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擎郡。
十月下旬,从龙骨山脉吹来的北风渐渐变凉。传言中,龙骨山脉的另一面,是妖邪之所。
慕如诉进了玄沉临营帐,道:“陛下,豫嘉来信。”信是杨芰寄来的,每个月他便要送信一封汇报朝廷内外的要事,以免玄沉临长时间在外征战而与国政脱节。
“念。”
慕如诉拆了信封,张口却顿了顿,盯着信上正文第一句话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念道:“薄将军灵柩已归,殡葬在即。”
只见玄沉临头虽不抬,手却一僵,心里翻江倒海、五味陈杂。想到“凶手”南荣姽因斩杀了薄穆旻而威名远扬,想到她冷酷地将手中兵刃精准地刺入薄穆旻的心脏、砍下他的头颅,想到她英姿飒飒驰骋疆场而薄穆旻却……将自己的年华永远停留在了二十有五的年纪。
他不能不心痛,不能不愤恨,尤其南荣姝还北上紧逼自己而来,一副毁天灭地之势仿佛真就所向无敌。
“呵……好一个南荣姽,好一个鬼将军!”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之千刀万剐以慰薄穆旻在天之灵!
此刻慕如诉噤声悄悄打量着玄沉临的神情。薄穆旻是他唯一的挚友,薄穆旻的死无疑给了玄沉临一记重创,再也没有谁能像薄穆旻那样对他坦诚相待。见玄沉临握紧的手慢慢松开,慕如诉便温言软语地将信件读完。
“你方才说古妃出宫?”玄沉临忽然问道。古萦身为妃子,未得诏令是不能出宫的。
“是,”慕如诉答道,“古妃未得诏令擅自出宫,华清姐有眼疾,纵是知晓此事想来也无可奈何。何况古妃出宫处处与人为善,行亲民之举,为陛下赢得颇多民心。恐怕也是因此,华清姐才由着她去的。”
“古萦她玩的什么把戏?杨芰又怎么说的?”
慕如诉浅浅笑道:“后宫中的女子还能如何,无非是求陛下恩宠罢了。奴家觉得,她是想要藉此博陛下垂怜。杨芰在信中并未说别的什么,陛下可放宽心。”
玄沉临思量半晌,正要开口,慕如诉却先一步斩钉截铁说道:“陛下,诉诉不回去。”
玄沉临失笑,“诉诉,朕还什么都没说。”
“陛下是担心华清姐在溯辛宫遭古萦欺负、暗算,想要我回去镇着古萦,对不对?可朝堂大半是陛下的心腹之臣,又怎会不识时务,怎会由着古萦一介嫔妃欺压在皇后之上?再者说,杨芰在朝堂也是颇具分量,又岂会让狼子野心之辈嚣张妄为?诉诉哪儿也不去,就让我陪在陛下身边,看着陛下就好,好不好?”
