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中元节。丧服用犀角熏燎了三日,她的腰间还坠着镂空金花香熏球,里面燃着的也是犀香。
整座皇城白纷纷一片,像落了一场大雪。
扶瑄连尸骸都没有,棺椁中,只有他穿过的衣冠。
亥时。灵堂灺烛炜煌,卫灵蕴对着门扉,只身一人伫于棺前。犀香萦绕,她看见门外路过来来往往的游魂,热闹得像赶集一般。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扶瑄却始终没有出现在她眼前。
卫灵蕴抛出锁灵囊,施术念诀:“上告青天,下禀幽冥,请以魂聚,请以魄归!”
“上告青天,下禀幽冥,请以魂聚,请以魄归!”
“上告青天,下禀幽冥,请以魂聚,请以魄归!”
蓦地,狂风大作,吹熄了所有的烛火。
卫灵蕴正欣喜,却见两个陌生的人站在门前。
一个拿着招魂幡,一个手持招魂铃,两双眼眈眈地盯着卫灵蕴。
卫灵蕴警惕道:“你们……是什么人?”
“大过节的,你招什么魂!”拿着招魂幡的男子没好气道。
“锁灵囊交出来,任何人都不可私藏灵魄!”持招魂铃的男子也没好气地说道。
见卫灵蕴无动于衷,拿着招魂幡的男子挥幡一动,锁灵囊便不受卫灵蕴控制地朝他飞去。
他打开锁灵囊一看,“空的?!”
持招魂铃的男子也凑过去看,一脸嫌恶把锁灵囊扔给卫灵蕴:“白跑一趟,走走走。就离谱。”
“且慢!”卫灵蕴急忙阻拦,“二位可是鬼吏?”
持铃的男子骄傲地挺起胸脯:“这不是很显然么?”
“我一直在找一个人的下落,能否帮帮我?”
持铃的男子打量卫灵蕴一眼,道:“看你颇有几分眼力劲的份上,说吧,你要找谁。”
“业务好娴熟啊你。”持招魂幡的男子鄙夷地看着他。
卫灵蕴道:“我想找我的夫君扶瑄。我搜寻不到他的魂魄,只想再见他一眼,别无他求。”
持铃的男子化出一本厚厚的生死薄,“生于何年,死于何时啊?”
“生于庆乐二十三年三月五日,卒于永安四年七月初七。”
男子轻轻一挥,翻来翻去,渐渐皱起眉头。
“的确查到一个生于庆乐二十三年三月五日叫扶瑄的,可是死于永安四年的却没有。你是不是记错了?”
“不可能的,你再看看。”
“喏,”男子把生死簿摊给卫灵蕴看,“生于庆乐二十三年三月五日,父叫扶奕疏,母叫萧慈。是这人没错吧?”
“对,是他!”
“可这孩子命短,五岁的时候就夭折了。现在已经投胎到越建北部张姓人家,叫张粒,已经十五岁了。”
卫灵蕴惊愕不已,若是扶瑄五岁就夭折了,那么这么久以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是谁?!
“会不会是弄错了?”卫灵蕴指向扶瑄的灵位,“你看,他可是兖国沧帝啊,他明明辞世不久,怎么会五岁夭折!”
男子斩钉截铁:“我们的命薄不会有错的!”
卫灵蕴反驳:“我也不可能记错的。举世皆知,沧帝扶瑄殁于八日前!”
持招魂幡的男子揪了揪着另一个男子的衣袂,小声嘀咕道:“会不会是传说中的‘夺舍’啊?咱们是不是得赶紧禀报君上?”
“胡说八道,哪有这种邪门功夫!”持招魂铃的男子训道,“你少没事找事,还嫌咱们的活儿不够多吗!走了走了,就当今天什么也没发生过。要是今晚出来的游魂少了一只,你就拿自己的去抵吧!”
“为什么是拿我抵?”持招魂幡的男子不解。
持招魂铃的男子一本正经:“因为我是长辈,你得听长辈的。”
“死的早,辈分老?”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走远。卫灵蕴不死心,便在他们身后紧跟不舍。
“她一直跟着我们,怎么办?”
“打也打不着,就让她跟着吧。到时鬼门关了,看她还能怎么办。”
今夜的郢章,家家户户门前都燃着一个小小的火堆,焚着发黄的、写着名字的纸包。呼呼的风声像是在唱诵往生的歌谣,扬起了数不尽的火星。它们翻卷飘摇、远近迷离,映衬着夜空的迢迢银汉,形成一条连接生死阴阳的赤途。
踏着这条赤途,卫灵蕴一路从鎏华宫跟到宫外圜丘。
鬼门大开,通天彻地。门后便见潮湿的青石板铺就成黄泉路,夹道是幽蓝的鬼火,蜿蜒深入迷雾中,不见终点。
丑时末,俩鬼差振幡摇铃,声音竟好似能穿透千百里,在夜空下不断回荡:“冥王律令,万鬼回巢!”
通天彻地的鬼门金光一闪,万鬼如被摄魂,讷讷呆呆、络绎不绝地走进鬼门关中。
“鬼门将关,回去吧夫人。”
“我不走!”卫灵蕴倔强地,“我不信他不在这里!”
