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问剑盟，扶瑄和卫灵蕴也不打算回玉擎郡府，只拟了手谕给涂三思送去，告诉他弄云山上并无匪军，但有凶禽异兽无数，问剑盟也是出于好心才将他们拦阻在外，让他保泰持盈，勿扰灵山安宁。在等卫灵蕴出山的这两日，扶瑄还作了《槐江山舆图册》，眼下正好一并交给涂三思，供他附在县志上。
奚旷在良雾之的逼迫下，骂骂咧咧拾起了《钧天道》修习。卫灵蕴则易容成另一副样貌，整日躲在幕篱下，拉着扶瑄走街串巷，无比招摇。良雾之等人躲在暗处打着十二分精神，若是有人再度对卫灵蕴动手，他们便立马行动擒下对方。可一连三日过去，并没有什么风吹草动。
为引出幕后之人，两人思来想去，于是一改平日低调的作风，竖起高牙大纛，做足了天子的派头，缓慢南行回宫。可路上始终未见有神族的刺客埋伏，卫灵蕴疑惑：“莫不是他们真就这样作罢了？”
扶瑄摇头：“还是不要掉以轻心的好。”
马车驶入越建郡境内，卫灵蕴却发现眼下走的并不是他们来时走的那条路。来时路春色撩人，而眼下这条路却衰草连天，毫无生机。马车疾驰而过，一些黑絮便像雪花似的纷纷飘扬起来。卫灵蕴抓来一片，轻易就将之用手指碾开，在指尖留下一抹残灰。
周遭并不见山火痕迹，何来这么多草木灰？
“想来你也注意到了，”扶瑄忧色重重，“越建郡守月前送了奏折进京，道是越建西北部八县已经四个月不曾降雨，已然误了春耕，今年怕是难以安稳了。”
伏地的枯草被赤日晒得卷成一团，老林秃树如同脱形的干柴鬼影，扑面的热风又干又燥，卫灵蕴不由得皱起眉头，惑道：“干旱四月，为何现在才收到消息？”
扶瑄道：“烽火刚熄，旱处仓廪已无余粮，洹国百姓亦无法全心信任我军部将，时有矛盾。越建又与柳州为邻，我军与晟国在边境处时有摩擦。阻碍重重，军部全面接管下越建也才是一个月前的事。好在郑宜已拨了粮食加急送至受灾乡县，但远水难解近渴，周边郡县尚且自顾不暇，而颉德等郡路途又遥远，运送粮食耗时费力，天气渐热，途中损耗也日益增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卫灵蕴点头，“得尽快恢复周边郡县的生产经营，相互扶持，自给自足才是上策。”
一连赶路好几日，再过一个村子，就到旱灾最重的樊乡了。
到了樊乡，郡守及县长、乡长等人俱已在府衙候着。扶瑄先下了马车，又将卫灵蕴扶了下来。透过幕篱，卫灵蕴见敞开的大门中摆放的物资几乎要见底。形势严峻，良雾之几人也顾不上歇息，进城时便直接去了病坊帮忙。
“臣等拜见陛下、大祭司。”
“起。”扶瑄抬手示意他们起身。良雾之、沐青桐等人已被带去歇息，扶瑄不疾不徐往里走，他左右打量着，渐渐蹙起眉头。
坐至堂上，扶瑄问道：“樊乡剩余的物资还够支撑几日？”
乡长唐构道：“回禀陛下，如您所见，剩余物资仅够支撑四日。”
扶瑄脸色铁青，“朝廷新调来的物资呢？”
郡守答：“物资已下发各县。”
县长暗自瞥了郡守一眼，小心翼翼回答：“物资经县衙盘点后不日便下发，两日内定能送到乡里。”
唐构翻了个白眼。
扶瑄皱眉，“两日？”
县长连忙改口：“一日！”
“物资又是何日抵达你的县衙的？”
县长深深低着脑袋：“物资陆续运送来，昨日才全部抵达。”
扶瑄正襟危坐，冷声问：“那最早的一批是何时抵达？”
县长扑通一声跪下，冷汗涔涔。“最早……最早是六日前。”他抬头悄悄看了扶瑄一眼，连连磕头认错：“臣一定竭尽全力，加快处理！”
