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正,闲月楼天阁打开,宾客们都去赏景去了。
孙戏鹃笑盈盈敲响甲子间的房门,“苏公子,花魁娘子已准备好了,眼下正在寒露亭等公子赏月呢。”
苏源叹了口气,摆手让卫灵蕴跟着孙戏鹃去寒露亭。
孙戏鹃有些迟疑:“这……苏公子,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您……”
“莫啰嗦。”卫灵蕴冷声斥道。
见苏源不说话,孙戏鹃便也噤声了。她领着卫灵蕴去到迟昼苑,苑中有一潭湖水,湖心有一八角飞檐亭,即为寒露亭。
孙戏鹃便送卫灵蕴至湖边止步。卫灵蕴沿着湖上蜿蜒曲折的石桥,明明寒露亭近在眼前,她却仿佛走了许久才到。
韶惜真已褪下舞衣,换了一身珊瑚红的衣裙,手里徐徐摇着一柄雨打芭蕉的团扇。她独坐亭中,在昏黄的灯影中显得寂寞如雪。
“韶姑娘,”卫灵蕴坐在韶惜真对面,开门见山道:“我是苏公子的说客。”
韶惜真起身行礼,得卫灵蕴压手示意才坐下。
见韶惜真低眉垂目,卫灵蕴斟茶递去,轻声问道:“姑娘可知苏公子的家世?”
“知道。”她柔柔说着,“姑娘不必劝我,我不会入宫的。”
“难道姑娘心有所属了?”卫灵蕴沉吟道,“若如此,也的确不好夺人所爱。”
韶惜真将团扇轻轻叩在桌上,道:“没有。”
“那是为何?”卫灵蕴微微皱起眉头,“我不懂。”
去后宫做个妃嫔,不比在这闲月楼里自甘堕落要强?
见韶惜真低头不言,卫灵蕴决定上升一下思想高度。她站起身,语重心长劝道:“姑娘可知,晟国的军队就要兵临城下了。而今陛下钟情于姑娘,我等也是希望姑娘能劝一劝陛下,让陛下重振朝纲,挽大厦于将倾。”
卫灵蕴始终坚信,于大义面前,个人私情实在算不得什么。
没想到韶惜真潋滟的眸子对了上来,“他不务正业又不是我害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卫灵蕴觉得眼前的花魁娘子真是冥顽不灵,一时气血上涌便“腾”地站了起来,明亮的目光盯着韶惜真义正辞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劝谏陛下,是我等身为臣子的责任。”
韶惜真莞尔笑道:“责?那天下对我可有‘责’?”
她团扇轻摇,柔婉的姿态与那洹江边的弱柳如出一辙。
卫灵蕴脑子飞速思考,她仍旧试图用自己平日接受的教育来规训韶惜真,她想了好些陈词滥调,推敲一番发现没有一则能说服自己,于是气势渐渐弱去,颓然地坐回石凳上。
因为韶惜真没有家,更没有被府衙关照过。她曾经挣扎过、自救过,她告到府衙,但是官商勾结,他们将韶惜真送回了闲月楼,让她永堕黑暗。
她似乎没有义务,去挽这个狂澜。
夜风幽幽吹来,湖中焦黄的残荷枯杆歪七倒八,像是天公乱撒的命筹。
韶惜真喃喃自语似的:“国危城破时,多的是那些权贵名卿抢着去救,连你这样的小厮都尽心尽力。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救我呢?”
她冷笑一声,“他们不肯救我,却求着做我的入幕之宾。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
卫灵蕴愧不能言,但她也终于摸寻到韶惜真内心想法的蛛丝马迹。
韶惜真心中有气,有隐忍十数年的怨气始终无处发泄。她屡屡拒绝苏源,就是因为她不想让那些人称心如意,哪怕是自损一千,她也要让那些人不痛快!
她身不由己了半辈子,唯有在推拒苏源的时候,她是自由的,是属于自己的,是畅快的,是可以将心中的怨气发泄出来的!
沉默半晌,卫灵蕴又问:“苏公子他……不肯为你讨个公道?”
“当然。他跟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韶惜真柔情似水,脸上却无半分波澜。卫灵蕴垂下眼眸,心想韶惜真这样自伤,实在算不上良策。
“既然如此,逃吧。”
既然韶惜真不想跟着苏源,也不喜欢留在闲月楼,卫灵蕴望向不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庞然大物”,道:“我烧了这里,你带着闲月楼的姑娘们一起逃,想去哪里都可以。”
“没用的,”韶惜真淡淡说道,“我们早就烧过这里。可是大火燃尽,闲月楼却像涅槃一般,金光熠熠地闪烁了整宿。它就像老天爷留在人间的炼狱。旁人都说是上辈子恶贯满盈,这辈子才会沦落闲月楼作娼还债。”
“你信这样的荒唐话?”
“若是不信,你叫我们怎么活下去?更何况,烧了闲月楼,这里还会盖起来花月楼、风月楼,我们这辈子注定会被困在这楼那楼里,不得解脱。”
“不是的,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见卫灵蕴秀眉紧锁,真就认真思索起对策来,韶惜真心中忽然有些动容。倒是从未有人这样认真地说要帮她想办法的话,即便有,也是想要从她身上索取些什么。
那么,眼前这位男装打扮的姑娘是想要索取什么吗?
