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韶惜真穿着一袭十样锦颜色的衣衫,在数百粉面桃花的宫娥簇拥下踏上鎏金的宫车。宫车的顶盖缠着大红的团花,朱红色的纱幔像云雾般围着韶惜真缭绕飘动。
整个柳州很快就传开了这件事,说是闲月楼的花魁得了当今圣上的隆恩旷典,入宫当娘娘去了。一时间,好似全城的人都聚在了丹凤大街凑热闹。苏源喜洋洋的,穿着一身鲜红的袍子,像新郎官似的沿着丹凤大街打马开道,逢人便撒下碎银子“与民同乐”。
抵达明澜宫已经是申时半,比预计的时间还晚了一个时辰。
苏源将韶惜真安置在微雨殿。韶惜真一副柔弱无骨、心慵意懒的疲惫模样,缓缓从宫车走下。她娇娇柔柔将苏源拒在门外,声称车马劳顿,骨头都要散架了,需要好好休息一番才有力气侍驾。话音一落,韶惜真便在宫娥们前呼后拥的搀扶下进内殿休息去了。
眼睁睁看着微雨殿的红门掩合,苏源欲语还休,一时有些茫然。
卫灵蕴适时出现在苏源身后,她笑盈盈问:“国君,美人我已劝入宫了。君子一诺千金,您看这乞师书……”
苏源漫不经心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你以为朕不清楚你心中的小九九?拿了乞师书,兖国就可以肆无忌惮在朕的疆土上为非作歹。”
卫灵蕴一副“狗咬吕洞宾”的神情,惊讶地看着苏源:“国君此言差矣!我朝君上宅心仁厚,只盼天下太平,怎会像晟国那群无耻之辈一般略地侵城?更何况,我朝君上若有此野心,大可去攻晟国未至的邴筑、南沪二郡,继而北上攻城略地,岂不轻松?我朝若有此心,何必命我苦苦求取乞师书,何必在柳州以南的鄞刹郡同晟国大军拼命,又何必殚精竭虑破解晟国围合柳州之势?”
卫灵蕴真挚地摇摇头,叹道:“国君实在太多虑了。”
苏源见状,还真有几分被唬住。他抓着腰间的蹀躞带纠结地搓了半晌,最后拧着眉头不耐烦地打发卫灵蕴道:“朕当然相信你和昭帝,但朕今日实在乏累了。再说,朕已经在乞师书上盖了私印,先将就着,改日再议罢。”
话毕,他摆了摆手,乘上龙辇扬长而去。
卫灵蕴早就料到苏源会出尔反尔,因此也不气恼。她闲步走回朝夕阁,安静等待时机来临。
翌日一大早,苏源便邀韶惜真去温泉宫赏花。
明澜宫有十二处温泉浴池,是依照十二花神的意象修建。皇帝居住的紫宸宫有一处,皇后的萃风宫有一处,太子的章华宫又是一处。其他后妃宫殿有四处,微雨殿便是其一。至于其余五处,皆在温泉宫中。
温泉宫围绕这泓温泉的泉眼修有六殿,主殿是一潭大温泉池,称作“瑶池”,君主会在此宴请重要宾朋。五座偏殿又围绕瑶池展开,皆作粉色琉璃瓦,高处看去,整个温泉宫就如同美人面上的桃花一般。
瑶池殿中,牡丹花样的纱幔层层叠叠,氤氲的温泉水汽让人热得发汗。乐师在角落奏起《霓裳曲》,酒过三巡,韶惜真已有了几分醉意,也愈发燥热。她站起身缓缓步下金阶,微微扯开了领口透气。
她回过头含情脉脉地看向苏源,抬手就从云鬓中拔下一支金步摇。手轻轻一松,金步摇便咕咚一声坠在了池子里,笔直地沉了下去。仿佛听到了无比精妙的乐音,韶惜真闭目侧耳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嫣然一笑,一边沿着池岸走,一边卸下钗环乱丢,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是鼓点一般。
韶惜真站在池塘边摇摇欲坠,头发像锦缎似的披散开。她左手的食指卷起绫罗腰带绕啊绕,右手朝苏源勾了勾,示意他过来。
苏源早就跟猫挠似的心痒难耐,他连忙走到韶惜真跟前,迫不及待揽上韶惜真不盈一握的纤腰。不料韶惜真水蛇一般,将身一扭便从苏源的怀里滑了出去,只遗落下一件散着幽香的广袖芙蓉衫。
韶惜真笑声如银铃一般,转身便撩起纱帘躲了进去,像是皎洁的明月藏进云雾里一般。
她逃他追,几番捉弄后韶惜真终于落在苏源手里。腰肢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攀上,它不安分地游移,韶惜真半嗔半娇,正欲捉住这只不老实的手,突然间咽喉一阵腥热,竟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鲜血喷溅在温泉池中,晕染出一片羽状的红痕。
韶惜真痛得缩成一团,喉头还在不住地呕血,把两人的衣衫都染得通红一片。她伏在苏源的怀里,痛得发不出声,只能梨花带雨掉眼泪。她紧紧地抓着苏源的胳膊不松手,像是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太医!太医!!”
苏源大惊失色,连忙抱紧失去气力的韶惜真。
卫灵蕴听宫墙外喧闹得很。她推开门,只见一群太医提着药箱急如风火地朝微雨殿的方向跑去。
卫灵蕴连忙跟上去,贴着跑在最后的宫娥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那宫娥上气不接下气,“韶美人身中剧毒,一个劲儿咳血!”