话一说完,便见慕如诉跪在了地上楚楚可怜地低着头。玄沉临叹了口气,道:“罢了,是朕关心则乱,你去为这帐篷添些炭火,天气愈发冷了。”
“好……”
永安三年十月末,南荣姝将玉擎几乎全部占领。
冬月初八,南荣姝、玄沉临分别率兖、晟两军交战。
冬月十二,晟军不敌,退回郪就郡境内,兖军跟进。
与此同时,扶瑄带兵在相邻的新创郡攻城略地,势如破竹。而卫灵蕴则跟了张常浩带了小队人马,于后方反击洹国匪党。
冬月,十八。
风越来越冷,越来越寒,像是砭骨的刀刃。
玄沉临在城中严防死守,南荣姝未尝得益。于是,两军休整,南荣姝下战帖要求正面一战。
玄沉临,同意。约战冬月二十,城外百里处排兵布阵。
冬月二十,城关之下。
冷风呼呼地吹,却难掩千军万马心头热血!两军对垒,玄沉临在前喝道:“鬼将军,恭候多时了。”
“玄沉临,可敢与我一战!”南荣姝高声回应道。她注意到,玄沉临竟配了两把剑,一把佩在腰上,一把佩在马背。
喝!喝!喝!——兖军呼喝着助阵。
“有何不敢!”玄沉临驾马一跃,率领着千军万马朝南荣姝奔来。
“杀!”南荣姝一声大喊,也策马朝玄沉临驰骋去。
万马奔腾,飞尘蔽日,杀伐之声仿若千里之外都能耳闻。风愈冷,血愈热,战马长嘶,兵戈铮鸣。只见南荣姝与玄沉临在一片高地上打的难舍难分,胯下骏马亦是时进时退,有来有回。几个回合过去,南荣姝突然既迅且猛地朝玄沉临的头脸刺出一枪,玄沉临虽偏头有惊无险地躲过,左耳里却因红缨枪穿空“嗡”的一声愣生生震得一阵刺鸣。还未得空反击,只见南荣姝趁势连刺玄沉临右肩、腰腹,玄沉临虽勉强格挡住,阵势上却渐渐落了下风。南荣姝不依不饶,将玄沉临连人带马击得连退几步。
“面对南荣姝这样的强敌,一旦落入下风,便几乎不可能反败为胜。”
恍惚间,玄沉临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出来。
在那个凉风习习的傍晚,天边火烧云像极了两个年轻人心底了炽烈的火焰,炽烈到,如同要把整片天穹燃烧成一片火海,然后在灰烬里重生。
那时玄沉临哂笑:“还想着阿姝呢!你的敌人不是南荣姽么?你怎么连对手的名字都能记错,是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哈哈哈哈哈哈!”
那时二人早已打的一身是汗,满面通红,映着天边云霞,玄沉临也摸不准薄穆旻是不是被自己羞的脸红。只记得薄穆旻眼神突然晶亮起来,羞恼似的背过玄沉临,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转身微蹲,朝玄沉临做好继续切磋的姿势,“少废话,有本事打过我!”
玄沉临又想到了更久远之前,他还未登基之前。
“殿下,你这马上功夫着实不行啊。”薄穆旻无奈地摇头,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样子。
“那我要怎么办?”玄沉临问他。
正当玄沉临走神的时候,南荣姝左手抓紧了缰绳,将半身翻下马背,右手执着长枪末端,矛头对准玄沉临下颚,竟是要趁玄沉临心不在焉,在他视野不及之处,从他的头骨最软弱的下颚刺穿整个头颅!
“这好办,”薄穆旻笑眯眯地,“你杀了敌人的马不就行了?”
千钧一发之际,玄沉临蓦地回过神。眼前却不见南荣姝,待到余光瞟到人影时,枪尖已至他脖颈处,森冷的寒光映着他半边脸!
“陛下!”周遭虽有晟国士兵意欲搭救,却被交战的兖国士兵纠缠住不得抽身。
正当此时,一声刺耳的马嘶像是要震破玄沉临的耳膜,热血溅了玄沉临半身,糊了他一只眼。
是谁?玄沉临被人飞扑下马,隔着铠甲也能感觉此人身形纤瘦。鼻子里充斥着血腥味,也夹杂一缕熟悉的幽兰香。
“陛下没事,真是太好了……”
是慕如诉。她竟悄悄跟随行军,在千军万马中愣是找到了玄沉临跟前来!
“诉……诉诉!”玄沉临似乎落泪了,又似乎没有。他擦了脸上血水,却也见到南荣姝坐骑的脖子上赫然一把匕首横插,血泊之中马蹄在轻轻抽搐着。
“你怎么知道朕想杀了那匹马?”玄沉临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血慢慢从慕如诉身上淌开,她笑得依旧妩媚,“因为奴家与陛下同德一心,只盼陛下早日……早日……”话未说完,这个模样妩媚的女子便闭了双眼。
“你不要死……朕一定带你回去,一定带你回去!”
