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卫灵蕴和张常浩领着营里的精锐剿匪时,她忽然就理解南荣姝为什么明明不喜欢,却仍执着地领兵打仗了。
与其他责任不同,南荣姝身上的责任是完全可以计量的,她只要每天点兵的时候,目光一扫,就能看到自己身上担着多少鲜活的责任。
剿匪平患的那段时间,营里的将士们每天都热情地同卫灵蕴问早,每每率军杀敌时,无论折损谁在战场,卫灵蕴都会痛心疾首,觉得自己百死难赎。
那么南荣姝呢?朝行出攻,暮不夜归,看着每次领回来的伤兵,她是不是会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所以,她怎么会敢将这样沉重的责任,交给不如她的人?
一直以来,卫灵蕴以为自己能对南荣姝提供的最大帮助,就是让她不要去领兵。
她认为这是根源上解决问题。
但是错了,大错特错。她能做到对南荣姝最大的保护,就是拥有强大的力量守护城池,威慑敌人,让他们不敢进犯,让兖国不战而胜!
阿姝早就教过她,“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现在,凭她的修为终于能做到了!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阿姝,今后让她带着自己一起大杀四方!
张常浩忽然冒冒失失地闯进营帐,卫灵蕴抬眼望去,只见他哭得不像样子。
“大祭司,”张常浩哽咽许久,颤着嘴唇说道,“姽将军,姽将军她……殉国了!”
卫灵蕴霎时白了脸,“不可能。别开玩笑。”
此时张常浩纵是咬牙也再忍不住落下泪珠子,几近嚎啕道:“大祭司!姽将军被晟景帝……贯喉刺死。”
“什么?”卫灵蕴一把夺过张常浩手中信件,“被……晟景帝……贯喉刺死?”
“玄沉临……玄沉临!”她猛地握紧拳头,发白的骨节藏在衣袖中恨不得把指骨捏碎。卫灵蕴眼中窜出莫名的怒火,仿佛有什么东西搅搅缠缠,勒得心脏几近坏死。
她的阿姝怎么会死?卫灵蕴从来没有想过过南荣姝会死去。她潜意识里一直认定,南荣姝会长命百岁,会缔结良缘,会儿女成群,会……享尽天伦。
卫灵蕴还没有为南荣姝披上嫁裳,还没有看她在微风花雨中巧笑嫣然地嫁作良人妻,她怎么能这样突然地死去!她怎么就能撒手不管了呢?她怎么就一声不吭离开了呢?
她不能理解,自己拥有一身灵力,为何却没能护住韶惜真,也护不住南荣姝?她辛苦修行半生,究竟护住了谁?!
“立刻带我去见她!”
张常浩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他泪花一抹欣喜地看向卫灵蕴:“大祭司,您能救活姽将军?”
闻言,卫灵蕴心虚地闪避开他炙热的目光,“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法……至少,我没有这能耐。”
卫灵蕴叫来赵长离,只说是南荣姝情况不妙,事态紧急。她又道:“你我快马加鞭而行,使上轻功一起,务必两日内到达。”
赵长离见卫灵蕴神情严肃,心里以为南荣姝遭受重创军情紧急,一时担忧起来。言毕,已见张常浩牵了三匹良驹在军营外候着了。
浑浑噩噩度了两日,终是到了南荣姝军帐前。卫灵蕴未解风衣便扑到南荣姝榻前,只听卫灵蕴一声声轻轻唤着“阿姝”,好似在唤她起床一般。
然而,眼前只一具冰冷的尸体。甚至,已有了**的迹象。
赵长离见自己所敬慕的英姿飒飒的姽将军如今竟躺在床榻人事不省,一时间愤懑不平,胸中无端冒出一股杀气。
张常浩仍是不甘心问卫灵蕴道:“大祭司,姽将军可还有救?”
卫灵蕴手指轻轻扫着南荣姝的眉,反而问他:“阿姝她……临终前可有说什么?”
“姽将军什么也没说,十分安详地走了。”
张常浩还未答话,营帐帘子突然被人撩起,来人字字落珠般清楚简单地回答了卫灵蕴的问话。
卫灵蕴抬头看着来人,直至他行礼完毕,卫灵蕴才看出这是陈堤。卫灵蕴觉得他变了,一时却又说不上是哪里有变化。卫灵蕴回眸接着看向南荣姝,便恍然大悟陈堤变化的缘由所在了。
“安详?”卫灵蕴忽地笑了,阿姝你竟觉得死亡是解脱么?
