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里，孙戏鹃只挨了两下鞭子，便神志不清地什么都招认了。
她承认自己在韶惜真离开闲月楼前给她喝了碗饯行水，但那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清水，是她们这行的规矩，意思是离开这烟花之地后就是个清清白白的人。
下毒孙戏鹃也认了，但是仔细盘问下，她又含含糊糊地什么都说不出来。诏狱的官差以为孙戏鹃在戏弄他们，于是又赏了她一顿收拾。
后来诏狱查问起少秦长公主一事，孙戏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事无巨细说了个明明白白，想争取个坦白从宽。
问清楚前因后果，诏狱里派人赶紧去回禀苏源，说是长公主的确曾落入闲月楼，但是韶惜真闭门谢客，逼迫孙戏鹃将骗来的那批姑娘都放了。
长公主离开闲月楼之后，便去了府衙击鼓状告孙戏鹃强抢民女、逼良为娼，不料府衙非但不受理，还将她送回了闲月楼。
孙戏鹃最中意的“嫩藕儿”又回来了，她本来高兴得不行，可韶惜真却叫香玉将人偷偷放走，让孙戏鹃憋屈不已。
得知苏妙臻未落到那污浊的泥淖中，苏源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心中已不知该如何感激韶惜真，只觉得她像误入尘寰的仙女儿似的，虽生在污浊之地，却生了一副慈悲心肠，天注定她是要来解救他们兄妹俩的。
韶惜真还在养病，大把大把的补药和珍宝络绎不绝地往微雨殿里送，堆得这里几乎无处安放，但苏源本人却一直没有露面。
苏源不敢见她。
就像卫灵蕴说的那样，他做了韶惜真最厌恶的事，所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处死孙戏鹃的那日，卫灵蕴陪着韶惜真去了法场。
闲月楼的花娘们包了法场近处的酒楼观刑。卫灵蕴跟着韶惜真走到四楼的雅间，推开门便见一群莺莺燕燕紧张地回过头来。
见是韶惜真，她们松了口气。林霏招了招手：“惜真来啦！来来来，我给你们挪个地儿。”
合上门后，花娘们便续着之前的话头继续聊起闲嗑，屋里叽叽喳喳的，很快又热闹起来。
卫灵蕴扫视一圈，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或站或坐地挤满了人，花娘们三三两两地团在一块儿谈天。她们每个人脸上都笑盈盈的，格外地轻松自在，与在闲月楼时的妩媚姿态截然不同。卫灵蕴从没见她们这样高兴过，像是从枯树上萌出的嫩绿新芽，喜滋滋地向着晨曦探去。
“孙婆子押上法场了！”
姑娘们闻声而动，一窝蜂挤在窗口，韶惜真只得个边角站着。站正当间的那个姑娘，年纪已然不小了，报怨雪耻般哭湿了一张又一张手绢。旁边的花娘将她揽在怀里安抚，她仍是止不住地呜咽着。
卫灵蕴听得心里难受。难怪韶惜真曾说，闲月楼里比她可怜的人多了去了。
刑场上的孙戏鹃蓬头垢面被按在断头台上，因嘴里塞着一块破布，她想喊的话全堵在喉咙里，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嘟嚷。
刽子手的鬼头刀不算锋利，一拉一扯的，看得人脖颈生疼。
见孙戏鹃人头落地，扒在窗沿紧张到发白的指尖顿时卸力。花娘们笑中带泪，忍不住拥在了一起。
回去的路上，卫灵蕴一直没有说话。
因为花娘们相拥而泣时，她的眼眶中莫名掉下一滴泪。她不是无心无情之人，但她心头仍有些不解——都说修行需要断情绝爱，她努力向之靠拢，以为自己已经失却了与陌生人的共情之心。
但这滴泪将她打回原形。
她有些怀疑，置身事外、无情无欲，真能得到飞升？
想了许久，她无法认同。若是“无情”，则不能爱世人；若是“无欲”，则不能助世人。
