住，要叫‘夜毒’去办。”
隔着画屏，慕如诉秀眉轻轻皱起，雪白俏丽的脸庞满是困惑：“五皇子幼学之年，诉诉便可为殿下分忧，何须劳烦‘夜毒’？”
玄沉临舒舒服服地躺进温热的香柏澡盆，合上双眼享受此刻的安宁，“老皇帝想叫‘海棠鬼面’杀我，既然我没有死，便也叫‘海棠鬼面’送他一份大礼。告诉‘夜毒’，明日早朝时动手。”
“这叫‘杀鸡儆猴’？”慕如诉美目流盼，盈盈笑道：“诉诉遵命。”
玄沉临懒洋洋地浸在水中，“你兄长事情办得不错，你自行修书一封，将他召回来吧。”
慕如诉喜出望外，欠身谢道：“诉诉代哥哥谢过殿下。殿下大恩，我兄妹俩无以为报。能侍奉殿下左右，诉诉已是知足，惟愿殿下得偿所愿，一统天下。”
她兄长慕熇连作为玄沉临心腹耳目，长年在外东奔西走，兄妹俩数年来都是聚少离多。难得玄沉临开金口召他回来，兄妹二人终于能团聚些时日。
玄沉临困倦地摆了摆手，“去吧。”
翌日，善政殿。
晟国皇帝尊号“宪帝”，他两鬓华发、鹰扬虎视，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龙椅上，只见他笑眯眯地关心玄沉临道：“儿啊，你旅途劳顿，怎么不多歇息几日？”
玄沉临恭顺拱手，“国事为重，儿臣不敢懈怠。”
宪帝神情欣慰，“甚好。你既有此心，此番去兖国又谈得如何啊？”
玄沉临忽然双膝一落，“砰”地跪在坚硬的石砖上：“父皇明鉴，儿在兖国时险遭刺客害了性命，料想是其无心洽谈，欲杀儿臣立威！”
他重重叩首：“请父皇出兵讨兖，以报此国辱！”
“荒唐！”宪帝怫然，“他仰赖我朝材木，进口之数与年俱进，怎敢辱你？朕见你身上并无伤痕，气色也好得很，怕不是你洽谈失败，在这里寻些托词搪塞！”
一使臣趁势站出来：“启禀陛下，与兖国商谈当日，太子殿下频频出言不逊，着实惹恼了沧帝，这才使得双方洽谈功亏一篑啊！”
宪帝大骇：“竟有此事？”
使团众人纷纷跪下，异口同声道：“确有此事，臣等不敢隐瞒。”
“逆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玄沉临抬起头来，“儿臣是为了晟国国威，怎能忍气吞声……”
“住口！”
宪帝站起来正欲叫人将玄沉临拖走，忽见一只巨大的青色怪鸟从善政殿前掠过，不由得楞在原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玄沉临纳闷地回头望去，惊呼道：“父皇！当日刺杀儿臣之人，与这鸟背上的黑衣人一样，都带着可怖的鬼面具！”
旋即便有宫人匆匆来报：“陛下！五皇子……被那乘着怪鸟的黑衣人刺杀了！”
闻言，玄沉临立马站起身来揪住那个宫人的衣领，“你说什么！五弟殁了？！”玄沉临眼中露出惊魂未定的神色，“父皇，意欲行刺孩儿和五弟的，定是同一人……我……我却误以为这是兖国沧帝所为……”
他双膝落地跪行至宪帝跟前，“父皇，此人心机恶毒，儿臣侥幸生还，便理所当然认为是兖国沧帝所为，他想一石二鸟，即便杀不了儿臣，也要借儿臣之手破坏两国晤谈，眼下又害了五弟。其心可诛啊！”
玄沉临再次叩首：“请父皇务必彻查！”
宪帝呼吸越来越急促，一时气血上涌，竟昏厥过去！
玄沉临连忙起身接住宪帝。他佯装担忧，却暗暗掐紧宪帝的臂肉不放，怎料宪帝愣是紧闭双眼，咬着牙一声不吭，面不改色地撑到御医赶来。
玄沉临悻悻松手。他本想借机栽赃给二皇子，没想到这老皇帝为了保住心爱的二皇子竟想出装昏这怪招，弄得此事不了了之。
玄沉临脸色阴沉，也只能摆摆手退朝，“都回去罢，诸事择日再议。”
宪帝被送回承天宫休养。待众人离去，他吃痛地捂着胳膊，一个人谨慎狼狈地擦上清淤止痛的药。
他来回踱步，兹事体大，总得有个交代。索性就顺着玄沉临的台阶，将诸事通通赖给兖国。
于是晟国四月征兵，五月调动兵马粮草，六月颁伐兖檄文时便已陈兵浇崛关，七月大军开拔，攻入兖国邺商郡。
邺商兵民奋起反抗，血染山河，宁死不愿让晟军前进一步。南荣庭身负重伤无力迎敌，只能返回郢章，邺商陷落危在旦夕。
鎏华宫，广言殿。
朝堂百官莫不一派忧色。扶瑄垂眸思量许久，忽而问林骅道：“林太尉，晟国派兵三十万，南荣将军负伤不能再战，你作何想？”
林骅不慌不忙道：“南荣府上的长女姝姑娘自幼熟读兵书、长在军营，南荣将军日日对其耳提面命，如今国难当前，正是她报国立功的时候！”
“荒唐，兵家大事岂能儿戏，哪有姑娘家领兵打仗的道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南荣家的姑娘自是巾帼不让须眉。”
群臣正争论不休，一个清冽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陛下，臣愿出征！”
只见南荣姝一身轻甲走入大殿，“臣练兵多年只待有朝一日能有用武之地，望陛下成全！”
“两军对垒可不是儿戏，你真想好了？”
南荣姝郑重道：“臣想好了。”
林骅大笑：“好，不愧是簪缨世家！只是，恕我唐突，姑娘这‘姝’字……”
“姝”，谐音“输”，听上去并不吉利。
南荣姝漠然道：“请陛下赐名。”
卫灵蕴咬牙切齿。她闭目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忍了下来。