“是。就像如释重负一般。”陈堤道。
“如此……也好。”卫灵蕴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只见她从锦盒取出一枚珍珠戒指,圈入南荣姝食指上。
“这是?”陈堤问道。
“这戒上珠子是可暂时让阿姝尸身不腐,虽不如冰魄神珠,却也有‘小冰魄’之称。即日起,便将阿姝遗体运回郢章,莫要耽搁了。”卫灵蕴起身,看了赵长离一眼,道:“长离,你随行护送阿姝。”
赵长离点头,“长离明白,长离一定……让阿姐安全返回故里。”
卫灵蕴在年幼时,巫权便同她讲过,她不是寻常人,是兖国的祭司,而凡人终有一死,而她注定要看着身边凡人渐渐老去死去的。故而,卫灵蕴好友甚少,交心的更是寥寥无人,以免将来时候受生离死别之苦。除了扶瑄,便是南荣姝伴她最久,卫灵蕴早有看着南荣姝死去的心理准备,但没想过这死别来的如此快,如此突然。她的阿姝,今年才不过双十。
卫灵蕴离开营帐,深吸口气,仰头望着青冥,“才二十,老天爷就要收走她吗。”
夜里,卫灵蕴做了个梦。她梦见龙思齐死了,郑宜死了,红珠死了,就连扶瑄都英年逝去,一个一个倒在她跟前,而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在漆黑的夜,冷风砭骨,被黑暗笼罩着死活逃不出去,熟悉的陌生的脸孔花式死在她面前,她从未如此恐惧过死亡。
惊起一身冷汗,卫灵蕴却困在梦魇里迟迟未能醒来。
翌日,晟军趁势想要一举攻破城关,陈堤帅领张常浩等部众出城应敌,赵长离亦是披坚执锐与之同战。苏妙臻见卫灵蕴仍在梦中,以为是舟车劳顿与伤心过度,耗了太多心神,便留下照看她。
直至午时末,卫灵蕴才沉沉醒来。这一觉,她梦到了许多,也忘记了许多,只记得生离死别之痛,梦醒也挥散不去。
南荣姝不能白死。
大梦初醒便周遭嘈杂不已,问了苏妙臻才知两军早已交战的消息。她怒火燃起,携苏妙臻远离这阽危之域,带她飞身去了城关。
立于城墙塔楼的檐顶,卫灵蕴用一道结界护住苏妙臻,聚了全身灵力掐诀作阵,只见血染的天穹下出现一道金色阵纹,阵纹中出现数不尽的灵矛,以雷霆之势朝着晟军刺下。
只听哀嚎声如浪涌一般,不过须臾之间,便见黄土染成一片血原。
苏妙臻看着晟军的千军万马在卫灵蕴手中如此不堪一击,像是踩死一群蝼蚁一般。
她忍不住惊叹:“真厉害。”
苏妙臻觉得卫灵蕴已经是这个世上最近乎“神”的存在,她是神使,也有着不同凡人的修为。但不知为何,见她抬手让晟军血流成河的样子,苏妙臻觉得并不舒服。苏妙臻认真地想了想,自己读过许多书,若是能诗会中力压众人拔得头筹,自己定会欣喜若狂。可若是在一群不通文墨的匪类中拔得头筹,却高兴不起来。
而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却是后者。她疑惑道:“灵力和修为,是这样用的吗?”
灵力和修为,是用来杀人屠戮的吗?
卫灵蕴懵然立在劫火残灰中,她不明白苏妙臻为何会这么问。
“有利刃却不用,不是傻子吗?”
哀嚎声刺进卫灵蕴的耳朵里,她看向这劫火残灰,心想苏妙臻难道是觉得“杀鸡焉用牛刀”?可自己只需要勾勾手指,掐个诀、画个阵就能以最小的代价重创敌军,这是最轻松最简便的路子,为何不用?
“什么样的资质才能修行?大祭司修行又是为了什么呢?”
“修行就像做善事,无论高低贵贱,只要有心即可。我跟随师父修行,也是想着……”
卫灵蕴忽而顿住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不染纤尘的手,与血红的旷野形成鲜明的对比,脑子里蓦然又出现林棠妆那张狰狞可怖的脸。
那张脸桀桀狂笑,像是嘲讽自己早就忘了初心。
这本该是一双为苍生谋福祉的手。但是,她挂在嘴边的“苍生”,也包括晟国人吗?
不过苏妙臻说的对,她不该以暴制暴。
这身修为本不是用来杀人的。
而是威慑。
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更何况,仙道贵生,若能以强大的修为震慑住敌人,让他们别来送死,未尝不是一种仁慈。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卫灵蕴将苏妙臻交给赵长离,便策马奔去晟营。
此次交战,晟军领兵的人并非玄沉临,那想来他仍是在营帐中。
彼时云海陂陀,只见一素衣女子披着蓝灰色的斗篷静静伫立在营地前。
“什么人!”守营的晟国士兵一声怒喝便齐齐将手中长戈对准了卫灵蕴。
“兖国使臣卫灵蕴,劳烦通传景帝。”
她没有直接潜入玄沉临营帐,而是用邦交一般的手段,用兖国祭司的身份,去会见晟国的陛下商谈政事。不多时,便听得景帝传她觐见的消息。
入了玄沉临帐中,卫灵蕴缓缓摘下斗篷的兜帽,这才瞧见慕如诉盈盈婉婉侍候在玄沉临身边。她比之往昔,面上虽有几分苍白的病态,却显得愈发妖媚动人,这倒让她有些诧异。
两人目光刚一对上,果不其然卫灵蕴身上一阵凉意,慕如诉虽是笑的千娇百媚,却仍挡不住满眼暗藏的深沉敌意。卫灵蕴转念一想,海棠鬼面的杀手是否与慕如诉有关?难道她竟还将自己视作潜在的情敌?