爱人救人，本就是七情六欲的体现。
所以，这不是她的“道”。
***
处死孙戏鹃后，闲月楼的花娘们本以为朝廷会还她们自由，可是左等右等，都没有。
照雨殿这边，也异常清净。
韶惜真豁然明白了苏源迟迟不露面的缘由。因为他在孙戏鹃死后，非但将闲月楼的财产悉数收缴至国库，还命内廷接管了闲月楼。
花娘们一夕梦碎。
五月，洹江上的重煕画舫终于装潢完毕。
苏源盼着去重煕画舫游玩许久了，他邀韶惜真同去，想哄她开心，博她谅解。
韶惜真顺着台阶，点头应下。为了热闹些，苏源叫上百官和宗亲共赴画舫，借此彰显君恩浩荡。
苏源服冕乘轩，带着上千宫娥，自傍晚出发，子时才全都登船完毕。盛妆艳服的宫娥们手执琉璃宫灯，登船的步伐出奇地一致，在晚风的吹拂下，翩跹飞扬的裙袂仿佛流云一样将她们轻轻托举，像是随时就要带着她们奔月而去。
重熙画舫熠熠生辉，与远处灯火通明的闲月楼交相辉映。苏源担心韶惜真孤单，想让闲月楼的姐妹们都来陪陪她。
韶惜真心中冷笑：哪里是来陪她？分明是去伺候那些达官贵族们的。
她不置可否，只将柳眉一沉，满怀惆怅地回房歇息了。
苏源只当韶惜真担心姐妹们分去他的恩宠，心中窃喜万分，哪里舍得美人吃醋，此事也就作罢。
连日的纸醉金迷、夜夜笙歌，让苏源他们忘乎所以。与此同时，玄沉临率领的晟国大军越发逼近柳州，而扶瑄的援军却突然改道去了越建郡。
卫灵蕴说是官道上山体滑坡，这才不得已借道越建。她再三保证援军一定能来，苏源才松了口气。可是，直到晟国大军兵临城下，也没见着兖军的影子。
洹国百官霎时慌作一团。苏源急赤白脸提了卫灵蕴讯问，她仍旧不疾不徐说道：“在路上了，国君。”
苏源咬着牙，尽管卫灵蕴嚣张狂妄，他却不敢动她，因为国库又又又空了，现在只能指望兖国来救。他拿不出钱，发不出军饷，供不上粮草，将士们还没被打死，就要被饿死了。因此不少叛将带着手底下的士兵投奔了晟国，玄沉临才能那么快就攻到柳州。
苏源也纳闷，钱怎么那么不经花！难道日夜辛劳的修船工匠不需要赏吗？难道朝堂的大小官吏、内廷的宫人不需要发俸禄吗？难道京城的卫戍军不需要优先发饷银吗？他花出去的这些，不都是必需的吗？多少年了，他们的月俸都没涨过，他给涨涨工钱，有错吗？
为什么挨骂的只有他一个啊？这些人哪来的脸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啊？
他只是，花了一丁点儿在自己和宗亲身上而已，这能有多大错？他昧着良心黑下了闲月楼，挣着弱女子的卖身钱定倾扶危，这光彩吗，这不是为了洹国吗，难道他愿意这样做吗？一国之君，难道只有吃糠咽菜的才叫明君吗？
苏源实在想不出自己哪里做错。
卫灵蕴自请为质，还自罚禁足。于是她闭门不出，谁也不见了，落了个耳根清净。苏源也没有别的办法，眼下是举步维艰，进退两难。
整个柳州，恐怕只有韶惜真跟卫灵蕴关系好些。于是文武百官聚在韶惜真的房门外，希望她去劝劝卫灵蕴这尊大佛，让她催催兖沧帝快些行军。
他们本来只是讲讲家国大义，讲晟国大军进城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讲柳州会变得如何如何炼狱，他们挨个凑在韶惜真门前絮絮叨叨，跟念经似的。说着说着，愈发慷慨激昂起来，恨不能要以身殉国一般。
“张大人、李大人、周大人……”韶惜真悠悠点数曾经的入幕之宾，那几人老脸一红，方才的激昂气势霎时烟消云散。虽然韶惜真还什么都没说，但是他们脸上的表情却异彩纷呈，一个赛一个的“好看”。
韶惜真轻声细语的：“妾沉沦泥沼时无人相救，眼见这大厦将倾，却要妾……”
张大人连忙打断：“此一时，彼一时！”
韶惜真拢了拢臂弯的轻绡，“诸位大人都是国家柱石，你们尚且无计可施，妾这弱柳之身又如何能挽狂澜？”