“县长和乡长同是从苏氏当朝时任用，朕也不曾有过罢免的心思。若是县长在这个官职做得累了，随时辞官还家就是。”
“臣不敢！自陛下掌权以来，臣不曾有过二心啊！请陛下明鉴！”
闻言，扶瑄反倒和颜悦色起来。他身子微微前倾，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县长，和风细雨般的，“那就请县长宵衣旰食，时刻不忘为朕分忧。”
扶瑄漫不经心看向郡守，“郡守就没有别的话要说？”
郡守突然被点名，吓得要死：“旱灾八县，家有青壮者，皆已记名造册，分批安置去了其他乡县做工；亦与其他郡衙通了文书，收容了部分流民。眼下八县之中多是些老弱妇孺，往日里除了耕地种田虽也有些别的傍身手艺，可眼下物资短缺，手艺无处施展，只得靠着赈灾的粮食度日。”郡守老实巴交跪下，“臣无能，不能令越建的百姓物阜民安，辜负了陛下重托！”
“罢了，朕今日也不是专程来兴师问罪的。做得好与不好，百姓自看在眼里。至于奖惩赏罚，待此间事了再定论不迟。”
正要再说两句，忽感身边的卫灵蕴侧身贴近，她轻声道：“扶瑄，我方才算了算，六日后可尝试设坛祈雨。”
扶瑄略一思量，便向众人道：“六日后设坛，安排个得力的，听从大祭司安排。”他摆摆手，“都忙去吧。”
众人退下后，扶瑄才发出疑问：“你还会祈雨？”
卫灵蕴身为大祭司，也挂着“神使”虚名，虽操持过不少祀礼，却不曾祈雨过。她莞尔一笑，道：“新学的法子，姑且试试。”
回了驿馆不久，沐青桐等人也从病坊回来了。
“病坊情况如何？”
良雾之答：“我置了座水鼎在城中，虽可坚持数日，但附近寸草不生，药材也稀缺得紧，只能救济一时。”
扶瑄点头，“能解一时之急也好，多谢神君相助。”
卫灵蕴因日日戴着易容躲在幕篱下的缘故。脸上又闷又热，难受的紧，她想抓一抓，手触到假面便又无奈地收了回来。她暗自叹气，心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不免嘟囔道：“就没有什么幻术，能让我舒坦自如些？”
沐青桐笑道：“幻术易容难以持久，而且颇废灵力。你大病初愈，最好还是省些体力。不然你灵力亏虚时敌人找上门来，一招就能把你收拾了。”
闻言，卫灵蕴后背一阵发麻。
奚旷闷声不语，不知在想着什么。半晌，他忽地有了主意：“不如，咱们去贡湍？”
沐青桐立马会意，“好主意！咱们妖族有句老话，‘万千红尘烟火色，不如贡湍走一遭’。贡湍虽是你们人族地界，却也连着我们妖域。那里盛行一种生意，叫做‘画皮’。还未能化形人身的小妖怪们常去贡湍，找个手巧的画皮匠师绘上一副美人皮，便能自由行走于人间，不会惹人注意了。”
卫灵蕴脑子里突然蹦出一段话：“贡湍乃沧汤江之源。沧汤江，与天地共生。瘴气存，灵气聚，聚散离合，终得归一，万物可存。妖魔鬼怪可栖，凡人可居。”她又想了想，却不记得是在什么书里看到的了。
她犹豫道：“可是贡湍远在晟国之西，来回少说也要半月。六日后我得祈雨，恐怕赶不及。”
沐青桐看向奚旷，满脸无辜地暗示：“君上？”
奚旷叹气，“我在贡湍设下过传送阵，如此，往来就方便了。”
沐青桐摩拳擦掌，“那咱们何时出发？”
奚旷耐心地在墙上画着阵纹，“别催别催。”
得此空隙，卫灵蕴书下祈雨需要的一应事物，仔细将之吩咐了下去。扶瑄需处理赈灾事宜无法同行，只得留在樊乡，顺带看护法阵。
传送贡湍时，已是傍晚。奚旷在贡湍的传送阵纹绘制在人迹罕至处，故得以完整留存。阵纹离城中并不远，卫灵蕴等人御风而行，不到半刻钟便到了。