持幡的鬼差拿着生死簿点数,魂魄进入鬼门关,生死簿便闪出他的名字。
“还算老实,都齐了。”持幡的鬼差将生死簿收入囊中,转头问卫灵蕴道:“怎么,还没见到你夫君?”
鬼门渐渐黯淡下去,正一点一点闭合。见卫灵蕴摇头,持铃的鬼差耸肩道:“那没办法了。再不然,等你死后再来冥界寻他吧。”
话毕,两个鬼差双双走进鬼门关里。
卫灵蕴一咬牙,竟在鬼门合上的最后一瞬冲了进去!
瞬间魂魄离体,她的肉身倒在鬼门外,魂魄被鬼火团团围住。
“你疯了?!”两个鬼差惊慌失措,“生魂进入冥界,你会被恶鬼活活撕了的!”说完,就要伸手要抓住卫灵蕴。
卫灵蕴没有理会,本想施术飞走,却发觉浑身没有半分灵力。眼见两个鬼差要抓到自己,便沿着黄泉路狂奔而去,远远地把他们甩在身后。
两个鬼差施术想抓住卫灵蕴,奈何她跑得太远,超过了他们施术的范围,只好无奈地跟着卫灵蕴跑,上气不接下气,脸都跑成了死绿色。
持幡的鬼差喘着气问道:“咱们追她干嘛?她自寻死路,不是白给咱们送绩效么?”
“有道理啊!”持铃的鬼差于是大喊卫灵蕴道:“别跑了!我们带你去酆都找他!真的!”
卫灵蕴原本不想信他,可自己瞎跑择错了路,一条湍急的河流横亘在自己面前,无路再往前了。卫灵蕴心想,自己无头苍蝇似的乱闯也没有用处,不如先跟鬼差走着,再见机行事。
见卫灵蕴不跑了,持铃的鬼差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好言好语劝道:“你现在……显然是死路一条了。先随我去阴司报道,然后我再送你去酆都,到时候你想怎么找就怎么找。”
“我先去酆都,再去阴司。”
“好好好,都依你。”
持铃的鬼差腹诽道:反正你又不识路,还不是任我拿捏。
鬼差带卫灵蕴往回走,卫灵蕴突然道:“岸边有条小舟,我们乘船过江。”
“你是生魂,船会沉的。”
“那你走快些!”卫灵蕴催促。
持铃的鬼差白了她一眼,竟拔腿就跑了!远远地,他大喊道:“现在快了吗!”
卫灵蕴和持幡的鬼差目瞪口呆,最终还是追了上去。
冥王宫。
穿着黑袍的年轻男子好不得意,他懒洋洋地斜靠在黑色的铁王座上,舒眉调笑道:“还是被我抓回来了吧?还想跑吗?为了抓你,可费了我不少功夫。”
下面站着素衣披发的男子,他并不是扶瑄,气质却如出一辙。看起来二十五、六岁,五官极俊朗,却带有半分病容。身子单薄瘦削,眸光冷清,端华沉稳,像寒山一片雪,冷秋一叶舟。
他无可奈何道:“雒浅逍,你真无聊。”
“可抓了你,我就不无聊了。”
“我很忙,没有功夫替你做事。”
“我是真心实意在帮你。”雒浅逍缓步下阶,苦口婆心劝道:“《渡魂》残篇都将你反噬成什么样子了,你只要跟我学,我保证你健健康康,长命万岁。而你,只要帮我一个小忙,何乐不为?”
素衣男子懒得理会,拂袖便走。
“唉,去哪儿啊?”雒浅逍跟上男子,继续劝道:“你在我冥界,我将你奉为上宾,予取予求。就让你呆区区三百年而已,你有何不满的?”
雒浅逍一路从冥王宫跟到酆都城门处,好说歹说,可素衣男子依旧全无兴致地冷着一张脸。
他眼中突然明亮一瞬,很快便黯淡下去。雒浅逍循着目光看去,只见城门外两个小鬼差领着一个身穿丧衣、眉靥清丽的女子欲进城里来。
雒浅逍抚掌,喜不自胜道:“想必这便是弟妹了!一家团聚,甚好!”
男子剜了他一眼,以障眼法幻作扶瑄的模样,便朝卫灵蕴奔去。
“扶瑄!”卫灵蕴见到“扶瑄”,愁容顿时散去,扑入他的怀中紧紧抱住,“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无法抑制自己的哭声,一个劲自责道:“是我害了你……扶瑄,是我害了你!”
“扶瑄”不解其意:“为何这样说?”
卫灵蕴将头埋在扶瑄衣襟里泣不成声:“林太尉为了给林棠妆报仇,将那个疯子引来郢章杀我,这才害得你和郢章百姓无辜受累!”
“不是的灵蕴,在郢章作乱的乃是流火大劫时期万千天兵英灵的化形,被称作‘不灭冥灵’。他陡然作乱定是有别的缘故,不能怨你。”
卫灵蕴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当真?”