玄沉临是给了南荣姝致命重创的人,而今看他近在眼前,卫灵蕴心里五味杂陈。再看玄沉临身边的夏仆谨,虽是旧友,但看向卫灵蕴的眼神已多了几分防备。
“灵蕴,你是为何而来?”玄沉临也不是面对佳人就被冲昏头的傻子,卫灵蕴若是想见他,私下里来了就是。如今既然打着兖国的旗号以使臣身份求见,想来是敌非友。
“沉临,我来同你议和。”
卫灵蕴开门见山,倒让众人愣了一会。
玄沉临笑笑,“如今我军势如破竹,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凭何要受降?”
“你听错了,”卫灵蕴道,“我是来讲和,并非投降。更何况,晟军并非坚不可摧,稍后军报传来,你就会知道,你们的千军万马在我手里,根本就不堪一击。”
卫灵蕴接着说道:“即便我不出手,论兵力,两国也是势均力敌,我军更是远远不到落入下风的境地。何况,你损了心腹大将薄穆旻,我亦痛失挚友南荣姝。这场战事你我都失去了太多,我认为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不妨就此划地而治。更何况,沉临,你登基不久远离豫嘉,真的就那么放心溯辛宫的情况吗?”
话音一落,便见斥候闯进来在玄沉临身边耳语几句。玄沉临的脸色变了又变,愣愣看向了卫灵蕴。
他面上神色复杂,但明显有了些杀意。如今的卫灵蕴,是兖国的卫灵蕴,是扶瑄的卫灵蕴,那他的灵蕴呢?他的灵蕴,早就不见了,早就没有了!既然终非自己所有,那当初又何必遇见,何必倾心,何必许诺!
尤其她,将薄穆旻的死这么**裸地揭出来,便如刀子扎在他心上。
他咬牙切齿:“你怎敢提他?”
卫灵蕴笑道:“我为何不敢?”
她懒得再看玄沉临发火,目光一偏,却瞧见一支银簪摆在行军沙盘上。她指着那支熟悉的银簪问道:“这支簪子为何在你这里?”
那支银簪是白玉做的簪头,玉上纹着展翅的夜莺。是南荣姝首次出征时,卫灵蕴赠给她的。
闻言,玄沉临眸中怒火更盛,夏仆谨见状连忙答复道:“那是薄将军心仪之人赠他的信物。”
心仪之人?信物?
薄穆旻……阿文?
她不可置信,试探着问道:“阿文是谁?”
还是夏仆谨代为答道:“昔年陛下赴兖为质时,薄将军便化名为阿文伴驾。”
呵……
这一瞬间,卫灵蕴把一切都联系起来了。这场战事,竟逼得南荣姝亲手割下爱人的头颅!
她哑然失笑,笑着笑着竟哭了出来。
卫灵蕴连忙背过身去,她深吸一口气,暗暗抹掉眼泪,从腰间的锦袋中取出那块麒麟青玉佩反手轻放在沙盘上。
“巧了,阿姝身上也有心仪之人赠她的信物。”
一支夜莺银簪,一块麒麟玉佩,莫名相衬。
只听身后玄沉临猛地站起身,卫灵蕴咬咬牙,将眼泪憋回肚子里。她转过身来,红着眼问道:“玄沉临,还要再打吗?你还想让这世上,再死几个‘薄穆旻’和‘南荣姝’!”
玄沉临攥紧拳头没有言语。
薄穆旻,是被南荣姝穿心一剑所杀,待他断气才被斩了首级。正因此,玄沉临在郪就郡一战特意拿了薄穆旻的佩剑上阵,这才抓住南荣姝一时失神的机会,将她重创!
原来这冥冥之中,却已是造化弄人。
“沉临,此战结束。”
见玄沉临不语,夏仆谨拱手劝道:“陛下,大祭司言之有理。如今洹国倾巢覆灭,晟、兖两分天下。洹国九郡,我军已得鄞刹、贡湍、柳州,兖国却有邴筑、越建、南沪、玉擎,。现今只余新创、郪就二郡,不知祭司有何看法?”
晟国确实是处于被动之局,再打下去,劳民伤财不说,最多不过平分洹国而已。且兵贵神速,玄沉临此前未能将古河彻底摆平,就匆匆御驾亲征,杨芰那边境地艰难,若再拖延,则溯辛宫变数愈大。
卫灵蕴道:“既是议和,自然要拿出诚意来。我军退兵玉擎郡内,你拿郪就,我取新创,如何?”
玄沉临略一思索,点头应道:“好。”
卫灵蕴回兖军帐中,二话不说便鸣金收兵,玄沉临闻声便也如约收兵。
休整三日之后,兖、晟各自竭力取去郪就、新创,洹国就此彻底灭亡。
随后,两军立起界碑后各自班师回朝。
在这寒冬腊月里,洹国虽不降雪,但已是满目疮痍,一切好似死一般寂静。只是天气尤晴,暖风徐徐,洹江边垂柳荡着枯条,待着来年抽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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