韶惜真一时还看不懂。
但是她见卫灵蕴的神情竭力虔心的样子,甚至急得额头都渗出汗珠,便不由自主地倾身靠近,小心地帮她扇凉。
正要取绢帕帮她擦汗时,卫灵蕴突然握住韶惜真。
“姑娘可是记恨朝廷的不作为?”
见韶惜真不语,卫灵蕴心中便有了答案。
她站起身走到韶惜真跟前,缓缓伸出右手。
“那你愿不愿意入宫帮我?我们一起让这个昏聩的苏氏王朝瓦解,唯有削株掘根,才能让闲月楼、乃至整个洹国的花娘们新生在光明下。苏源承诺不了你的事,我承诺给你,我可以对天起誓。”
韶惜真抬头,一双秋波目因心中起意,竟荡漾起着神往的波澜。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兖国的大祭司,卫灵蕴。若你愿意入宫,你让谁生,谁就生,让谁死,谁就死,那些恶人,一个都跑不掉。我会帮你,直到兖军兵临城下。届时,兖军接管柳州,我会让他们封禁所有秦楼楚馆,我会下令安顿好闲月楼的可怜人,教会她们养家糊口的营生。至于闲月楼,既然毁不掉,那就让朝廷永远封印它。”
韶惜真战战兢兢地捧起茶抿了一口,她觉得心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热火,这团火焰灼烧着她的心窝,让她对从前不敢肖想的事情跃跃欲试。
清冽的茶水并不能败去她心中的炽热火焰。她想明白后便放下茶盏,将手轻轻搭在了卫灵蕴伸来的手心,道:“我想试试。”
卫灵蕴莞尔,一把将韶惜真拉了起来。她揽着韶惜真飞身而起,二人沿着闲月楼的飞檐步步登高,足下荡起的气波将檐角的铜铃震出铃铃的响声,此唱彼和,余音不绝。
韶惜真惊喜地看见寒露亭离自己越来越远,她抬头望去,西沉的上弦月里自己越来越近。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飞扬的衣袖和裙裾像是要把她托去广寒宫。
不久后,卫灵蕴带着韶惜真在闲月楼楼顶的青瓦上站定,她小心放下韶惜真,道:“看,将闲月楼踩在脚下也不难的。”
闻言,韶惜真当真跺了两脚,见这碧瓦朱甍结实得很,突然间半掩团扇无拘无束地放声笑了起来。她曾经以为闲月楼是吃人的魔窟,是破不掉的铜墙铁壁,现在看来不过尔尔。它规规矩矩地匍匐在自己的脚下,一动不动的,本分得要命。
韶惜真将鞋袜一扔,赤脚踩在屋脊上循着铜铃的余音跳起舞来。
她的舞姿与缠绵婉转的《弄影》截然不同,像是一朵逍遥自在的雪花,迎着风簌簌翻飞。
屋顶的凉风吹开她层层叠叠的绣带华衫,她像是历经千难万险才破开水苔的束缚,终于能向着明月绽放的芙蕖。
卫灵蕴好怕她被风吹去。
她像醉了似的,笑盈盈的面颊泛起一片红晕。但她的眼神却格外明亮,像是天上忽闪的长庚星。
卫灵蕴起初并不大明白韶惜真为何这么开心,等她耐心看完韶惜真这支舞,大概懂了。
因为韶惜真晦暗的生活里,陡然生出了些许期待。
她期待洹国的覆灭。
也期待新秩序的诞生。
韶惜真踩着嶙峋的瓦片,小心翼翼地朝卫灵蕴走了过来,她身上温热的梨香霎时将卫灵蕴包裹。
“卫姑娘,我很高兴,谢谢你。”
“不客气,咱们各取所需。”
卫灵蕴在韶惜真温软的怀抱里一动不敢动,她觉得韶惜真的体温热得不像话,便伸手去探了她的脉息。
“韶姑娘,你……”
她竟服用了催情的药。一直以来,她都是用这样的方式麻痹自己?
韶惜真站直身子,眼神已有些迷离。
“我清醒着呢。”她拉着卫灵蕴走到屋脊坐下,指着远处的明澜宫嫣然一笑,道:“我们也要将那里踩在脚下。”
“好。”
她抓起一块瓦片丢了出去,“都是坏东西。”
“唉唉!”
还好韶惜真劲儿不大,闲月楼的屋顶也足够宽阔,所以瓦片砸的不远。卫灵蕴起身捡回瓦片重新放好,又捡回韶惜真的鞋袜。
韶惜真药劲儿上来,卫灵蕴只好一个手刀打晕她。将韶惜真好生安置在厢房,卫灵蕴又重新回到闲月楼的屋顶。
屋脊两头的鸱吻各衔一颗紫色的明珠,屋脊上雕刻着繁复的符纹。卫灵蕴也观察了闲月楼中的梁柱,看似是匠人的雕龙绘凤,实则仍旧是符纹。或许,韶惜真烧毁不了闲月楼的根本原因,就是在此。
鸱吻上的珠子其实是透明的,只因包裹着氤氲缭绕的浊气,所以呈现出紫色。这浊气,来源于楼中寻欢作乐的客人,和备受煎熬的花娘。而它现在还在源源不断地从闲月楼中汲取浊气,像是不知餍足的饕餮。
卫灵蕴听苏源提起过,据说千年前的深夜,闲月楼拔地而起。它的主人只让掌柜的世代经营这里,说是时机到时,她会回来取回闲月楼。
这样看来,闲月楼的主人若非是邪修,便是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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