玄沉临轻轻放下慕如诉,恨恨盯着南荣姝就是一阵猛劈猛砍。南荣姝因突然摔下马背,胳膊又疼又木,还不大使得上劲,便被玄沉临打的倒地。她一脚将玄沉临踢开,弃了长枪,左手拔出腰间佩剑,游刃有余使了起来。
几个回个过去,两人在彼此手底下并未讨到半分便宜。南荣姝忽然注意到,玄沉临腰间别着不用的佩剑竟是薄穆旻的那把!
“你注意到了,这是薄穆旻的佩剑。”玄沉临冷冷说道。
“是。”南荣姝只是淡淡回复。
玄沉临气愤不已。他气南荣姝这不冷不热的态度,他气她明明杀了薄穆旻却可以如此冷淡,他气她杀了慕如诉也依旧如此冷淡!玄沉临剑势越攻越猛,着重攻击南荣姝左手。她右手怕是已经骨折,若是再砍伤她左手,便能有望赢了她。
南荣姝躲闪得很小心,她能感觉到,玄沉临心中的怒气。越是愤怒,越是容易露出破绽。
“你知不知道薄穆旻就是阿文!你知不知道薄穆旻有个喜欢的姑娘等他!你知不知道薄穆旻有多喜欢她!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小时候他待你那样好,你怎么能将他枭首!!南荣姝,你是木头吗!”
听到这句,南荣姝突然愣了。
“那么,是谁,先挑起的战争呢?”南荣姝忽然反问。
是谁?是玄沉临,是他自己。是他先出兵试探兖国,是他想要将洹国收入囊中。
“是你,玄沉临。”南荣姝帮他回答。
就趁玄沉临这一愣神的功夫,南荣姝划伤了他的腰腹。玄沉临吃痛不已,登时退后几步。南荣姝正要刺他第二件剑,忽而被一束光照到双眼。瞬间,玄沉临一剑刺穿了她的喉咙。
“锵——”南荣姝左手的剑落地,她左手不由自主握住脖颈前的剑身,鲜血呛入南荣姝的喉头,她嗫喏着,仿佛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目光落在玄沉临腰间的佩剑上,右手缓缓伸了过去。
终究是没能触碰到,因为玄沉临俶尔将剑从南荣姝的脖子抽了回来,鲜血四溅。
“将军!!”远处的陈堤遥遥看见,南荣姝倒在了人海里。
此时的玄沉临势如破竹,斩敌夺旗,霎时间兖军便惶惶不安。
陈堤见士气低落,便喝到:“传我令!杀敌二十,赏百石!杀五十,赏千石!杀一百,赏田封士!皆论功行赏!”
话一出,兖军重兴旗鼓。
陈堤心里其实怕极了,唯恐南荣姝被玄沉临斩首示众!他不顾一切杀了过去,不要命地夺回南荣姝的尸体,没让她身首异处。
一番苦战过后,兖军终究是没了主心骨,只得在陈堤指引下有序撤退。
玄沉临并未追击,只是摆摆手,下令收兵,让将士们把战友遗骸带回去安葬。
他转身走到慕如诉身边蹲下,却见她手心里握着一面小镜子。她不知是何时醒来的,只知道在那生死关头,是她又一次救了玄沉临。玄沉临颤巍巍伸手去试探慕如诉的鼻息,见她一息尚存,心中的石头便落了地。
“诉诉,诉诉,我带你回去。”玄沉临怀抱慕如诉上马,路上不敢疾驰,怕颠簸到慕如诉,扯痛她的伤口,他又怕自己走的太慢,赶不上给慕如诉救治。他只能尽量快,又尽量稳。
突然间,他好像感觉什么轻轻拽了他的衣袖。一低头,却见慕如诉睫毛轻轻颤了颤,檀口微张,气若游丝道:“陛下,奴家没有食言。”
“你听到了。”玄沉临喜极而泣。他那时说了句“你不要死”,没想到慕如诉竟为了他这么一句,硬生生从鬼门关撑了过来。
慕如诉颔首,浅浅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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