微雨殿。一群太医着急忙慌涌了进去,不多时又被狼狈地轰了出来。隔着门墙,卫灵蕴听见苏源在里面大发雷霆。
“去!去把孙戏鹃给朕抓来!”
只见苏源身边的内侍领了口谕,忙不迭跑去诏狱传话。
微雨殿的掌事宫女照雨端着一盆血水急匆匆走了出来,卫灵蕴连忙问道:“照雨姑娘,韶美人如何了?”
照雨眉头紧皱,“太医给服下了止疼的药,美人昏睡过去了。只是……”她叹了口气,“若是子时前不能服下解药,怕是……无力回天啊。”
“可否容我去看看美人?”
照雨侧身让开,提醒道:“陛下正气头上,你小心说话。”
卫灵蕴点了点头。
到嘴的鸭子飞了,苏源能不生气吗。
进到内殿,只见昏迷的韶惜真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太医已被苏源尽数轰去配解药,这里便只剩下苏源和几个侍奉的宫女。
“方才听国君在骂人。”卫灵蕴自顾自坐下,续了杯茶递给苏源降火。
苏源气不打一处来,反手将茶杯打在地上:“孙戏鹃这个老鸨子,竟敢戏耍朕!”
卫灵蕴不解:“她已从陛下这里得到不少好处,何必做出这样恶毒的事惹人嫌?”
“自然是想要灭口!”
苏源懊悔不已,“是朕大意了,惜真在孙戏鹃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她怕惜真得势后找她算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早灭口了事!”
卫灵蕴更是不解:“孙戏鹃既然担心韶美人得势,又为何要促成国君的好事?前后矛盾,于她有甚么好处?”
“自然是想两头得利!惜真在宫中出事,她以为这样就能撇清关系,接着过她的安稳日子?做梦!这贱人贪得无厌,实在该死!”
苏源看着病榻上的美人,不由得捏紧拳头,恨不能立刻将孙戏鹃捉来出气。
卫灵蕴缓缓踱步,认真思量半晌,才小心翼翼道:“可国君想过没有,孙戏鹃若是认罪,便是欺君;不认,虽杀一个美人,她却能苟全自己的性命。只要能熬到美人璧碎,死无对证之下,国君又能将她如何?就算国君非要让她为韶美人殉葬不可,那些不知缘由的混账们不敢说国君的不是,只会数落韶美人狐媚惑主,迁怒于人。难道国君要让美人生前不清白,死后还背负骂名吗?”
苏源一拍桌子,声音震天响。他连忙回头看看韶惜真,见没有惊扰到她便松了口气。他压低声音,眼中的怒火却盖不住:“难道你要朕眼睁睁看着惜真香消玉殒?”
卫灵蕴反问:“难道国君有把握从孙戏鹃手里拿到解药?”
苏源咬牙,“她敢不给,便等着一一尝遍诏狱的酷刑。”
卫灵蕴轻叹一声,“这毒这样烈,就怕她还没进诏狱,韶美人就已玉殒。”
她目光看回苏源,徐徐说道:“我本不该多说,可洹国与兖国唇齿相依,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更需守望相助,我这才斗胆站在国君的角度去思量此事。洹、晟两军交战,需要源源不断供给军饷。闲月楼每年交上来的税赋不知凡几,一旦抓了孙戏鹃,查封闲月楼,朝廷便少了一大笔税银入库,前线将士们能支撑到几时?届时满朝文武都会看在闲月楼和数不胜数的税银的面子上为孙戏鹃求情,试问那时,国君还能坚持彻查孙戏鹃吗?既然不能,又何必与她心生嫌隙?”
“荒唐!朕还要受一个老鸨子胁迫不成!”
“事实不是如此吗?”
苏源一时语塞,“你倒是提醒了朕,朕大可将闲月楼收为己有。左不过是给闲月楼换个当家的而已,不仅生意可以照样做,闲月楼赚取的利润还可以全部充入国库,反倒省心省事了。”
明抢?
卫灵蕴急道:“一旦开此先例,其他商户岂不是人人自危,终日惶恐于朝廷会不会哪一日抽疯,将自己辛苦打下的基业夺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说几个铺子,他们的身家性命哪一样不是朕的!”
“那韶美人呢?国君明知韶美人对闲月楼深恶痛绝,可国君不仅不肯为她推平闲月楼,还要自己去当闲月楼的老板,亲自做起皮肉生意,你叫她怎么想?”
卫灵蕴低声道:“这不是在她的痛处撒盐吗。”
苏源捏紧了拳头不说话。半晌,他慢悠悠吐出一句,“你这副锲而不舍劝谏朕的样子,倒有些像朕的妹妹,妙臻。”
“少秦长公主?”话锋转得太快,卫灵蕴稍有些错愕。
“是。”提到这个妹妹,苏源的语气也缓和下来,甚至多出些许罕见的温情:“她怎么不回家呢,朕为她拟了新的封号,比现在这个好听百倍。”
少秦这个封号没有别的含义,是从公主的闺名拆取两字凑的,算算日子,正是之前那个假皇帝所取。
苏源自言自语似的,“朕现在还真有些相信你是为了洹国着想了。”
卫灵蕴心尖一酸,像是动了恻隐之心,便起身给韶惜真探了探脉息。
“有一秘法可以救回韶美人,但此事颇为耗损修为。生死有命,我本不该插手此事。若国君诚心,我可以全力以赴。”
苏源面色凝重,没有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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