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猜想不到,整件事有多么……荒唐。”
沐青桐低垂着眼,眸底像是一片漆黑的深渊。
即墨羽尸骨未寒,即墨尤岁也闭门谢客。即墨家众人在尤岁的院子里忙前忙后,即墨羽父母那边却一片冷清。
卫灵蕴几人住在偏院,良雾之同奚旷大吵一架互不理睬了,辛苦沐青桐在两人屋里来回传话。
沐青桐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婚盟,阵纹并非是神行阵,而是巨为精细的传送阵。它衔接的也不是天界,而是……浮沉岛。浮沉岛是罪神流放之地,既不在九重天,也不在人间,是四处漂流的孤岛。浮沉岛应是数百年间没有变动过位置,否则神殿的阵纹早就失效了。”
“雾之他去过浮沉岛,曾做过那里的监察。岛上有一座精致的‘巫山小筑’,通过小筑中的阵法,若是有缘便可见到‘巫山神女’。就连小筑的守卫都说,‘神女思嫁,可邀**之约’。机缘并不常有,然则总有人会好奇一试。如此万里通达的阵纹世上是绝无仅有的,雾之在浮沉岛曾近处细看了那阵纹,确是与即墨神殿如出一辙……”
“卫姑娘,我……我不敢细想了。”沐青桐攥起拳头,脑袋埋得更低。
所谓婚盟,不过是浮沉岛神女巫山的一梦。
即墨尤岁出关后便神情郁郁,自己闭门不出,蜷缩在那方静谧的院子里,终日抑郁无言。他们不敢想象她在神殿的经历,也不知该怎样劝慰她。
“既然浮沉岛有这样通天的阵纹,他们为何不借此逃跑?”
沐青桐道:“毕竟是人间。罪神灵力微薄,到了人间怕是连个小妖都敌不过。浮沉岛无人管束他们,自生自灭反倒落得自在。”
“那尤岁知道此事了吗?”
“她应当不知事情全貌,但或许觉察到了一些端倪。奚旷强行打碎了结界,尤岁被余波冲击便晕了过去。雾之见神殿的阵纹并不是神行阵,故没有毁掉阵纹。”
沐青桐搭在桌沿的手不自觉用上了力气,几根指尖泛着青白,“阵纹的去留,当是即墨家自己决定。可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尤岁说这件事,她有孕在身,我怕……万一她像羽姑娘那样,该如何是好。”
卫灵蕴长叹一声,道:“只能等她自己走出来了。”
又过两日,即墨尤岁却突然来了。
她长发曳地,一袭素白竹纹襦裙,一双白底鸳鸯鞋。她站在院门半晌,才轻言细语地说道:“我有些许事情,想请教神君。”
众人见是尤岁,气氛霎时静谧异常。还是沐青桐先反应过来,拉着尤岁的手入屋里去,张罗着给她倒了热饮,道:“叨扰贵府数日,实在过意不去。”她一把将良雾之拉倒跟前来,道:“一定知无不言,你尽管问。”
尤岁轻笑:“招待不周,请勿见怪。”
“哪里哪里。”沐青桐担心这么多人看着,即墨尤岁会不好意思,便道:“我们先出去,不打扰你们聊。”
谁知即墨尤岁扶桌起身,说道:“诸位见多识广,还请集思广益,解我心中困惑。”
闻言,卫灵蕴、扶瑄、奚旷等人这才坐下。
良雾之道:“姑娘请问吧。”
即墨尤岁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我想知道,神族是否都灵力高强,就像神君你一样?”
“不是。亦有灵力普通如同人族一样,谓之‘凡神’。”
“是否神族皆是德高望重?”
“不是。人有好坏,妖有善恶,神亦如是。”
“是否忤逆神族,会遭致天谴?”
“不会。‘天谴’并不遵从神族意志,随大道而存亡。”
“是否人神殊途,不可婚盟?”
“是。”
“那神君为何不诛灭我族,以正视听?”
“罪不至此。”
“神君为何不毁了神殿阵纹?”
“阵纹并非通往天界。”
“通往何处?”
“浮沉岛。”
“是何地?”
“罪神流放之所。”
“我族是否被罪神欺骗?”
“不知。”
“神族血脉是否有助于修行?”
“不知。但罪神被褫夺神籍,也没有神骨,连凡神都不如。”
“……”
尤岁哑然。“我族曾有少主逃婚,当年便遇洪水滔天,全族险些覆灭。族人以为是少主逃婚触怒天神,故而降下大洪警示,往后便更不敢违约。原来是巧合吗?”