“扶瑄”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轻抚卫灵蕴后背,待她冷静些,便将她从怀中拉开,上下打量着,担忧道:“灵蕴,你怎么会在这里?”
“今日中元节,我趁鬼门大开,便来找你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扶瑄”止言,心中松了口气。
卫灵蕴知道扶瑄担忧自己死于非命,不由得带泪一哂。她抹了泪痕,道:“我听鬼差说,你五岁的时候就夭折了,还好我没相信,不然恐怕无法与你重逢。”
“扶瑄”怔怔看着卫灵蕴,心想着事已至此,不如和盘托出博个体谅,于是缓缓道:“他们没有骗你。”
卫灵蕴蹙眉望着“扶瑄”,安静地等他解释。
只见他将手在脸前一抹,露出另一副玉质金相的容貌来。他本相不凡,此时却不敢看她,低着头只顾喏喏解释:“我借扶瑄的身体转生,从始至终也都是我。灵蕴,我……我只是借了一副躯壳,我并非刻意要骗你。我这么做,是因为……”
“是因为他原本的身躯对他的魂魄产生排斥,才不得不纡尊降贵,借凡人之躯陪你。”雒浅逍慢悠悠走近,“这便是禁术《渡魂》的反噬。”
两个鬼差见了雒浅逍,急忙拜道:“见过冥王!”
雒浅逍摆手让二人退下。他贴近看了看卿霭,又仔细打量了卫灵蕴,笑盈盈对卫灵蕴道:“弟妹既然来了,不妨就留下吧!”
卿霭心中一凛,连忙推走卫灵蕴:“快回去,不然冥界鬼气将你的生机吞尽,你真的会没命的!”
“我冥界,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你们夫妻两个,好不把本君放在眼里。”
卿霭张臂护在卫灵蕴身前,同雒浅逍讨价还价道:“让她走,你的条件我可以考虑。”
雒浅逍轻笑:“只是考虑可不行。”
卫灵蕴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她勉力站定,身边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扭曲的泡影。
四周的泡影融化,露出一片白茫茫的虚无。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方巨大的棋盘中,自己渺小无比,只是一颗不知是黑还是白的棋子。而棋盘上的那些棋子,浮现出的是她与扶瑄从相识相知到两心相许的八年记忆。
而眼前“扶瑄”和雒浅逍争执的一幕,化作一颗黑色的棋子,被一只大手捏合在两指之间,于棋盘上空悬而未决。
她的脑袋一团乱麻,只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是假的……他的一往情深、矜庄自重统统是假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不是扶瑄……”
卫灵蕴看着眼前容貌陌生的男子,对扶瑄蓬勃的爱意霎时冷却,只剩下被当成猴子戏耍的愠怒,“你到底是谁?”
男子一愣,答道:“我是……卿霭。”
他小心地观察着卫灵蕴,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谅解”的神情,可他除了愤怒、惊恐、猜忌、失望以外,什么也寻觅不到。
卫灵蕴疏离厌恨的眼神像是刀子一样剜在他的心口。
可明明一直都是他啊。
封她做大祭司、给她无上尊荣的是他;槐江山为了救她遍寻帝女桑的是他;七夕那日助她恢复轩辕骨,以死换她一线生机的也是他!
种种一切,都是他,一直都是,而并非那个名为“扶瑄”的躯壳!
他是为她死过的人啊,她怎能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可现在的卫灵蕴就像一块冰疙瘩!卿霭怎么都无法从她身上寻觅到一丝暖意,他心如刀绞,只能垂下头掩饰自己的委屈:“你该走了。”
雒浅逍识趣地打了个响指,卫灵蕴身后出现一道鬼气森然的阎罗门。门后被浓浓的白雾萦绕,看不见任何东西。
她本该头也不回地走掉的,可是她没有。
因为卿霭垂头的一瞬,她从他身上找到了一缕扶瑄的影子。就这一瞬,尽管她明知他满腹算计,却还是心软了。
她心想,人都死了,她还能怎么样呢……就像林骅说的,天大的事,死了,就都一笔勾销了。
这样一想,倒也没那么生气了。
卫灵蕴问他道:“我走了,那你呢?”
雒浅逍替卿霭答道:“托你的福,他得留在冥界三百年为我打工。你再不走,他可就白牺牲了。”
卫灵蕴打量着卿霭,见他仍伤心失落,无奈地轻叹一声,道:“你自求多福。来世,莫再骗人了。”
“好。”他心不在焉。
卫灵蕴走进阎罗门,卿霭忽地叫住她:“去槐江山等我。请你务必活下去,我费尽心力,不是为了在这里见到你。”
阎罗门缓缓关闭。
雒浅逍耸耸肩,道:“可她不会记得冥界发生的事。”
他笑嘻嘻同卿霭邀功:“我贴心吗?等你出去,再好好想一个弟妹能接受的说辞,方才我见她的眼神可怕得很,几乎都要将你活剐了。你看看,骗人感情天打雷劈,我何曾唬过你。你若早听我的,学好《渡魂》全篇治了你的离魂之症,哪里还要受这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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