话毕，她抽身进屋，冷漠地关上了门。
这些大人们气得要死，在外吠道：“果真是个蠢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么浅薄的道理都不懂！”
他们看不上韶惜真，可是又没有别的办法，相互顺了顺气，贴心地为彼此递出个台阶，又简单粗暴地跪在韶惜真门外苦苦哀求。
韶惜真躲在屋里笑不可支。
清越的笑声传进群臣的耳朵里，骤然变得格外刺耳。
像什么呢？像烽火台上的褒姒。
气煞他们也。
文人脸面荡然无存，但铮铮傲骨还在，岂容她这个小女子嘲笑！正当他们要强闯时，苏源出现了。他推门进去，朝韶惜真伸出右手：“惜真，你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韶惜真止了笑声疑惑地看向苏源，慢慢将手搭了上去。
苏源带着她去了城楼。
站在城楼上，远远看见晟国的军队像一片黑压压的蚂蚁。隔着这么远，一股肃杀的威势依然能将他们震慑。回过头去，城中的卫戍军眼神格外坚毅，他们厉兵秣马、靴刀誓死。
苏源半跪在韶惜真膝边好言好语央求：“惜真，求你救救朕，救救洹国。”
见韶惜真依然沉默，苏源本已不抱希望，可她突然点了点头。
苏源惊喜万分！他就知道，韶惜真是天上的仙女儿，专门下凡来解救他的。他激动地抱住韶惜真转圈狂欢，直到累了才将她放下来。
回到重煕画舫，韶惜真便径直去了卫灵蕴的厢房。见她轻松穿过卫灵蕴设下的结界，苏源他们便松了口气。
屋中，卫灵蕴让韶惜真耐心等一等。等到晟国大军杀入柳州除掉苏源，兖国再出兵讨伐，拥立新君。届时让韶惜真当太后垂帘听政，只要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韶惜真却说：“卫姑娘，你误会了。”
她难掩心中的悸动，怦怦的心跳像是擂鼓一般，“方才，苏源带我去了城楼看晟军兵临城下的样子。卫姑娘，我好开心。唯有此时此刻，我才能觉得，原来平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同我这样的花月之身没有什么区别。原来他们也会怕死、怕痛、怕丢了清白、怕万劫不复。那为什么，他们折磨别人、戕害别人性命的时候，笑得那样开心？”
韶惜真说着说着，声音竟颤抖起来，眼眶渐渐泛红，她的眼角也染了一层动人的红晕，像暮春的桃花一样姣艳。
于这样我见犹怜的佳人面前，卫灵蕴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彻骨的寒意：她没有第一时间心疼韶惜真凄楚的身世境遇，而是被一个好色的想法占据满脑——韶惜真芙蓉泣露的模样，好美。
卫灵蕴为自己龌龊的念头感到无比可耻。同是女子，自己先入眼的居然也是韶惜真倾国倾城的皮囊。
她在心底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
清醒后，卫灵蕴大概明白了韶惜真的想法。在这样不公的世道里，唯有看着这群对自己袖手旁观的罪人们玉石俱焚，方能解她心中怨气。
她站起身将韶惜真拥在怀里，安抚道：“快了，他们就快自食恶果了。”
韶惜真认同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韶惜真拿着卫灵蕴的亲笔信走出屋子。
“好好好，这下有救了！”
见苏源展颜，韶惜真也笑道：“明日便是画舫宴乐的最后一天，妾愿献舞助兴。”
“《弄影》？”
韶惜真神秘地摇了摇头，“是一支新舞，名为《浮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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