“四时有序,纵是神族也不可轻易扰乱,尤其是人间。”
“为何先祖要立下这样的婚盟,我不解。”
良雾之摇头,不置一词。
沉默良久,卫灵蕴与沐青桐私下对视几眼,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
“尤岁姑娘,”卫灵蕴深吸一口气,道:“有些事,或许你应当知道。”
说罢,几人便将浮沉岛、巫山小筑等事一一告知。
欣慰的是,即墨尤岁并未因此情绪失控。相反的,她像是早有准备一般,无比冷静沉着地听完了沐青桐他们的话。
半晌,她才说道:“既然如此,我更要毁了这阵纹。”她站起身,“承蒙诸位相助,我才看清婚盟真相,请受我一拜。”说着便要跪下去。
众人连忙拉住她,“万万不可,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何况你有孕在身,如此大礼岂不是折煞我等。”
“诸位不妨同我一起,见证这神殿的陨落。”
即墨神殿内,实属是难得的灯火通明。不再像初次进殿时的晦暗,像是有了日光的照耀,卫灵蕴不再能看清穹顶忽闪的万千星光,只见到启明星仍在闪耀。地面影影绰绰,即墨家老少五十余口皆聚于一堂。
“你不会是……全都要说出来?”卫灵蕴有些担忧地看着即墨尤岁。
即墨尤岁的神情异常坚定:“我并未做错事,坦坦荡荡有何不能言。”
她面向族人:“今日召集全族来此,是有一事要宣。与神族的婚盟,从此不复存在!阵纹当毁,神殿当毁!”
“尤岁,你别胡闹!”即墨途呵斥道。
“族长,我并非胡闹。若说神族血脉有助修行,可我即墨尤岁,祖上除了依珑先祖并无一人再添神族血脉。旁支远亲,若非羽姐遭难,断是轮不到我来做少主,可见融合神族血脉之举并不是正途!更何况,数百年来,与我族结为婚盟的乃是被褫夺神籍的罪神!罪神视我神殿为巫山**地,我族清白女儿,怎可受此折辱!”
“你你你,你怎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忘了咱们家遭受的天谴了吗!你是不是被这几个人迷惑了心智?他们神妖为伍,我看你身边的这个才是罪神!”
“族长!神族若真是管我们,我们何至于百年来没有一人飞升成神啊!神族若是真的管人族,又为什么会有战火、会有天灾?又为什么在我族最为贫困的时候,不施以援手!族长,把飞升之路寄托在别人身上,根本就是行不通的,你还不明白吗!”
扶瑄戳戳卫灵蕴,小声在她耳边嘀咕:“这位尤岁少主颇有点觉悟,可就怕她对牛弹琴,白费口舌。”
尤岁长叹一声,缓缓道:“至于罪神对我族的折辱,大伯可敢将《神殿起居注》给大家一看。”
“这……这都是些闺房之事,如此不雅,怎能公之于众!”
“连族长也觉得,不雅么?”
即墨途登时哑口无言,支支吾吾半天,愣是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既然如此,若不能破开这阵纹杀过去为我族雪耻,今日我便当着所有人的面,毁了这阵纹。从此我即墨一族,自力更生,再不倚仗任何人!”话毕,即墨尤岁掌心引出一道灼灼白炎往阵纹一打,不过须臾就将阵纹完全吞噬。
“会遭天谴,会遭天谴的啊!”即墨途想跑上前扑灭那团火,却被身边的人牢牢拦住。
即墨尤岁走到他跟前,宽慰道:“不会的。大伯,尤岁一定会保护好咱们家的。”
“还有我,我也会保护好咱们家的。”
循声望去,是一个模样祥善的大叔。那是上一任少主的儿子,他眼神分外坚定。
“对!还有我!”
“还有我!”
“还有我!”
越来越多的声音在呼应,即墨尤岁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一时间竟红了眼眶。
即墨途见状,像是丢了支柱一样,无力地跪在地上。即墨尤岁拉不起他,只得半蹲下去,却见即墨途埋着头老泪纵横。
“尤岁,你不知道我瞒着这件事瞒的好苦,好累。”他带着哭腔,抓着即墨尤岁的胳膊,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水面的浮木,“我知道那帮畜牲都做了什么,可他们是神啊,我不敢提,不敢说,只能牺牲你们。我怕我说了,就没人去神殿了,就会像上次洪水一样,害了我们家,害了整个县城。”
“我……我……”他哽咽着,“我是男儿,自知不能帮上家里什么,从小到大我梦寐以求的事,就是成为族长为这个家尽一份力,让族人们无后顾之忧,让即墨家发扬光大,哪怕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可是,我成为族长的第一天就看到了《神殿起居注》,看到了咱们家豢养在深山里的妖奴,知道了父辈们在暗处的所作所为。我当然知道这不对!圣贤书说‘君子贞而不谅’,在成为族长之前我一直修身慎行、秉节持重。我也知道‘君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我想说出真相,我从知道的那一天就想说的啊……可守护好即墨家是我肩上最大的责任,哪怕它劣迹斑斑、卑劣龌龊,我也不能说,我不能让即墨家毁我的手里。这些秘密藏在我心里三十年了,不知不觉我竟也成为自己少年时所不耻之人。我肩上的担子,真的好重,真的太重了。”
“是大伯没能保护好你和小羽,是我做错了……原谅大伯好不好,原谅我……”
即墨途两手一摊坐在地上恸哭起来,竟像是读书时因违背了教书先生的教诲,而被严厉地打手心训诫了似的。
烈火燃尽,阵纹处只剩下一片斑驳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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