扶瑄沉思半晌，道：“‘姽’字如何？从女，危声，闲体行姽姽也。亦可做‘姽道’解。”
兵者，诡道也。
南荣姝叩首：“南荣姽，谢陛下。”
广言殿，见众人并无异议，扶瑄徐徐道：“好，今后你便是我兖国的‘姽将军’，此战命你为领兵主将，可自择副将随你一同出征。朕已调来十万精兵支援邺商，明日诸卿就同去城楼为南荣将军送行，为我兖国十万将士送行！”
“是。”众臣拱手作礼。
翌日天还未亮，征调的十万兵马已经浩浩荡荡列队在城门，随时准备出发。沧帝扶瑄、大祭司卫灵蕴，以及文武百官，南荣府上下皆来送行。城中百姓纷纷起早，赶着为这些英勇的将士们送行。
战马云蹄马背健硕，四足修长有力，目光炯炯有神，铁蹄来回踱步，像是在摩拳擦掌，仿佛已准备好在接下来的恶战中大放异彩一般。南荣姝牵着缰绳站在云蹄旁，周身铠甲森寒，目光凛冽依旧，发上无一簪笄点缀，而是单单以檀色发带尽束乌发，青丝迎风飘飞，显得她干脆利落，英姿飒飒。
卫灵蕴走到南荣姝身旁，拿出一个小巧的小锦盒送给南荣姝，“你我知交一场，愿你早日凯旋。”
南荣姝缓缓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支精致的银簪。白玉做的簪头，玉上纹着展翅的夜莺，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簪子素雅大方，与南荣姝极为相衬。
她低下头让卫灵蕴为她戴簪，飞莺点缀在檀色的发带边，像孤独客寻觅到了方寸落脚之地。
“我求你件事，可好？”
南荣姝微漠的眼神掠过南荣婳，轻声道：“舍妹身边的家丁慕熇连是晟国太子派来的细作，可婳儿钦慕他，我……实在无法下手。请你，务必照顾好婳儿。”
只见城墙上的南荣婳一袭绣有荷花的杨妃色罗裙，绿鬓朱颜，满身书卷气，无一点武将之家的风范。
粉袖中，姨娘吴茗安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唯恐她做出惊人之举。她小心翼翼地挣扎，却好像被无形的锁链束缚，让她动弹不得，几近窒息。
她双眉不展，芙蓉泣露，只恹恹地望着南荣姝。
蒙蒙曙色中，只见南荣姝利落地上马，高举手中崇阿剑喝道：“出发！”
崇阿剑是南荣家家传的宝剑，剑鞘镂“南荣”二字，纁色绳缠，剑柄缠着赤色缑绳，云纹剑首，剑格纹有神兽白虎，剑身三脊，尖锋，锐利无比，吹毛断发。
伴随第一缕氤氲的晨曦，兖国十万将士浩浩荡荡往邺商前线加急行去。
待大军渐渐消失在视野里，扶瑄带领百官便也散去。
“南荣将军。”卫灵蕴叫住南荣庭，“阿姝此去，你当真不会后悔？”
因负伤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南荣庭义正辞严道：“我只后悔没有更严厉地教导她。”
“你真是……顽固不化！”
“大祭司为何恼怒，觉得老臣不是一位好父亲？”
南荣庭驳斥道：“有多少人，受尽磨难、研习数十年，才能领悟得一星半点的带兵之法。姝儿生在我南荣家，天生也比更多人擅长于兵家之道，并有数之不尽的机会去演练、去实践、去融会贯通！她生下来，不是白享这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自幼荣耀加身，却在危难关头却步，这是何道理？只因姝儿是大祭司的好友，大祭司便想怜悯她、疼惜她，让她逃避肩负的责任和命运，可是大祭司为何不去怜悯和疼惜兖国这百万子民，他们哪一个不比姝儿更无辜，更值得关照？若是牺牲我南荣一家，能换取兖国百年和平，我南荣庭一定做到。”
“大祭司，”南荣庭话至尾声，“你是姝儿的好友，但我更希望你能是兖国百姓心中真正的‘青子’，真正的‘为国为民’的大祭司。”
南荣庭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像滔天的海浪，不仅重重拍灭了卫灵蕴心头的一团怒火，连带着她的脸似乎都有些火辣辣地疼起来。
卫灵蕴握紧的拳头渐渐松了下来，“将军说得对，是我……是我太狭隘了。”
卫灵蕴心想，若是自己有救世之力，便不必牺牲南荣姝，也不会让烽烟蔓延，不会让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她羞愧地低下头，觉得自己无能又无知。
扶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安慰道：“阿姝吉人自有天相，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话毕，他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太尉林骅身上。
神皇庙里，南荣姝生母赵宁抬头看向英姿飒爽的婵武神像，再次虔诚地稽首叩拜：“神皇在上，请您保佑我女儿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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