方一进入内城，便闻到扑鼻的暖香。迎面走来三五个顶着虎豹脑袋招摇过市的怪人，而周遭百姓却习以为常一般，并不觉得惊异，反而招呼道：“虎子哥，整点兔肉不？”
虎子摆摆手，颇为遗憾道：“化形在即，清淡饮食。”
卫灵蕴等人没走几步，又见几只人模人样的大鹅伸腿坐在棚子里叫人搓脚，宽大肥厚的脚蹼被揉来搓去，扁短的鹅喙口吐人言：“哦豁，舒服服服服疼诶！”
她大开眼界，素来只闻贡湍民风大胆奔放，却不料此地恍若世外之境，人族与妖族不仅不喊打喊杀，反而相处和谐得很。
几人循着河堤继续往前，只见两岸的商户人家零落点起了灯烛，女儿家雪白的手腕熟练地探出窗外，将点好的红灯笼挂在檐角。若是与左邻右舍挂灯的姐妹撞了个巧儿，便探着脑袋滔滔不绝说笑起来，映着温暖的烛光，显得格外明艳动人。
不多时，河堤两岸都亮起了灯。黯蓝的夜幕下，华灯倒映在粼粼的水面，沿河堤望去，犹如长长的卧龙一般。
河道中一艘艘画舫缀如珠连，舫上灯火通明，甲板上男女老少、妖妖人人觥筹交错、吟诗作赋，七八妙龄女子翻花舞袖、环佩叮当，又伴妙乐轻歌。至风起时，长袖翩翩、衣带飞扬，似若奔月仙子，引来满堂喝彩。
笙歌从两岸传来，小贩们也开始吆喝起来，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在耳朵里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姑娘郎君们，可否上来共饮一杯？”
循声望去，只见身旁酒肆的二楼雅间里，一个俏丽的女子斜倚在窗边，正笑眼盈盈地看着他们。
良雾之正欲婉拒，奚旷抢先一步，言简意赅说道：“滚。”
女子一凛，立马敛去妩媚神色：“奴家造次了，君上勿怪。”说罢，她识趣地关了窗户，生怕奚旷再找麻烦上来。
卫灵蕴惑道：“她是如何知道你的身份的？”
沐青桐解释：“新妖主打败前妖主之后，须在妖王宫焚名验血，以此禀明天地确立身份。仪式既成，今后只要他与其他妖族对视一眼，对方立马就能知晓他就是咱们的妖域之主。”
卫灵蕴若有所思：“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方式。”
沐青桐笑道：“天界九野帝君也是用类似的方式确立身份。是不是，雾之？”
良雾之点头，道：“渡了帝劫，击败前帝君之后，需与轩辕神树立契才能入主神宫，成为新帝君。神树会昭告九野，但并不会像妖族这般，让人一眼认出身份。”
夜色愈深，贡湍显得愈热闹。沐青桐很是激动，“前面好多新奇铺面，我们挨个都看看！”说罢，便挽住卫灵蕴钻进一个又一个铺子，乐此不疲。
奚旷和良雾之无可奈何，只能跟在沐青桐后边。过路行人偶有几个见到奚旷，很是恭敬对他行了妖族之礼。奚旷叉手环抱胸前，琥珀色的眸子懒洋洋的，合眼略作颔首受礼。
逛了一个多时辰，沐青桐终于有了倦意。
良雾之和奚旷手里满满当当，像老黄牛一样吃苦耐劳。
卫灵蕴看着沐青桐，真挚地道：“算上乾坤袋里的，这些药材足有二十车，定能解樊乡的燃眉之急，何况雾之神君还在那里摆了一座水鼎救急。青桐，我有些乏了，咱们还是找个落脚之处歇息吧。”
“那咱们找间最好的客栈，美美地泡个澡，舒坦！”沐青桐指着对岸看起来最为奢华的那幢楼宇，“我觉得那里就不错！”
卫灵蕴定睛一看，怔愣住了。
竟然是……重明客栈？她心中感叹，龙思齐的生意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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