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煕夜宴。
席间推杯换盏,花林粉阵翩翩跹跹,丝竹不休,热闹非凡。
一声铃响过后,宴会霎时安静。乐师哼着浑厚古朴的诵唱,如同先民对神灵的祭祀。韶惜真穿着一袭素白羽衣翩然而至,她蜻蜓点水一般在舞台上跳动,舞姿大开大合却又轻盈无比。
韶惜真如痴如醉,飘飘摇摇,不觉间双足离地,竟飞了起来。乐入高霄,急管繁弦峨峨洋洋,她轻灵地飘浮在半空左腾右跃、上下翻飞,好似一只无拘无束的雪凰,在恢胎旷荡的天地间翼翼翙翙。
一曲渐终,余音袅袅。韶惜真拢袖收身,像一片漂泊无定的羽毛,渺小地、轻轻地落在无垠土地上,化作一颗未出世的洁白卵石。
这是一只洒脱逍遥的飞鸟的一生。
舞毕,韶惜真躬身致谢,腰间助她飞腾的黄符也化作飞灰。她不急坐回苏源身边,抚掌一击,命道:“上酒。”
侍女应声端着酒壶鱼贯而入,分发给在座宾客。酒香醇厚扑鼻,隐隐有兰桂之香。光是闻一闻,便觉得其他酒水索然无味,如白水一般。
韶惜真介绍道:“此酒是孙婆子私藏,今日惜真便借花献佛,酒酽春浓好时节,妾敬诸君一杯。”
话毕,她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宴上众人齐齐举杯,敬苏源道:“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韶惜真莞尔一笑,便退去更衣了。苏源让她快去快回,韶惜真点头应是。
还未出门,忽然间狂风大作,卷起的风浪让整个画舫左右摇摆起来,韶惜真紧紧抓着门框才没被甩在地上。
阴云蔽月,一团浓浓的黑雾出现在画舫上空。从黑雾中伸出一只藕白的手,她覆手一压,不安分的江涛霎时平静下来。
“汝唤我,何事?”
黑雾散去,只见半空中一个身穿暗紫裙衫的女子立在夜色里。她的眉眼妩媚多情,这双秋波目此刻正盯着韶惜真不放。
可韶惜真并不认得她!她心里有些害怕,不自觉望向了卫灵蕴闭门禁足的方向。
她忽然间想明白了。
浮黎舞!是浮黎舞召唤了她!因为不懂轻功也没有灵力,韶惜真从未将此舞跳成过。这次她向卫灵蕴讨了符纸,才第一次完整地跳完了这支舞!
而眼前的女子,就是闲月楼的主人!
韶惜真慌忙跪地,伏在地上卑微地祈求:“求您,收回闲月楼!”
“护驾!”苏源大喝一声,飞奔至韶惜真身前护住她。
无数箭矢射向女子,她脸色一变,斥道:“狂妄。”
一掌拍下,硕大的画舫竟被她打作两半。江水滚滚涌入船舱,画舫上的人下饺子似的落入洹江。呼救声此起彼伏,响彻洹江两岸。
韶惜真和苏源一同落入水中。卫灵蕴飞身将江面上的韶惜真和苏源救至岸边,见韶惜真无恙,她连忙跟上始作俑者奔去闲月楼。
韶惜真浑身湿漉漉的,她坐在堤边冻得发抖。
苏源也冷,仍安抚她道:“别担心,禁卫军很快就到。”
说着说着,他只觉得一股浓郁的腥气涌上喉头,很快就嘴里就含满温热黏腥的液体,顺着他说话张合的唇齿溢了出来。苏源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却见一支金簪猛地插进心口。
韶惜真嘴角也溢出乌黑的毒血,她一咬牙,又将金簪刺深几寸。
苏源条件反射地抓住韶惜真的手,不让她再有动作,但鲜血很快就染红了苏源的金衫。他已经没什么力气反抗,觉得心口在疼、脑袋在疼、肚子在疼,胳膊也疼,浑身上下哪哪儿都在疼。他侧头呕了好久,吐尽咽喉涌出的毒血才能说清楚话:“为什么……朕待你还不够好吗?”
手刃仇人的快感让韶惜真浑身汗毛竖立。她柔柔弱弱的,眼中满是热泪:“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们苏氏的纵容,才会让我全家遭逢厄难,让我申冤无门,沦落至斯!”
她咬牙切齿,“我恨你。”
药性发作,苏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涌出的血液将话堵在喉头。他呛咳不止,咳着咳着,骤然没了呼吸。
他抓着韶惜真的手滑落在地,整个人仰面倒了下去,那根金簪仍旧直直地插在他身上。韶惜真也开始呕血,她想站起来,却两腿酸软,没有半点力气,只能一点一点爬远。
她不要呆在苏源身边。
爬至最近的一棵柳树下,韶惜真勉强支着身子坐起来,歪歪地靠在了池柳上。幢幢灯影中,她安静地欣赏那富丽堂皇的画舫一塌糊涂地沉入洹江,还有那些权贵公卿横七竖八地趴在岸边呕血。
洹江对岸传来荒腔走板的小调,像是韶惜真的自语: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
“我是曲江临池柳,
“者人折了那人攀,
“恩爱一时间!”(敦煌曲子词《望江南·莫攀我》)
韶惜真情不自禁跟着哼唱起来。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意识也渐渐模糊。
“韶惜真!韶惜真!你别睡!”
卫灵蕴的声音将韶惜真的神魂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韶惜真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是你啊,卫姑娘。抱歉,我恐怕打乱你的计划了。”
卫灵蕴着急道:“别说这个了,你中毒很深,我只能帮你拖住一刻。你快告诉我解药在哪。沉在湖里了?我去给你找!”
韶惜真拽住卫灵蕴衣角,气若游丝地恳求道:“不要救我。我想下去找阿娘,阿娘一定还在等我。”
“我马上,就能跟着阿爹阿娘回家了。”
眼前仿佛亮起刺目的白光,逼得韶惜真眯起双眼。在一片纯白静寂中,她看见她的双亲提着六角灯笼在等她。
从明亮的灯光中,一条花篱小径慢慢蜿蜒到韶惜真的跟前,是她年幼时父母在家门前为她种下的那条繁花小径。
它们开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艳烈。韶惜真踩在青石板上,一步一步走回到小时候,变成了五六岁的模样,梳着翘翘的羊角辫。她越走越快,越来越迫不及待,索性奔跑起来,张着双臂扑进了阿娘温暖的怀里。
韶惜真牵着阿爹和阿娘紧实的大手,欢快地往小径深处走去。轻风卷起□□上层层叠叠的花瓣,温柔地将他们的前尘谢幕。
韶惜真笑着没了气息。
卫灵蕴无能为力地垂着头,两手紧握成拳,将膝上的裙子捏出深深的褶皱。
她沉思良久,直到江面浮起一张带字迹的羊皮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卫灵蕴将之捞起,发现羊皮卷上描画的正是《浮黎舞》的步法。一旁的小字是晦涩难懂的古文,与卫灵蕴在南林苑拓印下来的文字如出一辙。
她将羊皮卷收入怀中,小心翼翼抱起韶惜真,不顾禁卫军的阻拦将她送去了闲月楼。
卫灵蕴并不知道该如何安置韶惜真的遗体,她只知道韶惜真不愿意委身葬在苏源的后妃陵。
香玉扑在韶惜真遗体前泣不成声。
从迟昼苑挖出的骨堆都扔在了乱葬岗,韶惜真要想和父母埋在一起,就只能葬在乱葬岗边上。
可这实在太离经叛道了!思虑再三,她们摇了竹签,让韶惜真的在天之灵自行决定。
于是,这堆乱骨边多了一座孤坟。
闲月楼屋脊上的那两颗蕴满浊气的明珠,已被那个身穿紫衫的神秘女子取走,她换了两个新的珠子放上去。两人的修为是云泥之别,卫灵蕴不仅阻止不了她,亦无力取下那些奇怪的灵珠。
若不是一道神秘的金光将她拘走,卫灵蕴早已变作一滩肉泥。
因苏源胸口那支金簪,诏狱很快将韶惜真定罪。
有人骂她是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卫灵蕴很是气馁,因为她甚至不能为韶惜真挣一个身后名出来。
卫灵蕴又觉得有些可笑,他们高高在上地俯瞰韶惜真陷入泥淖,事不关己地欣赏她拼命挣扎的样子不肯施以援手,却又希望她自救之后,能不计前嫌地钻进他们编织的规矩里,让她像泥人一样任人拿捏,继续做让他们喜闻乐见的事。
她不愿意,他们便痛斥她。
想着自己答应过韶惜真的事,卫灵蕴一把火烧了衙门存放户籍的库房,待玄沉临攻入城中,必定重录户籍,届时闲月楼的姑娘们便可改名换姓,重获新生。
卫灵蕴让重明客栈地掌柜置办了新的宅子,好安置闲月楼的姑娘们。送她们离开闲月楼时,林霏不解地问:“卫姑娘,你为何要帮我们呢?”
在她们眼中,卫灵蕴和那些权贵一样,是高高在上的人。但是卫灵蕴不这么认为,她回答道:“因为我们一样,都是‘人’。”
林霏却不认可,“不,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完人’。”
像是一根针刺在了心窝上,卫灵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一时分不清,心念上的折辱和身躯的摧残,哪一种更让人绝望。
而在她们身上,两者皆是。
卫灵蕴觉得苦涩难言。世间万物相生相对,有阴必有阳,她知道自己是不能将阳光照耀在每个角落的。她能做的,就是斩断晦暗阴湿处束缚身心的枷锁,让每个不得已落入阴影中艰难求生的人,能有走到灿烂的日光下光明正大活下去的权利。
她要为这些可怜可悲之人争取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
重煕画舫的变故让洹国的朝堂已无法运作,空虚的国库甚至不能给苏源办个像样的丧仪。柳州全城缟素,趁其守备空虚,玄沉临一举攻入城中,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柳州。
【浮黎】一词的含义众说纷纭,在本书中寓意为神圣美好,寄托了魔族先民对美好世界的向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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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乞师书(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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